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94年,手中的画笔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舍得松手。桌上躺着未完成的画作,而这个画出“童真、幻想和爱”的传奇老人,终于回到了一个人的本色里。
在日本,每个家庭都至少要有一本安野光雅的书,童年才算完整。而孩子们第一次得知“世界是圆的”,也是从安野光雅的“空想”里找到的。“小时候想象地球是圆的,双脚踩在地上感受地球的弧度,长大之后,唯一的习惯还是没变。”
有一个新年,安野光雅想象自己是身陷囹圄的犯人,将贺卡仿造成从监狱寄出,以假乱真,为了达到效果,他还特意请自己的母亲刻了监狱长和看守的印章。朋友们收到后真以为他锒铛入狱,发来慰问信件劝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安野光雅出生的那一天,开旅馆的安野家迎来了第五个孩子,两个热爱文学的姐姐为这个弟弟取名“光雅”,叫他阿光。不信神佛又懒散的父亲以家里支付不起学费为名,随意将他丢在山腰上,河塘里,田野边……他常常将一面镜子平放在榻榻米上,幻想镜子是地面洞穴,通往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地下世界,万一不小心踩了个空,就会掉入无穷无尽的天空。“家里有一个秘密地下室,里面堆满了金银财宝”这件事,阿光的弟弟也知道,阿光说,这是谁也不能告诉的最高机密。5岁那年,阿光把父亲买给他当玩具的水彩,一口一口吃到了肚子里,这件童年趣事也成了他的人生隐喻。阿光爱画画,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曾经因为一幅画和朋友争执不休,画中的人带什么帽子,衣服上破了几个洞,他记得清清楚楚。朋友不依,要他摆出证据。阿光索性跑到教育资料馆,翻出当时的思修教材,才讨了“公道”。即使是药店里摆着的宣传画,他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即便是思修课本的插图,也一样记得清清楚楚。数不清的房屋、家具、器物在令人恐慌的火光中破碎,生活在刹那间被剥夺,一切都有可能丧失。懵懵懂懂的安野光雅就这样步入了充满汽笛警报声的少年时期。此后,他经历了落榜重考,卖鱼打工,草草从宇部工业学校毕业,又赶赴九州煤矿当爆破员。战争结束之后,他拎着分配到的一点大米就回了家乡,靠着四处打零工为生。生活窘困的安野光雅根本买不起作画的颜料,他想了办法,用油漆、食用红色素、木炭、墨来代替。遇到罕见的画材店,便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管天蓝色颜料,即使买完后剩下的钱只够他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从脑袋里冒出的每一个关于画画的念头,都在提醒安野光雅,要珍惜,要珍惜。因为一次契机,23岁的他成为德山市加见小学的教员,抱着“好想多教些什么给孩子们”的心情,在教师生涯中辗转了十余年。从钢琴老师,舞蹈教员,体育教员到自然老师,没有十八般武艺却要硬着头皮上的心情,几十年后还历历在目。安野光雅亲自绘制樱花剖面图,教孩子们认识花朵的结构;有时聚在一起探索蚂蚁吃糖的队形,并试图研究出“蚂蚁从二楼掉下去会不会死”。后来被动物行为学家高敏隆提出批评,安野光雅也因此做了反省。比起呆在教室,他更喜欢带着孩子们走进真实的自然,在他眼里:画画被投放进真实的生活里,心中的画家梦也因此成了他偷偷从盒子里拿出来,又再偷偷放回盒子里的秘密。东京明星学院的一节美术课,彻底打破了安野光雅的人生日程。一位学生家长在学校参观日,向安野光雅提议:“要不要画绘本?”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松居直,后来被誉为“日本绘本之父”的卓越人物。几句旁人听来不着边际的对话,催生出他的第一部绘本:《奇妙国》。翻开绘本,童年的地下室出现在画里,阿光和弟弟的秘密出现在画里,去世的父亲也出现在画里,书中超现实主义的平行世界,更像是承载着亲情记忆的载体。《奇妙国》在日本历史上开了先河,国际大奖频频拥来。经历过战争、福岛核泄漏国难事件的安野光雅常常感到忧心:他发现,这段痛苦的经历让人们意识到,就算有一天心口被划上伤痕,就算无可避免地支离破碎,还能有一种办法,恢复它的生命力,并继续生活。他带着东拼西凑的800美元,去了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英语的欧洲。当时,安野光雅的英语只有初中三年级的水平,不过他觉得没有关系。在街上看见不错的旅店就进去住,点菜的时候,就算看不懂菜单,根据图片也能猜个大概,旅游指南不看也可以,反正什么都新鲜,去哪里都不至于遗憾。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从一个小国到另一个小国,一边迷着路,一边开始一个遥远的旅程。在遇到艰难的时候,也有过后悔出来旅行的念头。“我选择去旅行,不是为了增长见识,而是为了迷路。因此,我发现了一个世界,如这部绘本里所描绘的那样的世界。”
北到阿姆斯特丹,南至罗马和马德里,踩在80年代的脉搏上,他踏访了中国的山河。从1977年出版第一本中欧篇,到2018年瑞士篇《旅之绘本IX》出版时,安野光雅已经92岁了。他用尽半生时间绘制的世界长卷,主角全都是不知姓名的普通人。绘本里,,每个城镇中心都有广场和市集,小孩子离开了电脑和手机,爱玩一种叫做“跳房子“的游戏,婚礼上新娘和母亲总是那个爱流泪的人……安野光雅收起了“伤痕下的景色”,交还给我们一个有关和平的世界。那里没有剧烈的冲突,没有宏大宽阔的主题。即使有,有时画着画着又会绕回来,落在那些不起眼的小事上。人们总是疑惑,他为什么可以把记忆中消失的爱勾勒出形状,那样准确地表达出来?“童心、幻想这些都是免费的,既不会增加行李的重量,也不容易坏掉,请顺道带回去吧……”
在无序颠倒的幻想世界里,我们似乎能窥见当年那个趴在镜子前幻想的小男孩。但如果这个镜头放大再放大,寻找设计这一切的主角,大概率你会发现,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是主角。“《旅之绘本》书里一个字都没有,不知道作者想说什么。”
“当人站在山上看一个很美的景象,景象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城堡、树木、花草、鸟儿、蝴蝶……可是这些景象并不会一一加上文字,可看的人依然会觉得高兴。”
“这幅画想表达什么”,“这件作品有什么意义”,对于一件具体的东西,人们往往想要抓住一些解释,用语言构筑它,用行为表达它,用晦涩的说理诠释它。可在他这里,从来都不止是这样,作品有属于自己的身体语言,大自然也是。或许这些时刻关注并珍视生活趣味的人,才能用最大的温柔去抚慰无形的伤痕,给出坚定的力量。那是在日本战败后的事,当时我还很年轻,每次搭巴士总是挤满了人。有天有个韩国老婆婆来到公车站,问我:「公车到站没?」老婆婆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一个人沉默道路长,两个人谈话道路短。」她奋力用知道的几个日语词汇,告诉我这段话。不晓得各位是否能了解其中含意?我总会不经意想起「两个人谈话道路短」这句话。
每个人都有过相似的意识,触发他们决定开口交谈的理由,是即将离别,即将错过的前一刻,他们意识到,还不能这样放弃,还不能这样告别。在这个星球上,受伤的地方灰蒙蒙一片,而停留在安野光雅画笔下的一刻灯火通明,人们站在画里欢笑流泪,看似虚假,却都是真实的。
参考资料:
Vista成长实验室:2020年,我们失去了那个拯救童心的人
一夜美学:日本国宝级绘本大师离世,安藤忠雄曾为他设计森林里的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