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褚书达
编辑 | 程迟
在电视剧《三十而已》中,除去几位女主们捍卫家庭和在职场“升级打怪”的桥段之外,有一段“暖男”钟晓阳带着女主之一钟晓芹去天台看云彩片段被送上了热搜。谁能想到,“卷积云”“破片云”“堡状云”这样偏学术的词,竟然适合表白呢?
这个大红热播剧集里的浪漫桥段,其实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在中国社会里“博物学“的复兴。
经常刷微博的你肯定听说过科普届的网红“博物杂志”,他是的背后人物是《博物》杂志的微博运营者张辰亮。
博物君对各种飞禽走兽了如指掌,并且拥有一千万微博粉丝。他每天都会收到网友Po出的动植物照片,通过灵魂作画鉴定“这是什么虫子或果实”,还要回答“这种生物有毒吗”,甚至“这种生物能吃吗”的古怪问题。
博物君的走红并非偶然。近年来,随着“博物热”的初步兴起,曾经小众的博物类图书纷纷出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阅读精美的动物与植物图鉴,以及博物学相关的科普图书。
博物君的微博。图/作者
不过,博物君也有自己的烦恼。在很多人的认知中,花鸟虫鱼没有什么稀罕可言,它们更多地与人民公园里提着鸟笼的退休老大爷联系起来,为何一个年轻小伙子会喜欢“沾花惹草”呢?
其实,“博物学”并非什么奇技淫巧,它是一门古老的学问,是西方科学传统两大脉络中的一支,在16—18世纪堪称“大科学”,足以与另一支脉:“数理实验科学”分庭抗礼。
就连艾萨克·牛顿也承认:“博物学可以为自然哲学提供资料”。博物学在英国科学最高机构:皇家学会中长期占据重要的地位,博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自1778年起担任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一职,在职长达40余年。
事实上,从亚里士多德到达尔文,我们熟悉的许多重要学者都可以被视为博物学家。我们现在熟知的地质学、矿物学、植物学、昆虫学,以及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也都来自博物学传统。
可以说,不了解博物学,就不了解西方科学文化,也理解不了人类认识自然的漫长历史。而这一切,最早要从古典时期谈起。
在尘土中洗澡的鸟
西方博物学拥有一位名声赫赫的鼻祖:亚里士多德。为了支持亚里士多德的科学研究,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在远征亚洲时寄回大量异域的标本。在此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撰写了多卷讨论动物、植物,以及天空与风等自然现象的著作。
考虑到那个时代的科研条件,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学成就是相当卓越的。他的观察非常细致,指出的一些昆虫特征甚至在显微镜发明后才得到检验与确认。
在亚里士多德之后,活跃于公元1世纪的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撰写了百科全书式著作《博物志》,这本书的拉丁文名为 Naturalis Historia,是“博物学”(natural history)称谓的由来。
老普林尼的《博物志》共计37卷,它包罗万象,涉及动物、植物、药物、冶金、矿物、艺术、技术、工艺、地理等各类。这些内容由老普林尼从两千多本著作中摘抄援引,可谓集古代知识之大成。
不过,限于认知水平,《博物志》在博采众长之余也包含不少荒谬的传闻,在谈到人与动物时夹杂着很多神话鬼怪故事,比如,它认为采蜜人如果随身携带啄木鸟喙就能避免被蜜蜂蜇伤。
老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还记载了“狗头人”等怪异生物 图/维基百科
到文艺复兴时期,博物学作为一门学科已经初具雏形,它的任务是描述自然,对自然中的各种生物进行分类。博物学家的研究水平也有所提高,一名意大利医生列奥尼切罗曾毫不留情地指出普林尼《博物志》中两万多处事实错误。
