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月光很近,但月亮很远。”叶嘉莹则说,我只是水中之月。
|作者:陈娟
|编辑:阿晔
|编审:苏苏
热烈与安静,可以形容最近正在上映的一部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热烈,是众人的讨论与解读;安静,是诗意在暗暗地流转。
电影的主角是叶嘉莹——当今中国为数不多能被称为“先生”的女性之一,教书育人70余年,晚年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
导演陈传兴用短短120分钟的电影,铺展开这位传奇女性近百年的人生。在他看来,“叶先生的一生,就是一个女性的百年孤寂。”
·电影《掬水月在手》海报
陈传兴花了3年的时间,跟着叶嘉莹进行了一场还乡之旅,从北京的一个四合院出发,到台湾、美国、加拿大,再回到北京、天津,去往吉林的叶赫古城。叶嘉莹家族是旗人,姓叶赫那拉,归属蒙古族,起源于叶赫水畔。
那次还乡之旅有件事情很有意思。
叶赫古城的遗址是一片高出来的土堆,同行的人都想尽可能照顾叶嘉莹,让她少走路,避免劳累,于是有人先跑上去探路,看了之后劝说叶嘉莹不用上去,上面什么都没有。但叶嘉莹坚持要上去,最终站在旧城的土地上。
当时正值秋天,叶子都干了,成片玉米挂在那里,紫红的穗子垂下来,叶嘉莹转过头,对同去的席慕蓉说:“这不就是《诗经·黍离》中描绘的景象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叶嘉莹与席慕蓉在叶赫河畔。
“叶先生用她自己的生命,用她一生的坎坷、一生的坚持来向我们证明,你可以在一座什么都没有了的平台上遇见三千年前的一首诗。”席慕蓉说。
叶嘉莹与诗,终归融为了一体。
四合院里作诗的小女孩
叶嘉莹遇见诗,是在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23号的一个四合院里。这是她家的祖宅,大门上原来有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写着“进士第”。
·察院胡同23号院。
在她的回忆里,无论是家人还是佣人,讲话都心平气和,“家里永远安静,可以听到蝉鸣和蟋蟀叫,再有就是人的读书声了”。
陈传兴记得,有一次聊天,叶嘉莹忆及少时的夏天曾讲到父亲:父亲总是在院子里铺一张凉席,家里的小孩都躺上去,父亲就开始教他们认识星座、星辰、天空。
“讲这段时,叶先生眼睛看着天空,手指着天上,念出几个星座的名字。你会听到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好像又回到当年。”
不过,叶父在航空公司工作,常年奔波,总有顾不上叶嘉莹的时候。这时,她便跟着伯父读书背诗。伯父是位名中医,闲暇之余喜欢藏书和写诗,总让她看中国的古书。因此,读中学时,她已经可以写格律诗词,还会用古文与父亲通信。
深秋的黄昏,看到院子西边花池前面的地上落下一只白蝴蝶,她写下第一首诗《求蝶》:
·《掬水月在手》剧照。
夏日,花草满庭,看到池中荷花,她写《咏莲》: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怎么会去想‘度苍生’?”这大概与叶嘉莹从小就目睹太多的痛苦与灾难有关。
“七七事变”发生时,她读初二,“清楚地听到卢沟桥的炮火声”。在北京,她经常看到从各地逃难来的百姓,甚至冬天去上学,在巷口拐弯处就能见到冻死、饿死的人。所以,她就想“如果莲花真能拯救世人,我愿天下开满普度世人的莲花”。
·学生时期的叶嘉莹(左三)。
“旧时家里古典诗词的氛围,确实对我产生了极深的影响。我的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的,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会终生热爱诗词,并一生从事古典诗词研究和教学吧。”叶嘉莹对着镜头说。
拍摄完成后,面对98万字的素材,陈传兴在剪辑时把目光聚焦在那个四合院上。以四合院的建筑结构为线索,他将纪录片分为6个章节:大门、脉房、内院、庭院、西厢房,第六章节没有标题。
“纪录片里叶先生在北京的故居已经被拆了,我就透过房子的空间,一层一层地进去,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诗就是存在的居所’。”陈传兴说。
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
开拍前,叶嘉莹就建议采访按照自己的生平段落、以自己的诗词为线索来进行。“她的思路是自己人生有几个重大节点,她都会‘兴感而发’写诗记录,从诗歌出发,像是过往记忆的索引。”《掬水月在手》另一位导演沈祎说。
17岁那年,叶嘉莹考上辅仁大学。母亲生病,去天津做手术,觉得她年岁太小,不让她跟着,没想到开刀后发生感染,病更重了,但因挂念家里的孩子,坚持要回北京,后来在回京的火车上去世。
这是叶嘉莹第一次经历死生打击。
听到消息,她悲痛欲绝。“诗是从心里跑出来的”,她一连写了八首《哭母诗》,其中一首是:“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1948年,叶嘉莹和经人介绍认识的赵钟荪走入了婚姻殿堂。
·叶嘉莹结婚照。
婚后,叶嘉莹与丈夫赵钟荪在战乱中去往台湾。经人推荐,她到彰化女中教书。
