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宁:一位乳腺癌专家,与她的无数次非常规试验
2021 年 12 月 16 日 17:11:55 海上落花
面对一位乳腺癌患者,除了治愈她的身体,也要治愈她的心理,帮她尽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而这,需要女医生特有的敏感和同理心。它曾送走林黛玉扮演者陈晓旭、歌手姚贝娜和阿桑、《樱桃小丸子》作者樱桃子,也威胁过安吉丽娜·朱莉、宋美龄、蔡琴、汪明荃等名人。在此刻的中国,每1万个女性中就有4人确诊患上乳腺癌,每年有7万人被它夺去生命。上世纪90年代从法国深造回国后,廖宁在广东省人民医院创立了乳腺科。在与乳腺癌的交锋中,她一步步深入到微观分子层面,力图攻破它的每一个破绽。30年来,她一直坚守着初心:让患者有尊严地存活下来,获得高质量的生活。每年10月是乳腺癌防治宣传月,让我们听听这位“粉红丝带”守卫者背后的故事。1550例。这个数字躺在手机屏幕的表格里,廖宁医生看着它,发了一会儿怔。这是她过去一年处理过的乳腺癌手术病例总数,也是医院采用新绩效统计方法后,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一年到底做了多少台手术。“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居然超过我当年的老师了!”她对《南都周刊》记者感叹,而她的下一个念头是:“不行,我得再多做点什么。有这么多案例在手,加上我们科室其他同事的,我们可不可以做得再好些,从中挖掘更多信息,去帮助更多病人?”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别的事情上。刚结束一天的门诊,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她打开同事打包的快餐纸袋,拿出可乐猛吸几口,然后便打开设备,准备主持一场线上专题会议,同时见缝插针地接受记者采访。与此同时,门外静悄悄的走廊上,还等着两拨需要她会诊的患者。作为广东省人民医院的乳腺科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同时还担任美国肿瘤外科协会(SSO)国际委员会理事、美国NCCN乳腺癌指南(中文版)专家组成员等工作,廖宁的日程表密得让人难以想象:除了周一至三出门诊、周四周五全天手术之外,她每周三还要主持长达两小时的《周三见》全球专家线上会诊直播,周四则是《廖宁教授知识速递》直播和《寻找基层良医》;此外她还担任制片人,周末要出差外地,亲自参与《寻找基层良医》的纪录片摄制,如今已经拍到了第25集。接受采访的这天是周二门诊日。廖宁的诊室门口,总是人头攒动,既有拖着行李、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的新患者,也有平和淡定、耐心宽抚那些焦虑病友的老患者。根据医生助理李嘉棋的说法,大部分诊室一天平均看二三十个号,而廖宁医生的诊室,最多时一天曾开过180个号。“没办法,想挂她号的患者太多了,只能不停地加。”为了避免患者的无效等待,她做了一个特别的尝试:专门安排一组助理医生,先将患者梳理一遍,询问病情,将病史写清楚,需要做检查、化验的先开单,病例相似的集中归类……这样廖宁的看诊效率便能大大加快。“我们想尽可能缩短病人的看病时长,争取一次把所有流程都做完,能少跑一趟就少跑一趟。”李嘉棋医生助理解释。尽管如此,当廖宁看完最后一个门诊病人,大家推着B超机,顺着空荡荡的走廊回科室时,往往已是晚上六七点,医院的防盗门都锁上了。许多患者评价廖宁医生“医术高明、技术过硬,而且说话态度和蔼可亲,非常温柔”;而在网上搜索“廖宁医生”,也能发现另一些埋怨的声音:“明明挂的是8点的号,结果等了四个小时才见到人”“挂她的号就是想多听听专家意见,结果只聊了几句就把我打发了。”“确实有这种问题”,当记者提起这些,廖宁无奈地点点头。“中国目前对乳腺癌还没有一个筛查机制,最棘手的恶性病例会送到我们这儿来,而有些轻症患者,即使在其他医院乳腺专科就能做检查的,也会专门来挂我的号,为了求安心。”B超和钼靶检查的准确性,取决于医生的经验。廖宁判断仅1毫米大的乳腺瘤是非常准确的,而且她常常会把B超机直接推到诊室,一边看B超,一边给病人分析,这也是许多患者宁愿排长队也要来看诊的原因之一。“但是,时间确实太有限了,不是我不理人。我知道病人如果等了几小时,连一两句都没有聊到,可能会不痛快,但那其实是最好的,,说明她问题不大。如果是严重的病人,我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跟她聊很久。你不会希望自己是后者。”说罢,她莞尔一笑。除了门诊室,在保健组、B超室等地方,也总有一批批患者等着廖宁会诊,所以她几乎每天都在连轴转。