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追风筝的人》
2017年,姐姐抑郁自杀。
她是在老房子里死的。
吞安眠药。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之后半年,妈妈重度抑郁,神志不清。
后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神智,爸爸又进了精神病院。同样是重度抑郁。
再没痛快地笑过。
哪怕爆笑的喜剧,于我们,也逗不出酣畅淋漓的笑容。
我妈认为她是有罪的女人。
附近大小寺院、道观、教堂,全都去烧香捐钱做礼拜。
爸爸开始酗酒,喝完必然嚎啕大哭。
我才18岁,但就像被关在一个黑牢里,走不出来。一静下来,就在想两个问题:
为什么姐姐会自杀?
为什么她如此不负责任?
前一个问题,令我自责、痛苦。
后一个问题,令我愤怒、压抑。
这种情绪的交缠,令我痛不欲生。很多次,也想到去死。但因为双亲衰弱,一蹶不振,我不能。
不能让他们继续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直捱着。拖着。累累沉沉。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可我真的好痛啊......
以上是一个“自杀者遗族”的真实故事。
自杀者遗族,即,因自杀死亡事件遭受痛苦的人。
这些人,也是自杀事件的受害者。
长期以来,这都是一个不被看见的族群。
承受着人间至痛。
无法说。
无人说。
死亡在中国人的话语体系里,本就是禁忌。
自杀更是不可触碰的禁区。
人人避而不谈。于是,它成了一个难以开启的“潘朵拉盒子”。
一旦有亲人自杀,留在世间的人,不会像亲人老去、病逝的人一样,被安慰,被关怀。
他们无法公开讨论,无法倾诉。
他们活着。
却成了一个遗址。
没有生的气息,只有消亡的痕迹。
在北京,一个帮助自杀者遗族的互动小组,曾来过一个母亲。
她姓杨。
儿子抑郁自杀。
从此满面愁容,再没开怀过。
她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50多岁的人,语气弱得像一个5岁的小孩了。
“我饿,我不知道该怎么吃饭。”
据统计,在中国,每年有28.7万人自杀死亡,至少200万人自杀未遂。
而一个人自杀,会对周围至少6个人的精神和心理,产生长期的负面影响。
尤其是目睹自杀者过世的画面,像割腕、上吊、坠楼、溺毙,会永生难忘,心理创伤极深。
在知乎上,许多自杀者遗族,都讲述过自己的故事。
有人父亲自杀。
“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原来人间最痛的,是活着不如死了。
我不知道未来几十年我该怎么过,每一天都是以泪洗面。”
有人母亲自杀。
“那天放学回家,客厅空无一人,觉得奇怪。我一边喊,一边在屋里寻找妈妈的踪影。
最后,发现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的脸很怪异。
也很吓人。
我开始以为她睡着了,可无论我怎么喊、哭、触摸她,妈妈也没有回应。
我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爸爸。
爸爸赶回家,把妈妈送到医院。
医生说,早就走了。
......
妈妈自杀的消息,传遍了小镇。
那段时间,说‘痛彻心扉、暗无天日’,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你们体会过一醒来,只要呼吸,都带着痛的感觉吗?
我就是那样熬过来的。
一晃,我已经17岁,依然活在妈妈自杀的阴影,人生灰暗,看不到希望......”
有人儿女自杀,一夜白头。
悲恸之际,他们生活几乎毁了。
关于孩子的任何回忆,都几乎要他们的命。
他们寻找各种所谓的灵媒、巫者、术士,想和离开的孩子再说几句话。
也有的父母,年岁已高,四处求医,去国外寻找代孕,希望有一个重做父母的机会。
或者说,希望孩子能重新投胎回来,继续做他们的孩子。
“如果他回来,我再也不会......”还未说完,泪水滚滚。
可这样的希望往往是渺茫的。
他们耗费了大量金钱、时间,却一次次落空。
一个女儿自杀的母亲,因放不下孩子,被灵媒骗走了几十万。
女人心力衰竭,情绪暗无天日,生活还陷入困窘之中。
悲辛交集,举步维艰。
每一次,社会新闻曝出自杀事件,受众总会盯着那个自杀的人。
关心他遇见了什么事。
猜测他的动机。
去揣摩他的痛苦。
但自杀者遗族,比自杀者还要孤独。
还要痛。
这种痛,是穷尽一生的,难以真正消释的。
《我是自杀者遗族》一书中,一个名叫吕欣芹的当事人,写过这样的话:
十五年过去了,也许很多人会期待我写本书,细诉我以前有多么悲伤,后来又是如何坚强的走出来。 但很遗憾的,对我来说,伤痛并没有改变,程度没有减轻。 不同的只是以前看不见自己的伤,浑浑噩噩的度日。 如今我清楚自己的悲伤,并且要设法活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生活。 这样的伤痛,不仅无法逃避,连面对也不会过去。 于是每个夜晚,不是淡淡的愁,就是狠狠的痛。
一个人的离开,一家人的破碎。
这种蝴蝶效应,席卷每一个与自杀者有关的人。
最爱的人,伤得最深。
最亲的人,最痛。
在澎湃新闻里,一个乐观上进的哥哥,因弟弟自杀,开始看心理医生,进入抑郁患者自助群。
那时候,哥哥刚刚买了房,娶妻,生子。
他与弟弟感情好。
给弟弟留了最大的一间房子。
2016年12月2日,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就是你弟,从学校的楼上摔下来,摔死了。”
父亲没说“自杀”。
他仓皇赶往火车站,路上,他反复在心里劝自己:不可能,不可能,或许只是重伤!
