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比鹿道森更惨的留守儿童,没有选择自杀
这两天,25岁的杭州摄影师鹿道森跳海自杀,他留下的遗书,刷爆了微博的热搜。从他的遗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控诉,这种控诉来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儿时的校园霸凌,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他的父母长期以来给他灌输的关于“贫穷”的观念。同时,这件事也让无数人将目光聚焦在一个群体之上——中国留守儿童。正好,书单君有位作家朋友郑在欢,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留守儿童经历,由于书单君痴长欢欢几岁,郑在欢习惯管书单君叫哥。但看了他的文字,书单君认为,郑在欢在写作上,也是一位很牛的“大哥"。今天,书单君为大家隆重推荐书单特约主笔郑在欢根据自己的真实经历写的自传故事。同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希望用这篇文章,让更多的人关注关爱中国的这个特殊群体——留守儿童。小时候,我奶奶总是这样介绍我,人们配合地投来同情的目光,让我觉得这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现在,人们在饭局上交换名片,互认头衔,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是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就算有一天我什么都有了,我还是一个没娘的孩子。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父母可以有很多孩子,孩子却只有一双父母。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哭,我在她怀里,体会不到她的不舍。医生告诉她不能再让我吃奶了,她顿时泪如雨下。她还活着,但身体已经腐朽。她还活着,但已经不属于人间了。她死了,没等我学会叫第一声妈。她死了,我成了没娘的孩子。奶奶成了我的名片派发员,不光名号,连职位都替我想好了——“受苦,苦命”什么的,于是从很小我就知道,我是个没娘的孩子,我是来受苦的。事实上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快乐,在奶奶的照料下我根本不知道“苦”为何物。我不缺胳膊不缺腿,只是缺个妈,其实也缺爹,小时候我很少见到我爹,他不是在挣钱就是在坐牢,或者和我继母花还有我的弟弟玉龙过着不太和谐的家庭生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匀给我,当然我也不在乎。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家人的存在,也不觉得没有妈是件多痛苦的事,在学校里,别人骂我妈我一点都不着急,这东西反正我也没有,爱骂就骂吧。他们见杀伤力不强,于是接着骂我姐,骂我姑——运气不好的得挨个把女性亲属试上一遍才会找到命门,了解我的人就不用兜那么大圈子了,直接骂我奶奶,我一下就会变得气急败坏。和奶奶朝夕相处,我对她非常依赖。小时候我经常生病,她连夜背着我去看医生,我们走在静谧的田间,只有满天星斗相伴。为了省电,她不开手电,就着月色往前走。在黑夜里,只有干燥的路面是发白的,我们一老一少走在上面,那情境就像童话里的人物,在发光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在照顾孩子这一点上,我奶奶不比任何一个妈妈逊色,甚至比她们还要强,所以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跟别人说起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就唉声叹气,就说我命苦,当时我还安慰她来着,说没娘不要紧,我有奶奶就行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些话是有预言性质的,十一岁那年,她担心的事终于变成现实,我爹把我接回家,让我照顾花新生的女儿,于是生平第一次,我过上了有妈(后妈)的生活。刚开始还挺新鲜,没多久我就切实体会到一条真理:妈这种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千万不要勉强——比如找一个后妈,归根结底,妈还是亲的好。现在必须得承认我错怪她了,那时候没有参照物,她成了我的头号反派。