至于周四周五的手术日,从早到晚,平均一天要排10来台。有时她忙完一天回到家,会直接往床上一倒,什么也不想做了。为了节省晾晒熨烫的时间,她甚至买了一台干衣机放在家,这样洗完的衣服是直挺干爽的,立刻就可以穿。因此,当廖宁在2019年末提出,要每周进行一次直播,汇集全球顶级专家在线为患者会诊时,同事的反应都是不可置信:就算是普通上班族,每周直播两小时可能都很难坚持,何况是对一个日理万机的主任医师?但廖宁不为所动。精准个性化治疗是国际趋势,但国内的大部分临床医生都看不懂基因报告,廖宁想搭建一个平台,由她提供病例,召集分子领域的国际顶级专家一起在线会诊。“我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基因组学,发表了十多篇乳腺癌在分子层面的研究文章,主要将中国人群和西方人群进行基因上的比对,找出其中的差异,进行精准治疗,这样就能逆转许多中国病人的治疗情况。”曾有位29岁的女孩,确诊乳腺癌后病情发展很快,已经在全身出现了多个转移肿瘤病灶,浑身疼得只能坐轮椅。她此前在其他医院经过化疗、放疗、靶向治疗等多种治疗,都收效甚微。而通过基因检测,廖宁判断该患者有一种罕见的基因突变,于是立刻从国外引入了最先进的治疗方案。结果是立竿见影的,女孩一周内就能够下地了。如今,她已经可以在全国各地到处游玩。然而,此前,这样的大型国际会诊直播是没有先例的,她也来不及制定一个系统的推进工作,但廖宁并没有因此发怵。“我已经做了5届中美乳腺癌高峰论坛的工作,许多大师都比较信任我,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且他们也看到了,中国的乳腺癌领域其实发展得一点都不差,在国际舞台是可以直接跟他们对话的。”她试着给几十位教授群发了邮件,包括美国肿瘤协会主席、美国乳腺癌协会主席、美国国家综合癌症网络NCCN主席、欧洲肿瘤协会主席、UCLA和哈佛的教授等,结果大家的反应是,非常踊跃!考虑到廖宁的时间只有周三晚合适,直播就这么定下来了:每周三,全球的大师们准时在北京时间18:00上线,进行两小时的集中会诊。如今,《周三见》开播已经有大半年,从未间断,许多患者和医生都会将基因检测报告寄给廖宁,由她筛选并发给所有参会教授。如果在海外,这些专家的市场价收费达6000美元/30分钟,《周三见》则完全是免费的。而它作为医疗届的一项创新的会诊形式,效果也大受好评,如今已经推广到了美国、印度、埃及等国。同事们几乎都不记得,廖宁上一次谈论休闲娱乐是什么时候。她似乎从不唱歌、逛街、旅游,只是偶尔打打网球。即使在周末,同事们也不时会收到她发来的信息,询问某篇科研文章的链接。
在学生们看来,尽管廖宁面对患者时态度好得让他们“自愧弗如”,但对自己和团队的要求,则又严格得近乎苛刻。作为一个处女座医生,廖宁最欣赏的就是跟自己一样做事利索、反应敏捷、力求完美的人,“要把事情办得漂亮”。她从不在做手术时放音乐,也不允许医生们闲谈。“我们曾在手术期间聊天说笑,就被她严厉批评过。她说,病人其实是很痛苦的,你们不要嬉皮笑脸,要严肃对待这件事情!”一位医生回忆道,“无论手术大小,她总是非常郑重。”有时,当微创手术的病人太紧张时,她也会跟病人开玩笑:“没关系的,很快就做完了,你数到30,没做完的话,你就狠狠地批评我。”而她也确实有能力在那个读数内完成手术。2018年,《柳叶刀》杂志曾做过2000年~2014年的全球癌症生存率变化趋势监测研究,我国乳腺癌患者的5年生存率由2000年~2004年的75.9%上升至2010年~2014年的83.2%,已经接近发达国家的治疗水平。而这其中,离不开中国一代又一代乳腺科医生的精益求精。据科内医生回忆,每到教师节,就有学生从各地赶来,带着大蛋糕,跟廖宁一起庆祝。有些来不了的,还会专门录制一个短片送给她。从业几十年,廖宁带出的学生一茬又一茬,许多已成为业界独当一面的精英。但回忆起跟着老师学习的日子,有些人还是非常动容:“主任,你当时虽然对我很严厉,骂到我都要掉眼泪,但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所做的,对我现在的发展来说真是太关键了!”“如果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你最想要什么?”当《南都周刊》记者这样问时,廖宁想了想说:“可能是时光倒流吧。”“啊?不应该是冻结时间吗?这样你就能做更多的事情。”“不是,我经常想,我经历过的路,如果可以重新再走一遍的话,我会做得更好、更完美。”廖宁的母亲是教师,父亲是泌尿科医生,外公和叔叔也都是医生。世家背景为她留下的,除了认真严谨,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医者精神。她常常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6岁的她扒在门缝上,偷看人生第一场外科手术的情景。