坐上出租车,报了地址。
跟家人打过电话。
周围静下来。
他突然绷不住了,哭得一塌糊涂。
他对司机说:“要好好爱自己的家人。”
弟弟下葬以后,他将弟弟的手机带回家。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寻找一个答案:弟弟为什么自杀?
可他不知道,这是他痛苦的开始。
他会反复追问,又反复推翻,继续推测,继续怀疑。
最终,他也走到了抑郁症患者这里。
和他们感同身受。
因为负面情绪加身,没有出口。
台湾卫生局心理健康科指出,遗族在寻找答案、解答、推翻答案中反复不定。
他们会痛苦,也愤怒,不只因为自杀者,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们所承受的身心压力,超过外人所能想象。
有人会敷衍地劝:换个想法想。
或者劝:不要再说再提。
可“不被允许的悲伤,会让悲伤更悲伤。”
逃避与沉默,让痛苦直击内心,变成抑郁。
丁香医生团队也报道过自杀者遗族。
其中有个女生,名叫吕芯秦,连续6年,都走不出姐姐自杀的阴影。
那天半夜,姐姐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她没接到。
凌晨4时,姐姐跳楼身亡。
她才知道,那是姐姐生前最后一个电话。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是自己杀了姐姐。“如果我当时接了电话,姐姐应该就不会死......”
姐姐走后的那个月,她也住进医院,多病迸发,整个人瘦了16斤。
崩溃的时候,她反复说:“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她失眠。
自残。
在手臂划出一道道血痕。
当作是赎罪。
澎湃新闻的报道里,一个丈夫患上严重抑郁症。
2015年7月15日,他去找分居多年的妻子,似有话说,但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可能出事了。”
下午3点,救护车开到丈夫的小区,医护人员告诉她,“死了几个小时了!”
她整个人在发抖。
所谓天崩地裂,不过如此。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敢去认领遗体,不敢动。
但没有眼泪。
“非常寒冷,好像生活在一个冰里面,被打到绝境。”
她请了半年假,也服用抗焦虑药和安眠药,才停止终日不停的哭泣。
她开始看丈夫生前看的心理学书籍。
研究佛教。
参加各种身心灵的讲座。
后来,她踏入一个心理咨询机构。
丈夫生前,曾在这里做咨询。
丈夫死后,她来了。
抑郁症从未消失。自杀者用死亡来结束,但它在自杀者遗族身上继续。
吴淡如曾写过一本书,《昨日历历晴天悠悠》。
在序言里,她替自杀者遗族,说过一段话:
我们总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以我的亲身经验与切身观察,时间却未必会冲淡一切。
没有被正面面对的负面情绪,常会自行寻找出路,以其他的方式浮现枱面。
即使愿意以理性的态度面对,也需要相当的时间才能从惊吓、自责、愤怒、失落、失眠、忧郁与身心失调中渐渐回复。
他们中有人,经历丧亲之痛后,无法进入正常的婚恋角色。
有人生活如中魔咒。
也有人,被自责与愤怒,拖入无光的深谷。
台南市卫生局心理健康科曾科普,自杀者遗族极易处于强烈罪恶感、自责的深渊中,无法脱离。
他们会在这些问题中,不能自已:
到底哪里出了错?
哪里没注意到?
哪个环节没处理好?
为什么自杀者会结束生命?
这种追问,往往就带来剧烈的攻击,和自我攻击。
一个20岁的儿子自杀,父母生活大乱。
周围人开始出现各种声音。
这些怀疑、苛责,都降临到了父母的头上。就好像是父母害死了儿子。
二老一夜白头。
家庭内部也开始互相攻击。
他们因无法接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不得不逃离老家。
有些自杀者遗族,因内外的压力,离婚,家庭破碎,生活一片阴影。
而闲言碎语,外加儿子猝然离开,还会带来最致命的一点:
自我攻击。
“如果那天自杀者的亲人突然因为什么事情笑了,他都会自责。”
还有一个妈妈,自从27岁的儿子自杀过世后,一直深陷于自责之中。
“我不是个好妈妈……当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拉他一把。”
没说两句,就嚎啕大哭。
3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原谅自己。
“我应该要拉他一把。
可是我没有拉他一把,
我还骂他,我以为这样可以激励他振作起来.......
可是我不知道其实他那时候很无助,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居然还骂...…”
她会抠过往的每个细节。
而一抠,全是愧疚,全是自责。
“那天,我回到家发现他自杀,原本我还想说过几天,有比较长的假可以陪他出去散散心,可是来不及了!”