从我后来搜集的这些报道来看,她还算比较仁慈的,和那些用开水烫孩子,让孩子赤脚站在雪地里,给孩子喝刷锅水的后妈们相比,她可以称得上是活菩萨了。在这一点上我很感激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残疾,连一块疤痕都没有。要知道,她的亲生孩子全都有她亲手赠予的“成长的印迹”,我妹妹玉玲腿上被她砍了一刀,弟弟玉龙胳膊被掰断,小弟玉衡直接因为她的疏忽溺水身亡。说起来,她对我算是仁至义尽了。在这里我不打算控诉她对我的暴行(比起我那些倒霉的弟弟妹妹来,我只能说是时运不济,正好赶上这么一位后妈,现在我长大了,可以完全脱离她,而他们却因为无法切断的血缘要和她相伴一生),我只想谈谈,一个没娘的孩子在后妈的铁蹄下是如何生活的。想要不受皮肉之苦,就必须对她言听计从,玉龙就是挨在这上面,他老和她对着干,因此和鞭子的关系也就异常密切。挨得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不像我,看到鞭子就开始发抖,即使扬起来的鞭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我还是感到疼痛。那感觉就像医生只是用酒精棉擦了擦你的屁股,你就已经预知了针扎的疼痛。没办法,既然我不能挨打,就只能听话了。听话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干活,回到家我立刻化身为保姆,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抱孩子,洗碗,打扫房间,刷鞋,洗自己衣服,清理厕所,倒尿桶,锄草,打麻将,偷东西等等等等,反正该会的不该会的全都会了。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等在那里,一开始我还天真地认为赶紧干,把活干完就可以出去玩了,但是这个“活”比那个“活”还恒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有些不开眼的伙伴来找我玩,全被花轰了出去,后来大家逐渐明白,我已经失去了自由,必须随时待命于花的身侧。再也没有人找我玩了,这是我最受不了的一点,当然,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我又不是斯巴达克斯,还能举刀杀主人,尽管我也想这么干,但我不敢,也不行。一个懦弱又无能的人,就只能逆来顺受了。后来又长大一些,我才掌握了一门为软弱又无能的人量身定做的技艺,那就是逃跑,我一次比一次跑得远,在成功之前全是失败,直到最后一次一鼓作气,一下跑了七年,才算是真正的成功。现在,作为一个成功的“逃犯”,已经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了,有时候和那个威武的“狱卒”迎面相遇,我也不会再感到害怕。要知道,她以前可是我的恐惧之源,为了逃离她,我宁愿躲进最害怕的黑夜里。说到逃跑之前,我想先谈谈忍受,这二者是有因果关系的,忍受不了你才会逃跑。有一段时间,花热衷于吃红薯梗,让我放学时顺便从地里折一些回去。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每次在教室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然后随便跳进一片红薯地,像做贼一样快速地掐一堆,再快速地跑回家。她在无意中引导了潮流,一时间邻居们全炒上了这道菜,以前人们都是拿这个喂羊,谁也没想到能吃。她总是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她又吃上了臭椿树上的花大姐,我和玉龙每天放学回来在树林里给她捉一袋子,让她用火烧着吃。吃这些倒是无伤大雅,毕竟是自然界的产物,如果吃别人种的就不太像话了。有一次她看到某户人家的红薯地里西红柿长得不错,非要我放学时摘点回来。在她面前,我向来不会说不。我躲在田野里,等到大中午时路上空无一人,摘了一些放进书包。后来用这种方法我还摘过毛豆,豌豆和豇豆。也许是我运气好,从来没被发现过,在大家眼里,我依然是个正好赶上个无理后妈的值得可怜的没娘的孩子。秋天的一个晚上,花拿出一根竹竿,带着我和玉龙出发了。我们先去了老光棍八摊门前的柿子树那里,那时候八摊出门在外,只有那棵柿子树孤独地守着他的小屋。我用手电照着,她打下不少半生不熟的柿子,玉龙则把收获捡进他的双肩包。
