寓言性是理解张艺谋作品的金钥匙,也是理解《一秒钟》的金钥匙。
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曾说:“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
詹姆逊所说的寓言,指在表面故事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个隐秘意义,通过寓言,创作者从思想观念角度,重新讲了一个故事。
詹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创作者在成长过程中,面对更多的缺憾,这使他们不满于表现生活,而是试图将自己的梦想融入到故事中,主动干预现实。
在《一秒钟》中,张艺谋成功地把一个小人物的苦难故事,通过抽象,转化为寓言,揭示出一段隐秘的民族史。
一名劳改犯(张译饰)选择出逃,因为他听说第22号新闻纪录片中,有自己女儿的镜头。没想到,电影胶片被孤儿刘闺女(刘浩存饰)半路偷走,二人斗智斗勇,当逃犯得知刘闺女的身世后,他的父爱被唤醒。历尽波折,在银幕上,女儿的影像仅有一秒钟,就在逃犯沉醉于循环播放时,抓捕他的人已悄悄靠近……这就是电影《一秒钟》,只看梗概,不免好奇:这么少的故事量,真能撑起一部电影?为填补空白,会不会走向滥情和琐碎?这种虐心向的故事框架,是否以牺牲深度为代价?第一次觉得张译是这么优秀的演员
但事实上,《一秒钟》呈现出惊人的震撼力,它如此完整,几乎每个细节都让人拍案叫绝。那个才华横溢、精益求精、思想深邃的张艺谋,又回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可将《一秒钟》视为教科书,它告诉人们:如何把一个简单故事拍复杂,如何在看似平淡、空间有限的架构中,置入无限丰富的意涵。《一秒钟》不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故事,更是一个民族百年未走出的苦难寓言。那么,《一秒钟》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普通故事,升华为一个寓言的呢?在《一秒钟》中,独特的两线架构提供了“从故事到寓言”的基础。双线叙事本属常见手法,但张艺谋的用法迥异,他布下的两线是相互对立的,从而将异态世界与常态世界交织在一起,亦幻亦真。在《一秒钟》中,两条线分别是:其一,逃犯与刘闺女的纠缠;其二,在范电影(范伟饰)指挥下,村民集体抢救胶片。前者呈现的是异态世界,后者呈现的是常态世界。在常态世界中,匮乏与贫穷是基本法则,因每两周才能放一次电影,每次新片到来,都变成一次集体狂欢。匮乏让电影放映员范电影拥有了特权,他可以肆意呵斥、使唤乡民,甚至连吃面条也能“多一勺油辣子”。然而,像《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等片一样,真正的掌控者并未出场,只投下一道阴影。范电影心中充满焦虑,因为传闻他的职位将被别人顶替,他甚至天真地认为,保卫科长能为他美言几句。
为抢救被弄脏的胶片,村民们用床单托起它,,像托起宗教中的圣体一般,夹道护送进电影院,俯拍镜头展现了上帝视角中此刻——人们像灰烬一般汇成洪流,连他们的神圣感,都变得如此卑微。胶片清洗完成后,挂成万千条,村民们轻轻扇动扇子,以求其速干。胶片挤占在舞台中央,成为主角,人们自觉地成为它的配角。在这个因贫穷而变得拧巴、窘迫、丧失自我的常态世界中,逃犯、刘闺女的自我显得如此另类,难以融入。他们明知,喧闹与个体并无关系,如此多的欢呼者,又有谁真的帮过刘闺女呢?那热闹并不是心灵的聚合,而是集体埋没自我、背叛自我的渊薮。电影院成了一个放纵的场地,人人都想在此发泄,不想倾听。冰冷的常态世界,赋予逃犯与刘闺女的相遇以悲剧感——众声喧哗,却忽略了两个被抛弃的灵魂,命中注定,他们永远是局外人。谁也无力撼动那片空间,甚至片刻的怜悯、爱与同情,也需付出代价。在《一秒钟》中,通过有限场景的约定,是“从故事到寓言”转变的契机。所谓有限场景,是与开放场景相对而言。有限场景是封闭的、自足的,所有的动作都在其中发生,并形成连锁反应。这是张艺谋惯用的创作技巧——在有限场景中,世界与人性的“灰度”被抽掉,变得黑白分明,从而使冲突更激烈,给营造诗意空间提供了可能。张艺谋的影片大多没有具体时间,而是用空间来标注时间,隐喻着永不变化的、凝固的传统。虽然《一秒钟》的时代特征相对明显,但直到结尾时,才呈现出具体时间(恢复高考)。逃犯与刘闺女的全部动作,都没有考虑时间因素,他们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希望,一切都是被动的。因为有限场景,善与恶、正与邪、爱与恨等尖锐对立,这就形成了一个类史诗式的叙述结构。在《一秒钟》中,好人(逃犯、刘闺女)与坏人(欺负刘闺女的坏小子们)泾渭分明,他们天然对立,无需逻辑。从某种意义上看,《一秒钟》是一个变形的《奥德赛》。逃犯在经历了漫长、屈辱、误会的追寻后,最终在刘闺女身上找到了付出父爱的可能。他曾以为,那一秒钟电影胶片中包含了一切,但现实使他明白,因人间苦难而催发的慈悲,才是终极目标。在有限场景中,荒漠、大面积土黄色、蚂蚁般的人群、影院中黑色笼罩下的不同表情……永远不改变,人像植物那样被塑造、被决定,一切苦难都天然成立,一切剥夺都自带理由。于是,《一秒钟》不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具有寓言式的普遍性。