儿子离开后,她保留了他房间的原样。
每天晚上,她都睡在儿子床上。
一下班,就回到家,看儿子照片,一边看,一边哭,哭累了就睡在儿子床上。
梦里有时会梦到儿子。
笑得特别开心。
偶尔也会有幻觉,觉得儿子还在身边,帮她盖被子。
很多自杀者遗族,在亲人自杀后,会涌上以下几种情绪。
震惊。
自责。
羞耻。
愤怒。
是的,亲人也会愤怒。
认为自杀者选择自杀,是让家族蒙羞。
吴淡如曾说,,几十年过去了,舅舅还是认为,母亲自杀是自己的耻辱。
“他还在其中旋转,三十多年过了,窗子关了,门却还没找到,他还在恐惧、羞耻、焦虑和愤怒中,任谁也没办法碰触这个地雷。”
到处都流传着母亲自杀的传言。
有人说是因为赌气。
有人说赌博。
有人说被外祖父辱骂。
每一种都会裹挟着负面评价。
而这些负面评价,令遗族坐立不安。
“这不能怪他,人们对于自杀者遗族的态度常常充满谴责,那种不经意的严苛质问,也曾使我痛苦难当。”
而这种痛苦、愤怒、抑郁,导致另一种可能的悲剧:
自杀者遗族,也走上同样的路。
研究表明,自杀未遂和经历亲人自杀死亡,是导致自杀的重要危险因素。
自杀事件可能造成亲人的模仿效应。
《难以承受的告别》这本书中,提到了一个数据:
遗族自杀的机率比一般人高百分之八十到三百。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自杀者家庭,往后那几代至少又有一个人自杀……
吴淡如的家族就是如此。
她的外祖母死于自杀。
后来,她的亲弟弟也自杀身亡。
骤然失去亲人或挚爱,已是椎少之痛。
但自杀者亲属的感受更加复杂、罪恶感更加深重、遗憾更是刻苦铭心。
有些人,花了一辈子时间,把自己的难言之苦,压抑在看不见阳光的深处。
有些家族刻意埋藏对自杀者的所有记忆。
有些人则追随着自杀者的脚步,一阶一阶踏入没有光的所在。
《挪威的森林》里,直子因叔叔自杀,一直无法释怀。
后来又遭遇姐姐和木月离去。
她经受重创,同样患上严重抑郁症。觉得失去开心的权利。
到了叔叔自杀的年龄,直子也自尽了……
遗族的治愈之路,显得艰难重重。
没有自尽的人,也在破碎之中。
此后的每一天,之于他们,都是劫后余生。
有人母亲自杀。
表面上,他没有流过泪。
但那以后,他总是无意识地走几公里的路,穿过一座城,回母亲的家,去照顾母亲生前种的花。
他参加互助小组。
想找一个会养花的人。
他说:“让留下的那些花,开得和从前一样。”
还有一个女孩,母亲离开。
很多年以后,她去刺青店,在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纹了一棵树。
树从心脏长出来。
结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的果子,上面写着“mother”。
“母亲是长在我心上的,她是我的底,我的根基。”
母亲留下的项链,她一直戴着。
不要自杀!
艰难+绝望+压抑时,许多人会走上绝路。
但自杀不能解决问题。
问题被留下来,留给家人。
在知乎上,一个奶奶自杀的女孩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但亲人自杀,周围的人是最痛苦的......
以前我挺想不开的,总想着自杀。
现在觉得,只要有一个亲人在,我就不能自杀,我不能再让她们承受这些痛苦,不能让她们时刻自责......”
是啊,一个人走了。
亲人会重走一遍你的路。
他们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不断反刍你的痛苦,并放大这种体验,因为他要找到答案。
而你陈年的痛,加上他激烈的创伤,同样足以要人命。
说不出的悲伤,太容易变成抑郁。
他们所行之路,阴风晦雨,永无尽头。
也因此,一场自杀,不是痛苦的终结,而是痛苦的开始。
那些痛,就像一种能量守恒,转移到另外的人身上。
那些人,是此生最爱你的人。
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含着泪水,悲愤地喊:
“我请求全天下儿女,不要伤害父母。”
一位苍老的父亲声泪俱下地请求:
“如果能换回你的复活,我宁愿哭死。你愿给我这个机会吗?你会可怜爸爸这一卑微的请求吗?”
一个人,不是一个孤岛。
在你身边,连接着一整片陆地。
不要仓促告别!
不要自杀!
崩溃的时候,就崩溃好了。哀伤也是。
但活着!
好好活着!
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
《难以承受的告别》一书说:自杀者显然并未看重亲友,到某个地步、认为值得为他们继续活下去。
但希望你看完此文,能真正明白:
他们值得。
人间值得。
资料来源:
1 ,澎湃新闻《自杀者遗族:与悲伤同行》
2 ,偶尔治愈《自杀者遗族:生死两相安的漫漫人生路》
3 ,LUKAS,CHRISTOPHER《難以承受的告別》出版年:20010815ISBN:9789573049579
4 ,吴淡如《昨日历历晴天悠悠》
5 ,《我是自杀者遗族》呂欣芹 方俊凱 / 文經出版社有限公司 / 2008年09月10日 / NT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