打完柿子,花意犹未尽,顺路去了同村一个叫菊花的女人的枣树那里。那两棵丰收的枣树,上面长着我们那里最甜的驴奶枣。因为知道菊花的厉害,她没敢动南面那棵大一些的树,仅仅对另一棵举起了竹竿,一棍子下去,枣子哗啦啦落在地上,我和玉龙急忙弯腰去捡,大概是这种声响刺激了她,花打得更带劲了。就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花扔掉竹竿,大叫一声快跑,我站起来,看到了拿着铁锹狂奔而来的菊花。我们最终没跑掉,玉龙的双肩包太重了,拿着它我们根本跑不动,菊花一脚把包踹在地上,一些枣子轱辘出来,铁证如山,我们知道要倒大霉了。幸亏花看我们没跑掉,又找了回来。她们俩四目相对,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们还是被这种肃杀的氛围镇住了。作为村里最负盛名的两朵花,她们一个誓死不和男人上床,一个天天在家看金瓶梅,一个成功打退三任丈夫,一个随意打骂全家老小,按理说应该毫无交集的二人,就这么狭路相逢了。“你也看到了。”花说,“我给这俩孩子打点枣子吃。”“那你就来打我的枣子。”菊花怒了,“我知道你是谁,不要脸的玩意。”“你别多嘴。”花打了玉龙一下,把他的手电夺过来关掉。“你以为动了那棵大的我会轻饶你吗。”菊花说,“那么大的人了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还带着孩子,你说你要不要脸。”“是,我不要脸。”花说(在回家的路上她跟我们这么说,要脸有什么用,要脸给狗舔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是描眉又是画眼,还抹口红搽粉,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鸡吗?”菊花来了劲,胡乱骂了一通。出乎意料地,花没有发火,站在那听着,只有菊花声音变大时,她才会提醒一下,让她小声点。等菊花骂完,她小声问她,我们可以走了吗。“滚吧。”菊花又在我们装果实的书包上踢了一脚,“拿着这些回家吃吧,骚货!”我和玉龙抬起书包,没有捡掉出来的枣子,直接跟着花回家了。在路上,玉龙愤愤不平,既看不起花又为她感到憋屈,怪她挨那么多骂都不吭一声。“跟一个疯子较什么劲。”花说,“那个老处女,连男人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我的诗人朋友乌青一向自诩为逃跑家,还以此为题写了一部小说。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如果逃跑也能成就“家”,那说明这项运动首先是一门艺术。那天我挺高兴,回家的路上一直唱着“蓝天大道白云在飞,共和国女兵军中姐妹”,结果回到家就被揍了一顿。原因是我尿在了喂鸡的碗里,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因为撒尿挨揍了,上一次尿在红薯上,当时我爹在,一个耳光就把我打发了,这次就没那么便宜了,我刚回家她就锁上了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让我跪下了,紧接着问我知道错了吗,我说不知道,就挨一下,再问再不知道再挨。挨到最后,她见我实在不知道,就告诉了我,然后问我知道错了吗,我说知道了,她不再说话,开始正式打我。
那次惩罚是在院子里完成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可能是我爹没有如约回家,也可能是打牌输钱了。她下手格外重,打得我在院子里爬来爬去,膝盖上沾满苔藓。我们好心的邻居隔着墙替我求情,但一点用都没有。她那天没用皮带,顺手抄起一根拇指粗的竹竿。那根竹竿比我还要倒霉,打完我之后已经碎成竹签。当晚我躺在床上,浑身都在痛。我没有心情再读那本厚重的武侠小说,满怀仇恨躺在床上,眼泪淌个不停。我点亮蜡烛,在用来画画的白纸本上写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停了一会儿,又添上“永远”。第二天,身上的伤痕肿了起来,在学校里,被不知情的同学一摸我就疼得立刻弹开,他们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一个人走开。我坐在花池上,看着学生们来来往往,没心没肺地玩乐,我吐了一口痰,突然觉得所有人都比我快乐,连地上的蚂蚁都是。中午放学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待在教室里看一本借来的鬼故事。晚上放学,我在田野里游荡很久,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去了奶奶家。一看到我,她就哭起来,我服从于花的禁令,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她说话了。有一次她从门前经过,我在水井旁洗衣服,她和我说话,我不敢理她。我们好心的邻居走过来,小声向她汇报我家的情况。这时候花从屋里走出来,把我叫回去,二话没说就打了我一棍,问我有没有和她说话,我说没有,她相信了。后来,无论在哪里遇见她,无论花在不在旁边,我都不敢和她说话了。因为这个,她有点埋怨我,说我太畏惧花了,但同时她又老嘱咐我听花的话。他们已经吃完饭了,奶奶给我煎了一锅煎饼,我边哭边吃,她一个劲安慰我,说吃气食不好,我说我都要死了还管什么好不好。