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未知的领域,总觉得离自己好遥远,甚而忌谈忌碰,好像一触碰,自己要被传染似的。比如抑郁,我们离抑郁的距离有多远,抑郁与自杀之间的关系……这是没了解抑郁之前的种种疑问。
带着困惑与好奇,翻看了《正午之魔》这本著作。太多的撞击。其中“自杀”这一章节,尤心绪难平。摘发一段话后,引发不少读者转发共鸣:“说出了我的心声”、“太真实了,就是这么过来的”、“深感这样的悲观带给人乐观的力量”等等。作者安德鲁·所罗门(Andrew Solomon),有近三十年的抑郁症经历,这篇文章讲他和家人协助母亲自杀的故事。
这段故事涉及“自杀”这个沉重的话题,当考虑分享它时,理想君有过犹豫:会不会有人投诉为何要分享“灰色暗黑”的故事?甚而,这是在暗示或提倡自杀吗?……希望这样的文章,给人的是清澄与希冀。
自杀
节选自安德鲁·所罗门《正午之魔》
我们全家在母亲得卵巢癌很久之前就开始讨论安乐死的话题了。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就都签了生前遗嘱,并且在纯理论层面上讨论过,在荷兰,安乐死的合法已广为人知,而它在美国仍不合法,这是多么不开化的政策。母亲常说:“我憎恨疼痛。如果有一天我只剩下疼痛了,希望你们中有谁可以给我一枪。”我们都大笑着同意。我们都憎恨疼痛,都觉得静静死去是最好的死法:年迈苍苍时在家里睡着去世。那时我年轻乐观,觉得我们都会在遥远的未来以这种方式死去。
1989年8月,母亲被诊断出卵巢癌。住院的第一周,她就宣布要自杀。我们都尽力不去理会她这个宣告,她也没有特别坚持。那时她说的并不是考虑用这套方案来终结症状——她几乎还没有任何症状——而更像是对即将到来的遭遇表达某种怒火,对即将失去自己的生命控制力表达深深的恐惧。之后她谈起自杀,就像个情场失意的人谈起它;比起痛苦缓慢的康复过程,自杀可是快速便捷的选项。她好像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这个世界的怠慢:如果生活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精致,毋宁全盘舍弃。
在母亲经历起一轮化疗的折磨时,这个话题暂时搁置。10个月后,她接受了一次探查手术评估化疗的效果,我们发现治疗方案并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有效,医生于是开了第二轮化疗。手术后,母亲犹疑了很久,似是在阻止意识化为愤怒。当她终于又开始讲话时,愤怒像洪水一样喷涌出来。这次她说起要自杀,就是一种威胁了。我们的抗议都被劈头盖脸甩了回来。“我已经死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我这儿还剩什么让你们爱呢?”或者她会命令道:“你们如果爱我,就会帮助我从这样的惨况中解脱出来。”无论她对化疗有过怎样微弱的信念,那信念皆已荡然无存。她就那么躺着,仿佛如果有人给她那些“药片”,她就可以接受另一轮惩罚式的治疗,这样,只要她准备好了,任何时候就都可以停下来。
我们都倾向于迁就重病之人。大家没有回应母亲术后的愤怒和绝望,但对她任何别的要求都尽力满足。那时我住在伦敦,但每隔一周都回美国的家看她;弟弟在纽黑文读法学院,要长时间坐火车往返;父亲则不去坐班,待在家里。我们都紧紧围绕着母亲——她一直都是我们这个亲密家庭的中心——在轻松有意义的氛围(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态度)与可怕的肃穆之间摇摆不定。但当她放松下来,表现得像平时的自己后,她自杀的可能,虽然还略有余音,但还是再次消退了。她的第二轮化疗似乎开始起效,父亲也另查到了六七种治疗选择。母亲时不时还会谈起她对自杀的黑暗观点,但我们一直告诉她,还要过很久才需要考虑这种方式。
1990年9月的一个大风天,我在下午4点打电话给家里,想知道那天应该出的检查结果如何。父亲一接电话,我就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我们会继续现在的疗法,同时探索其他选择。我清楚地知道母亲会探索什么样的选择。所以10月某次午餐期间她亲口告诉我时,我本不该那么惊讶:她说技术细节已经解决,她现在已经拿到了那些药片。在患病早期,母亲即已无法强颜欢笑,失去了美丽的容貌,这也是治疗的一项副作用。它的破坏作用非常明显,只有父亲能设法做到视而不见。母亲患病前是个美人,化疗带来的身体方面的丧失令她极其痛苦:她头发掉光,皮肤过敏严重所以用不了化妆品,身体日渐瘦弱,双眼满是疲惫,永远低垂。而到10月的那次午饭时,她已经呈现出一种新的苍白,白得发光,有种缥缈的美,与我童年时她那种50年代全美标杆式的外貌全然不同。就是在母亲真的着手寻找那些药片之时,她也接受了(也许是过早地接受,也许不是)自己正在死去的事实,这种接受给了她一种光彩,既发生在身体上,也发生在内心深处。这对我来说,终究比她的衰朽更有力量。现在,回想那次午餐,我能想起很多,特别是母亲重新恢复的美丽。
那次午餐时我曾抗议,说她可能还有很多时间,而她说她一直都相信要谨慎计划,既然她已经有了那些药,就可以放松地享受余下的一切,不必再担心结局。安乐死是一种最后期限,我问母亲她要把截止日期定在何时。“只要还有好起来的可能,哪怕非常微弱,”她说,“我都会继续治疗。如果他们说只是在让我继续活着,但已无任何复原的可能,我就会停下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都知道了。别担心,我不会提前吃那些药。同时,我准备要享受剩下的所有时间。”
母亲拿到那些药之后,之前所有无法忍受的东西都可以忍受了,因为她确定地知道,当一切变得确实无法忍受时,就会终止。我不得不说,接下来的8个月尽管无情地通向她的死亡,却是她病后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有痛苦,或者可能正因为经受痛苦,那些日子模模糊糊地也成了我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一旦安排好了未来,就可以全然活在当下,我们中还没人真的这么做过。我应该强调,母亲的呕吐、心慌、脱发、组织粘连等反应丝毫没有减弱,嘴巴的溃疡从没好过,要积攒好几天力气才能外出一个下午,几乎什么都不能吃,过敏得一塌糊涂,颤抖严重到有时都无法用刀叉——然而,持续化疗这种酷刑似乎忽然间变得不值一提,因为只要她决定不再承受这些痛苦,这些症状就不会再继续,疾病也无法再控制她。母亲是位令人追慕的女性,在那些日子里,她把自己交付给爱,我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人像她那样。萧沆在《解体概要》中写道:“可能的自杀带来安慰,将这个我们身处其中受苦的世界拓展到无限空间之中……还有什么财富会比我们每个人深藏内心的自杀更为宝贵?”
自那时起,我开始阅读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遗书,尤为触动,她的遗书与母亲的离世有着极为相似的精神。伍尔夫对她的丈夫写道:
亲爱的:
我想告诉你,你已经给了我完满的幸福。没有谁能做得比你更多。请相信这一点。
但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撑过去了,我在浪费你的生命。这实在太过愚顽。无论谁再说什么都无法说服我。你做得到,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你看,我甚至没法写好这封信,这正说明我是对的。我只想说,在这疾病来临之前,我们都幸福无比。这都是因为有你。没人能像你这么好,,从第一天直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弗
你能把我写的东西都销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