手术室里主刀的人是父亲,他穿着白大褂、俯身认真做手术的样子,在廖宁看来简直太酷了。“那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血腥,也不害怕。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确定自己未来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廖宁当初深造完回国时,广东省人民医院还没有乳腺科。院长划了40个床位给她,说:“这是你们科的了”,又指着廖宁对护士长说:“这是你们的科主任。”当时,廖宁和护士长看着那空空荡荡的一片床位,面面相觑。廖宁刚进入广东省人民医院工作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靠着一个个病人收治进来,再招来一个个医生,慢慢地,乳腺科终于打造成了今天总院加分院三个科室,一百多个床位的规模。不少人以为,像乳腺癌这种科室,医生应该是女性居多。但事实正相反,女外科医生可谓凤毛麟角。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廖宁都是院里400多名外科医生中唯一的女性。一个原因可能是体力。一天连续做几十台手术时,是没有整段休息时间的,只能趁两台手术的间隙,在空手术床上躺一下。而做手术考验的还有脑力,每一个病例都是独特的,没有一台手术可以复制。医生术前要和患者长时间沟通,在脑中彩排各种突发情况,和团队一起讨论方案。有时,助理医生凌晨两点多还会接到廖宁的电话,那是她半夜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手术方案,要立刻找人讨论一下。另一个原因,廖宁认为是家庭。如今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廖宁可以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你必然要放弃一些东西。如果你手术要做到半夜2点,怎么可能去接孩子放学,给全家做饭?”她无奈地摇摇头。“女孩子一开始做外科医生,好像很威风,但当你跟男医生拼体力、拼智慧、拼科研时,没有人会跟你客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可能地多收女学生,给她们创造机会。因为在她看来,面对一位乳腺癌患者,除了治愈她的身体,也要治愈她的心理,帮她尽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而这,需要女医生特有的敏感和同理心。她遇见过决然要切除乳房的年轻女性,也见过年过七旬却依然坚持保乳,以免影响夫妻感情的老人。“每位女性的想法都是不同的,所以每次术前,我都会花很长时间跟病人谈话。有时只需要两三句话,她的想法和喜好就已经能判断了。”此外,许多患者在切除乳房的同时,会要求做乳房重建。通常在中国的做法是,将植入的假体放在胸大肌后面,这势必要切断一部分胸大肌,甚至切断背阔肌,或是将别处的肌肉移植修补到切除的地方来。“这样做的话,外形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可能再也没法舒展双臂跳舞,没法做瑜伽或普拉提;她去买菜时,左右手拎袋子的动作都会不一样,甚至她的夫妻生活都可能受影响……如果不从病人角度出发,你可能很难想象,一个女性失去了一部分身体之后,每天会怎样面对镜子、面对家庭。”2020年2月,廖宁和同事在门诊部工作。(受访者供图)这些女性在生活中所承受的压力,也许男医生很难考虑到,但廖宁敏锐地捕捉到了,并尽量在治疗时提供解决方案。她经常对团队说的话是:要为病人以后的生活质量做打算。她在十几年前曾收治过的一位患者,至今仍会被大家提起。那是位40岁的孕妇,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时,胎儿已经几个月大了,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当时所有医生都劝她放弃孩子,以免因为无法化疗而延误病情,但廖宁跟她长谈之后,却决定帮她保胎。“当时跟我讨论的医生全都反对,但我还是采用了最安全的方法,一直帮她保到胎儿降生,然后迅速为她做化疗放疗。”在当时,这种技术在国外是有成功先例的,但促使廖宁采用这种大胆疗法的更大原因是,“如果失去胎儿,哪怕她没有因为乳腺癌而死亡,但她已经很难再生育了,老公还是单传,很可能会离婚再找。那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回想着曾经有过的家庭和孩子,还会觉得幸福吗?”