她也哭起来,骂我不要说不吉利的话。第二天,我爹从广州回来,他过来让我回家,我死活都不答应,他很生气地走了。当天晚上,他和花就打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什么事,反正我是要倒霉了。奶奶劝我自己乖乖回去,免得到时候难堪,我不答应,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手,直到他们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奶奶不是那根稻草。在忐忑中过了一夜,我爹又来了,脸上带着新鲜的伤痕,眼里全是怒火。这次他不再和我商量,直接拽着我往回走。奶奶在旁边劝我跟他回去,我不听,被他一脚踹出门去。他像牵着一头倔强的小牛一样拉我往回走。我伸出另一只手,试图抓住点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邻居们的劝慰,所有人都在劝我回去,他们以为这是好事。我抓住一棵用来拴牛的槐树,他拽了两下,没有拽开,邻居们围上来,继续劝我。他气急败坏地打我,我怎么都不松手,那一刻我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们在牛屎堆里僵持不下,他弯下腰,把我的手掰开,这次我彻底绝望了,一直被他拖回家。几个好事的邻居跟了过来,看着我们父子的狼狈相,花做起好人,先是怪我不听话,然后让我换衣服吃早饭,赶紧去上学。她给了我一盒我爹带回来的牛奶,让我在上学的路上喝。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让我去上学了。我没有往学校去。我扔掉那盒牛奶,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田野里,我度过了整个白天。当时正是秋天,玉米即将成熟,再过几天就可以收了。田野里还没什么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玉米熟了,地里就该热闹了,到时候哪里都是人,我可就真正无处可躲了。等到心情逐渐平复,又闲得实在无聊,我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第一次写下一篇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具体怎么写的已经无从记起,我只记得后来被外公念出来的那几句,“我不想回家,我宁愿做个没有家的人。”我无处可去,踌躇半天还是到了奶奶家门口,我小心翼翼走进去,在走廊听到我爹的声音马上跑出来。我躲在一个草垛后面,一直等他走了才进去。像上次一样,我们先是哭了一通,然后我烧火,奶奶摊煎饼。她告诉我,刚刚我爹来找我没找到。我说我看到了,我再也不会回去了。见我那么坚决,她不再劝我,开始和我商量对策。留在她这里肯定不行,到时候花会天天来闹事,她让我去找外公去,他在银行工作,常常夸下海口说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并且一再告诉我,如果花对我不好就去找他。上一次我真的去了,结果又被我爹接了回来,所以我不想再去,可现在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奶奶给我举了几个例子,说某某死了妈之后就生活在外公家,一个个过得好好的。她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坐车去外公家。第二天一早,她把我叫醒,我在薄雾中上了路,和上次送死鸡一样,我踏上同一条路,去的却不是同一个地方。我没有坐车,一路走了过去,怕被人看见,我走在下面堆满落叶的路沟里,一路上碰见了好几具腐烂的动物死尸。外公帮五舅在省道边开了一家杂货铺,他经常在里面看店。我在远处徘徊,不敢直接进去,等到中午时打牌的人全部散去,我才畏畏缩缩走进去。听完我的讲述,看过我身上的伤,外公非常愤怒,当即要拉着我去和花理论。我说我不想回去,他根本不管我说什么,一切都要按自己的意思来。他推出自己的二八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上。他向来说一不二,迫于这种惯性,我乖乖上了车,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后悔,越来越害怕。我原本是来投靠他的,并不是要他去替我主持公道,可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走到要进村的田间小路时没法再骑车,我们从车上下来,他推着车往前走。我知道当时是我唯一的机会,再过五分钟,等我们走到家我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又说了一遍,他说不回去怎么行呢,已经走到这里了,就算不回去也要去和你爹说说,让他看看你身上的伤。