·叶嘉莹(左一)在台北教书。
当时台湾正值白色恐怖时期,丈夫和她先后被抓走。在她的一再请求下,再加上女儿还在吃奶,警察局长放了她。出来后,她没有工作,没有宿舍,无家可归,只好投奔丈夫的姐姐和姐夫家。
姐姐家只有两间卧室,夫妇二人一间,婆婆与孩子一间,叶嘉莹就等人家睡了,在走廊上铺个毯子,带襁褓中的女儿在那里休息。“人家要午睡,我就带着女儿去外面徘徊,等他们睡醒了,我再回来。”叶嘉莹说。
她因此写了一首诗《转蓬》: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丈夫被关押了好几年,1952年出狱。出来后一直没有工作,脾气越来越坏,动辄暴怒。精神上的压抑,一直是叶嘉莹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打开家里的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重大打击。
叶嘉莹人生的第三次打击,发生在1976年。那年,她52岁。她从温哥华到美国参加一个中国文学的会议,先飞到多伦多看望大女儿夫妇,又去美国匹兹堡看小女儿夫妇。在飞机上,她感到一阵幸福感,“自己这辈子辛勤劳苦到晚年,总算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将来我的女儿有了孩子,我就帮她们照顾孩子……”
她说,苦难应该都过去了。
·1974年,长女言言婚礼现场。
没想到,她很快就收到大女儿女婿车祸遇难的消息。她日日流泪,陆续写了10首《哭女诗》。
遭遇了巨大的打击之后,叶嘉莹突然觉醒了,她觉得“一定要从小我的家里面跳出来”,“我要回国,我要回去教书,我要把我的余年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
在电影的结尾处,学者刘秉松说:“恰恰是古诗词救了她……她的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
“叶先生经历了苦难,又透过诗去得到一种救赎,一种升华和超越。”陈传兴说。
把不懂诗的人接到里面来
从容,是叶嘉莹在《掬水月在手》中给人的最大感受。面对镜头,她一直是平静的。陈传兴记得,有几次采访,制作团队担心情绪波动太大,老人家身体会承受不了,但叶嘉莹没有回避,还是坐在摄像机前娓娓道来。
·导演陈传兴(右)采访叶嘉莹。
有天晚上,工作人员正架机器准备拍摄,刚把叶嘉莹从书房请出来,突然停电了。大家都有些慌张,这时叶嘉莹说:不要动!都不要动!所有人都停留在黑暗中,僵持了几分钟。叶嘉莹突然又说:光会自己来的。过了两三分钟,光就来了。
影片完成后,陈传兴邀请叶嘉莹去看片。叶嘉莹看完,建议把自己的影像去掉,只保留声音。剧组的人都吓了一跳,后来经过多番劝说,才保留下来。其中有一幕被删掉,陈传兴一直很心痛。
那一幕是在叶嘉莹住的地方拍摄的。她中午回家,打开门锁,关上铁门,哒哒哒走进厨房,开冰箱、开火热菜,哒哒哒走到房间,吃饭、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中美在南海发生摩擦的新闻。房间里没有开灯,整个暗暗的。
陈传兴觉得,叶嘉莹要删掉这一幕可能是“觉得走路的样子不太优雅。”。在他的印象里,叶嘉莹不论何时出现,都会穿戴齐备,注重细节,对衣服、丝巾、眼镜等的搭配都有自己的主意。影片中,诗人痖弦说她是“穿裙子的士”。
·《掬水月在手》剧照。
这位“穿裙子的士”,在大女儿离世后,将心思全放在了诗词上。
1978年,她给国家教委写信,申请回国教书。先被分配到北大,后来又到南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讲诗词,给学生讲,给幼儿园的孩子讲,也给学者、院士、工人和家庭主妇讲。她想把“自己亲自体会到的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告诉年轻人。她希望打开一扇门,把不懂诗的人接到里面来。
这一生,叶嘉莹最为注重“教师”的身份。她最近一次公开露面是在9月10日,96岁的她例行给南开大学新生讲开学第一课。
·叶嘉莹在南开讲课。
回忆整个拍摄过程,陈传兴觉得先生一直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以前是从文字去了解她,想象她,觉得她很远,是人间传奇,是人间的神。拍摄时面对面,跟着她一起追溯人生,观察她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听她的声音,觉得她就是一位身边很亲近的长者。”
所以,他把影片的名字定为《掬水月在手》。就像有人说的那样,“月光很近,但月亮很远。”叶嘉莹则说,我只是水中之月。
和叶嘉莹对谈时,陈传兴也会问一些情感方面的问题。比如她为什么不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不重新成立新的家庭?
叶嘉莹没有直接回答,但从她的人生选择可以得出答案,“后来家庭或许已经不再是所谓的枷锁了,婚姻这种形式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诗歌,成为她的另一个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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