在《一秒钟》中,意象化人物的塑造,让“从故事到寓言”得以落实。
张艺谋的作品向来不沉溺于故事,也不太关注人物性格的成长史,而是更多刻画扁平人物,即“一根筋”式的人物。我爷爷、秋菊、魏敏芝……他们木讷、倔强、单调,但饱含生命意志,在精致的城市文明日益将人改造得不像人时,逃犯、刘闺女却呈现出“人之为人”的本色——敢爱敢恨,仍有激情,一旦触及底线,他们绝不退让。事实上,张艺谋从不想平平淡淡地“讲故事”,或者塑造一个人,他在打造一个符号,用它来回应时代的困境。《一秒钟》塑造了三个人,不论是性格急躁的劳改犯,还是冒充坚强的刘闺女,乃至沉浸在土皇帝幻觉中的范电影,都是红尘中被侮辱、被伤害的弱者。范电影的儿子成了傻子,逃犯失去了女儿,刘闺女失去了父母之爱,但他们的选择迥乎不同。范电影与世沉浮,逃犯、刘闺女却不自怜、不低头、不放弃,透露出上世纪80年代的精神仍在张艺谋心中燃烧,他依然坚信:强烈的生命意志终将成就自我,即使世界已经黯淡,心中的法则也不会熄灭,它总能将卑微的自我带往精神高原。值得一提的是,与张艺谋此前作品相比,《一秒钟》在人物塑造上更为精细。比如逃犯已逃离电影院,看到抓捕者误以为刘闺女是逃犯,予以围殴,他毅然选择返回,这构成全片的转折点;再如范电影在得知逃犯身份后,倨傲态度立刻发生戏剧性转化;结尾部分,刘闺女误会了逃犯的意思,使一秒钟的胶片丢失;包括逃犯一句“年纪那么小,争什么啊”,透露出深深的自责——欠女儿的感情债,已永远无法偿还……虽然主角们还是“一根筋”式意象性人物,但《一秒钟》中的细腻刻画,使他们更具感染力。
寓言性是理解张艺谋作品的金钥匙,也是理解《一秒钟》的金钥匙。
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曾说:“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詹姆逊所说的寓言,指在表面故事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个隐秘意义,通过寓言,创作者从思想观念角度,重新讲了一个故事。詹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创作者在成长过程中,面对更多的缺憾,这使他们不满于表现生活,而是试图将自己的梦想融入到故事中,主动干预现实。在《一秒钟》中,张艺谋成功地把一个小人物的苦难故事,通过抽象,转化为寓言,揭示出一段隐秘的民族史。喜欢思考的观众会有这样的疑问:在价值序列上,永恒、自由等远高于慈悲、善良,只有捍卫前者,后者才会成为可能,可奇怪的是,几千年来,我们这个民族始终执着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将善视为最高价值。是什么妨碍了我们的视野?为什么长期未能突破思想的瓶颈?《一秒钟》则给出回答:贫穷剥夺了人的尊严,当生存本身都是艰难的,关心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论是范电影,还是逃犯、刘闺女,时代肆意地涂改着他们的命运,他们太微不足道,不论怎样挣扎,也永远是玩物,是被摆弄来、摆弄去的棋子。能做到起码的慈悲与温情,已是最遥远的岸。正如片中的那个桥段:得知胶片被清洗干净,终于可以播放电影后,村民们高声欢呼,甚至高举自行车庆祝,动作与球星们举起奖杯,毫无二致……低矮的天空下,麻木且互害的人们,只有站在这片无垠的荒漠上,才能读懂逃犯对刘闺女的父爱的高贵——人性终究是存在的,再多涂改,它也总会醒来,总会主动去追寻那一秒钟。-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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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钟
预言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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