我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翻到那天写的文章递给他。“这是什么。”他没有戴眼镜,很吃力地贴在本子上面看,一字一顿地念出声,“我不想回家,我宁愿自己没有家……我没有眼镜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吧。”“看不见。回家再看算了。”他把本子合上,“咱们先去找你爸。”我向田野中跑去,不顾他在后面喊叫。我没命地跑,在刚刚采摘过的花生地里,我没有回头,直到跑过一大片玉米地,四周完全被枯黄的玉米遮挡,我才一屁股坐在水沟上,大口喘气。天慢慢黑下来,连鸟都回巢了,只有我无处可去,就像一个多余的肿瘤,没有人欢迎。我去到对岸,在刚刚挖红薯的地里又挖了一些回来,以防饿的时候可以烤点吃。捧着红薯往回走的时候,我被硬物绊了一下,差点滑倒。去捡掉在地上的红薯时,我看到了那只盖在地上的碗,掀开之后,碗里有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紫色的颗粒物,我知道,那是用来驱虫的砂子药。剧毒。就在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扔掉手里的红薯,捡起那只碗和里面的毒药。刺鼻的气味钻进鼻孔,带来独属于死亡的味道。我坐在刚刚坐着的地方,把装毒药的碗放在手边,等天黑透。在此期间,我解开塑料袋,用树枝夹起一些紫色颗粒,放到一群蚂蚁的运输线上,它们很快避开,从旁边绕过去,我倒出更多颗粒,抓起一只蚂蚁扔上去,它在上面爬了几步,很快就不动了。大约晚上八点钟,我带着那包毒药回家。路过的人家全都大门紧闭,有的已经睡了,有的还在看电视。来到我家那扇蓝色的大门前,我轻轻推了推,发现门从里面锁着。我从门缝里往里看,院子里透着亮光,他们还没有睡。在门前的水井旁,我把毒药倒进碗里,兑水搅匀。强烈的气味扑鼻而来,熏的眼睛都睁不开,我端着这碗紫色的药水,回到门边坐下,真正要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缺乏勇气。我很愤怒,不知道刚刚的决心跑到哪里去了,但我又不甘心离去,于是我坐在那里,等着。短短十步之遥,就是我恨之入骨的人,我搞不死她,只能搞死自己。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恶毒,她逼死了我,就在自家门口……越想越生气,我感到愤怒和勇气又慢慢回来了,我端起碗,也没有觉得害怕,只是手不停在抖。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笑声,他们笑得真开心,其中我爹的笑声格外响亮,估计是他讲了什么笑话成功逗乐了家人,连自己也自豪地笑起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既幽默又博学,他卖书,也读了不少,总能绘声绘色地讲出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来。现在,他的长子行踪不明,他却在哈哈大笑。我愤怒地想,即便我死了,他也不会难过,更不会自责,恰恰相反,我死了,只会更合他们心意。我在清晨的镇子上瞎逛,不知不觉走到学校旁边。急于上学的小学生匆忙买了早点,边吃边往学校走去。我混迹其中,很容易被当做他们的一员,走过早点摊时被热情招呼,问我吃什么。奶奶给的十块钱派上了用场,,我要了水煎包和胡辣汤,坐在他们的小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吃。学生们互相招呼“快点,要迟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作为镇上的学生,他们的书包比我们鼓多了,且大多都背着双肩包,不像我们学校,书包全都是母亲用格子布缝的,在学校里,只有我和玉龙的书包是买来的双肩包,后来换成单肩的,仍旧是买来的。走在人群中,我们是绝对的异类。我一直想和大家一样有一个轻便的格子布书包,可是没有人给缝。花从来不做任何东西,她只会买和偷,在广州,她潜入别人家院子偷拿晾晒在外面的衣服和鞋子,连袜子和内裤都不放过。在镇口,我看见三舅在早点摊买早点,我连忙后退几步,躲在一个摊位后面。他和摊主聊着天,等他把油条炸好。他买了两份油饼一袋豆浆,边吃边穿过马路,走进街边的麻将馆。我回到外公的村子后面,坐在一个池塘边,度过了整个上午。中午我去镇上买烧饼时又碰到三舅,他在路边吃馄饨,我躲在远处看他走开,然后花一块钱买了两个烧饼,带回池塘边吃掉。天黑时我去了杂货铺,躲在马路对面的水沟里观察里面的情形。外公坐在里面看新闻,晚饭时表弟给他送饭,他吃完,又让表弟把餐具拿走。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我几经犹豫,还是没有走进去。八点钟,他准时关了门。