在治愈的一个又一个乳腺癌患者背后,廖宁看过太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廖宁不相信世界上有多么美好的爱情,她只是理性地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出发,为患者争取最大的希望。“那是个男孩,现在已经在读初中,聪明帅气。他对天空非常感兴趣,梦想以后能成为天文学家。”谈起那个被保下来的婴儿时,廖宁眼里顿时充满了笑意。十几年过去了,他妈妈的病一直没有复发,一家三口过得很安稳。逢年过节,患者总会过来看望廖宁,拉着孩子,让他叫干妈。“如果当时,我们将这个孩子从世界上抹杀掉了,也许就毁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如今,廖宁的身份在医生之外,又多了一个:制片人。每到周六日,她都会出差到偏远的城镇、乡村,去寻找基层的医生和患者,拍摄纪录片《寻找基层良医》,并且作为主持人亲自出镜。“你已经够忙了,为什么还要做这样一档纪录片?”廖宁没有直接问答,而是从手机上翻出一个患者家属发来的信息,“你看,她刚刚转发了一篇文章给我,很着急地问里面提到的新药能否找来给女儿试一下,因为她的癌细胞已经脑转移了。”然而,那篇文章的发表时间是2017年,那个药至今也没有被美国FDA批准,就说明临床实验多半没有取得好的效果。“患者在国内搜索到的信息,大部分是旧的甚至是错的,而我每天能接触到国内外最前沿的信息,急需一个渠道传播给她们,以及缺乏学习机会的基层医生们。”于是她先做了《周四知识速递》的直播节目,每次讲解十几篇科研文章,介绍关于肿瘤的最新研究和新药。“我很努力地讲课了,到底大家学得怎么样呢?需要家访一下,这又有了《寻找基层良医》。”在我国,乳腺癌是女性发病率最高的恶性肿瘤,每年新发的乳腺癌病例超过30万,她们大部分都是靠基层医生来救治的。“许多三四线城市的、县里的、乡村卫生所的医生们,每天做着繁琐的工作,却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贡献,我们是不是该给予一些肯定和关注呢?”廖宁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平凡的医生。然而在连续两届当选广东省妇联代表,2020年又被评为广东省三八红旗手之后,她觉得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与她同组的另一位妇联代表来自法律界,个子瘦小,却精力充沛。她在发起一个反家暴运动,为无助的妇女提供免费法律服务。这给了廖宁深刻的印象:原来我们真的可以为妇女做更多工作。“当看到那么多患者没有机会得到精准治疗时,我觉得很痛心。我觉得我有责任,通过尽可能多的平台,将我的知识传递出去。”在周围人看来,廖宁总是风风火火,充满了正能量,但她觉得这只是在努力对抗生活。“有天早上我醒来,打开手机,收到的第一个信息是张照片:曾经的一位患者躺在美国的病床上,遗体被鲜花环绕着。”那是个晚期病人,在廖宁的鼓励下出国参加新药试验,也确实好转过一阵,可惜最终等来了她姐姐发来的这张照片。“那本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微信那头是你本来很熟悉的人,然而,她已经被死亡带走了,而我还得打起精神去上班。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在廖宁的微信里,有着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患者。她们有些可能再也不会上线,有些则会不时发来或焦虑、或欣喜的信息。不管收到信息的时间是深夜或凌晨,廖宁总会第一时间回复。微信那头传来的,也有正能量。廖宁常常想起另一个家庭:夫妻俩都是高管,刚刚高龄产子,才发现妻子已是乳腺癌四期,全身转移。妻子唯一的请求就是,无论花费多少,尽可能让她多生存一段时间,陪陪孩子。“所以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一有新药就让她去试,一直保持了6年,直到最后一次,大家意识到不行了。化疗之后,她还是很快去世了。”在患者去世一段时间后,廖宁收到了那位丈夫写来的一封长信。在信中,他感谢医生为妻子争取了6年时间,“让我们一家三口,能一起度过这段时光,我们没有任何遗憾,感谢您!”“我觉得,在妻子去世以后,他还能写封信来感谢医生,说明我们一定是做对了什么……”国家卫计委合理用药专家委员会《肿瘤药物组》专家组成员St Gallen国际乳腺癌指南(中文版)专家组成员美国肿瘤外科年鉴《Annals of surgical oncology》编辑委员会委员中国抗癌协会乳腺癌专业委员会(CACA-CBCS)常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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