我又在麦垛里过了一夜,白天在池塘边待了一天,我的钱不多了,再这样下去就没钱买吃的了。那天晚上我坐在水沟边想着,到底该怎么办,我能到哪里去。我听说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一个要饭的孩子碰到一对好心的正好没有子女的夫妇,他们将他收养,培育他成才。多年后他荣归故里,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他连一声爸妈都不肯叫,全心全意照顾养父母。我不知道这种事的概率有多大,但照当时的情况来看,讨饭是迟早的事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遇到了醉酒的三舅。他把我带到他家,给我吃了碗泡面,让我坐在他床上看电视。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但外公不让他养,甚至都不让随他的姓,所以他一直一个人住。我们在他家呆到午夜,他从醉酒中醒来,执意带我去吃饭。我们来到一家公路饭店,他又开始喝酒,喝完酒出来,他开始拆一家杂货店的后墙。他让我先回去我不干,非要和他一起挖墙,我们在墙上挖好了洞,里面被货架挡着,他把脚伸进去踹,货架倒下时压住了他后半身,他没法脱身,我们只能在那等着,天亮时店主来到,他在报警之前叫来了外公,外公赔了店主的损失,把我们带回家。外公把我们痛骂一顿,问我怎么会和三舅搞在一起。我从头讲来,他怒不可遏,责怪我不该跑掉,更不该和三舅走到一起。“那么大一点就到处乱跑,你知道外面有多凶险吗。”他说什么都义正词严,“以前那些江湖术士,把小孩掳去卖艺乞讨,皮给你剥掉,弄一身狗皮长身上,让你当狗,学狗叫,说人话,做算术,每天在大街上用鞭子抽你,你这可是大了,再小一点的放在坛子里养,养出来一堆头大身子小的怪胎,放到玻璃窗里面展览,远的不说,就说街上玩杂技的,动不动把孩子胳膊卸下来,你以为那些孩子都是自愿的吗,他们全是被掳去的……”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堆,把我吓得心惊肉跳。他给我倒碗热水,放上白糖,让我喝下去。“你写的那个我看了,你说你不想回家,家是温暖的港湾,可你的家是冰冷的冰窟窿,你的家里没有亲人,没有笑声,还有什么,他们全都是狗?”“哦,我越看越心疼。”他声音柔和下来,带着点哭腔,“日他娘我八个孩子里面最喜欢的就是你妈,偏偏就她离开了,你说我能让你受这种委屈吗,不想回家就不回,我养着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上大学娶媳妇吗,我张凤奎管得起。”“日他娘二十多口人我都养活起了,还差你这一个吗。”他越发豪迈,“想当年我和你太姥爷去要饭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他带着我去找我爹,路上他反复叮咛我,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说一句“我死也不回家”就行了,下面的事交给我来办。只短短二十分钟,他们就口头约定,把我的抚养权转移给外公,以后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当天回去,外公给我办了转学手续,那时候我上五年级,第二天我就高高兴兴和众表兄妹一起去上学了。后来的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我有五个舅舅,十多个表兄妹,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大多都是外婆带着,现在又加上一个我,每天做饭都能把外婆累死,所以首先她对这件事就颇有微词。再加上我几个舅舅舅妈,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必也没少埋怨外公,不然凭外公的性格当初说过的话是绝不会反悔的。终究,常常自诩为一家之长的他还是败在了他的家人手下。一个学期之后,就在当年的寒假,一天晚上三舅喝醉了酒,怎么也不肯睡,到处耍酒疯,他挨家敲门,把我们吵醒。我和表姐想把他劝回家,他很高兴,不愿意回去,他说他赢钱了,想买东西给我们吃。就着门口的灯光,他把钱掏出来,坐在石台上一五一十地数。外公听到消息从杂货铺赶过来。他拿着一把锄头,边骂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三舅看到他有点害怕,正准备站起来,被他一下打破了头。他们因为这事闹了好几天,外公把我叫到杂货铺,垂头丧气地跟我说让我回家,说他没法照顾我了。“我连这一家子都搞不定,”我第一次听他说这种丧气话,说“不”这个字,“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姥爷对不起你。”我点点头,强忍着眼泪走出去,他问我干什么去,“撒尿。”我头也不回地去了厕所,在那里流出了比尿还多的泪水。他没有送我。在杂货铺门前,他帮我拦下公交车,把装在蛇皮袋里的衣服和我塞进去,我的表兄弟站在马路边,和我挥手作别。汽车速度很快,还没等我想想该怎么办,就到了目的地。我拖着一口袋烂衣服走在麦田里,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我像一个战败的将军走向刑场,好像走一步就少一步。我顺路去了奶奶家,她听到整件事情大吵大嚷,非要去找外公算账,“当初他大包大揽,说带你走就带走了。我说你那么多儿子媳妇会不会反对,你是不是先和他们商量商量再说。他大手一挥,说你不用管这个,我自己的家自己能搞定,他现在怎么搞不定了,竟然让孩子一个人回来了……”她吵了一通,最终也只是嘴上说说。她让二叔送我回去,回到家,花像预料中一样对我冷笑,“不是说死也不回来了吗,现在好像还活着呢。”二叔走后,我很自觉地跪在院子里,她说谁让你跪了,你又不是我的孩子。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我还跪着,就像一个大烟鬼看到久违的大烟枪,她最终还是手痒痒了。她找了根棍子,打了我几下,问我知道错了没,我说知道了。她扔掉棍子,装模作样地教育我,这就是不听父母话的后果,除了父母,谁还会真心对你好,他们只是利用你让我出丑,现在目的达到了,就把你扔回来了,你觉得他们疼你,让他们养活你啊……她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竟然硬生生地把我感动了。在那一刻,我恍然觉得她就是我亲妈,她是真心对我好,只是方式不一样,我跪在那里聆听她的教诲,按照她的意思发誓今后只听她一个人的话,那时候可是真心的,直到不久后又一顿鞭子落在身上,我才绝望地发现,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那次回去,我勤勤恳恳干活,老老实实挨打,再也没有跑过。这样忍辱负重过了两年,直到十六岁那年我最小的弟弟玉衡溺水身亡。那是一个雨天,我中午留在学校没有回去,和几个要好的朋友躲在学校旁边的小吃部打牌。到了下午,他们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奇怪,和我说话也都躲躲闪闪的,特别是我最好的朋友刘豫,身为一个小社团的头目,平日里最喜欢逞凶斗狠的他突然变得极度温柔,一直搂着我的脖子和我聊天,邀请我去他家住一晚。我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他不让我回家,最后还是一个中午回过家的女生跟我说了实话,她说你弟弟掉水里淹死了。第一时间我以为是玉龙,还不那么难过,等知道是玉衡,我转过脸哭了。我爹从广州赶回来,埋葬了玉衡之后,他们暂时住在家里。花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我们一家需要死死看住她。那时候我上中学,因为离家远,有时候中午就在学校吃饭,花说学校吃不好,让我每天骑车回家,还承诺会把饭提前做好,一点也不耽误上学。刚开始那两天她确实依约做好了饭,后来就变了样,要我回来才开始做。有一天中午我回到家,发现早上的餐具都堆在盆子里没洗,我心里窝火,打来水去洗,把钢制餐具扔进水盆时不小心力气大了点,发出了很大响声,花冲进厨房打了我两巴掌,骂我对她有意见乱扔东西。那些天我确实对她有意见,首先是玉衡的死,如果不是她的疏忽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他就淹死在我家门口,而她自始至终没有出去看一眼。现在她突然打我,我实在无法忍受,生平第一次,我举手反抗,虽然只是挡住她打过来的手。我趁势跑出门去,在门外和她对骂,我们的骂声惊动了正在做饭的邻居们,大家带着一副有好戏看的架势渐渐聚拢,我爹从屋里出来,试图让我们闭嘴,我们却越骂越凶。尤其是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语无伦次地、一股脑地把积压在心里的怨恨叫喊出来。花还是老一套,一边装好人骂我不识好歹,一边向我爹施加压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爹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就来追我。刚逃跑那几天我住在刘豫家,对于我的遭遇他义愤填膺,多次提议找帮哥们到我家打花一顿,给我报仇雪恨。我不认为他找的哥们能打得过花,所以没有同意。住在他们家那一个礼拜倒是很快乐,每天回到家饭就做好了,什么都不用干,吃完饭就到处疯玩。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刘豫的父母虽然表面上对我表示欢迎,事实上还是觉得我是一个麻烦,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责任全都要算在他们头上。在集市上,刘豫的父亲碰见我叔叔,问他,“你们家那孩子还要不要,他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家。”叔叔把这话转告给我爹,我爹和花已经买好了车票,再过三天就要去广州了。他们让同村学生带话给我,如果两天之内我再不回去,就把我的桌子搬回来不让我上学了。我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上学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他们不给学费和食宿费我就没法上学了。我打算去广州乞讨,村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残疾人,听说他们在广州要钱生意很不错。我和刘豫商量这件事的可行性,很快商议演变为美好的憧憬,我向刘豫保证,等我去广州挣了钱,一定会寄一些给他。那天晚上,刘豫和另外几个学生和我一起去了奶奶家,向她讨要去广州的路费。奶奶被我的大胆想法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反对,怎么也不肯给我钱,甚至要叫人去通知我爹。这把我给吓住了,也把我的小伙伴给气住了,他们威胁奶奶,要是敢叫我爹过来,他们就把他打得站不起来。奶奶被这些愣头小子唬住了,屋子里乱哄哄的,我和她也没怎么说话就在匆忙中走了出来。出了门,刘豫安慰我说不要紧,到时候召集兄弟给你凑路费,等你去广州要到钱再还大家就是了。大家纷纷说这个提议不错。“我还有个提议。”刘豫在黑暗中说,“我们去打那个女人一顿。”在当时,但凡提到打人必定一呼百应,反对的人会被认为没种,所以没人反对。我的反对被认为是一种谦虚,毕竟他们是为我而战。没有办法,我只好带他们去,那时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大部分人都睡了。刘豫让我去叫门,然后他们一拥而进,关掉灯一阵乱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答应着,真正走到门口又不敢了,他们似乎也不敢了,刘豫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扔进院子,听到一声脆响我们拔腿就跑。后来得知,刘豫的准头太差,他砸中了我们那位好心的邻居家的房瓦,真是难为他们了,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家总是不得安宁。我最终没有回家,等他们去了广州,我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回去了,那个学期我每天吃住在奶奶家,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可惜好景不长,因为我不愿意回去,我爹和花不再支付一分钱上学的费用给我,第二年春天,学校里迎来了一个辍学高潮,三千多学生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曾经拥挤的教室变得空空荡荡。我也顺应这场巨变,和同乡一起踏上了打工的火车。只不过我去的不是南方而是河北。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有时候回家会看到花,她再也不骂我,我也一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这是我当时出走时给自己定下的约定,既从此和他们一家人一刀两断。去年春节回家,在吵架夫妻家里,我们彻夜打牌,有一天我们玩够了扎金花,试着换些新花样,对于新玩意我一向不太在行。他们说玩斗牛,这是从广州学来的玩法,什么牛五牛六的,我怎么也算不清楚。我拿着一副牌,不知道是多少,去问我旁边的家伙,这时候头顶传来一声明亮的回答,我抬头,看到了花,时隔多年,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她老了,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病痛折磨得她脸色蜡黄,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咄咄逼人。她认真看过我的牌,翘首以待庄家亮出底牌,好确定我赢了没有。她曾教会我打麻将,偷东西,教会我做饭,洗衣服,也教会我跪着挨打和破口骂人,现在又想教我怎么斗牛。她会的可真多,可我再也不想学了。庄家亮牌,我赢了,拿着五倍的钱,起身走出那个吵闹的地方。她在我腾出的空位上坐下来,大声喊着“算我一份。”点个“在看”
关爱自己,珍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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