为了纠正前人谬误,博物学家们强调通过实地考察获取自然知识。同时,随着标本制作技术的改进,越来越多的动物与植物标本开始在新出现的博物馆中陈列展出。
饱学之士希望在自然与宇宙中发现上帝的设计 图/维基百科
从宗教的一面看,博物学的发展离不开西方的基督教传统,博物学是自然神学研究的重要方式,它要求通过探寻植物与动物的精妙结构来确认自然背后“造物主”的存在,彰显上帝的仁慈与智慧。
在世俗的一面, 17世纪欧洲的时代精神:“好奇文化”(culture of curiosity)也推动了博物学的发展。它要求关注那些珍稀、杰出的事物,比如奇特的异域鸟类,颜色斑斓的昆虫,在欣赏美感、发现知识的过程中获得惊喜与满足。
文艺复兴时期的博物学带有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法国博物学家贝龙这样描述雷雨:“乌云堆积、腹部膨胀;雷声炸响、膀胱破裂;眼睛透出可怕的神色而眨巴,则闪电咆哮;雨珠下落、口吐白沫;当精神在皮肤上裂开口子时,则雷声又大作。”
而在意大利博物学家阿德罗范迪撰写于1599年的《鸟类学》中,众多鸟类是以如下方式完全人为地排序划分的:1、硬喙的鸟;2、在尘土中洗澡的鸟;3、善鸣的鸟……
阿德罗范迪的《鸟类学》 图/ smu.edu
显然,此时对自然的观察还无法称得上客观与中立。在17世纪下半叶,英国博物学家约翰·雷就此提出批评,希望建立更有秩序的分类方法。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博物学仍需经历进一步的发展。
高贵与优雅的学问
自18世纪起,博物学成为了独立的科学门类。博物学家们形成专属的小圈子,定期聚会探讨学术。他们不再关注自然的象征与隐喻层面,而是希望通过严谨的观察、记录与解读,来真正地追求“自然秩序”。
在确立博物学科学地位的过程中,来自瑞典的林奈与来自法国的布丰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他们都出生于1707年,两人都对博物学出了重大的贡献,但各自的学术方法又截然不同。
林奈的学术代表作包括《自然系统》和《植物种志》,他最大的贡献在于改进了分类法。林奈以植物雄蕊与雌蕊的不同状态作为分类依据,将所有已知植物分为众多的纲、目、属、种。此外,林奈还通过拉丁语双名法简化并统一了生物命名。自此之后,世界各地博物学家就可以通过“统一的学术语言”交流了。
林奈的创举成为现代植物分类学的基础,他因此被后人称为“分类学之父”,当时欧洲的拘谨人士却不满地出抗议,认为细致端详花卉的“私密部分”会毁掉女性的端庄,实在有失体面。
或许不能过于责备这些批评者,因为林奈的一则植物学笔记是这么描述雄蕊与雌蕊的:“花朵的叶子,充当着新娘的温床……现在,床已经准备就绪,是时候新郎拥抱他深爱的新娘并赠予礼物了。”
林奈《自然系统》中的水彩画插图 图/nhm.ac.uk
布丰在早年专攻数理科学,随后由对化学的兴趣转向博物学研究。与林奈不同,布丰遵循了早期的百科全书式传统,他的代表作《自然史》自1749年以来陆续出版,被视为老普林尼以来最伟大的博物学著作,也是18世纪博物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布丰《自然史》1800年版本中的鸟类与鱼类插图 图/archive.org
《自然史》共计36卷,它包罗万象,论述了地球、行星、动物、植物、矿物、自然现象甚至电磁现象,几乎写尽了当时已知的、从人类到自然的所有知识。这部巨著还挑战了《圣经》描绘的世界图景,初步探索了自然的演进,以及地球的起源问题。
这两人中,林奈出生于乡村牧师家庭,在功成名就后封爵,布丰本身就是法国勃艮第的贵族。博物学研究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与财力,经济回报却不高,因此需要财富、地位与权力的支撑,而它也确实受到当时社会精英的狂热推崇。
可以说,在18世纪的欧洲社会,博物学研究始终与对“文雅”(politeness)的追求联系在一起,是贵族绅士们的兴趣爱好。他们将博物学研究视为表现自己渊博知识与高雅品味的方式,探索自然世界奥秘的活动逐渐成为一种时髦。
贵族绅士们认为,一定规模的博物学收藏就像一辆马车或成套银器一样必不可少。波特兰二世公爵夫人的私人博物馆保存了大量的贝壳、鸟类标本、昆虫与矿物,这些博物学藏品在女主人去世后花了29天才完成拍卖。
博物学活动开始成为高雅人士的社交活动。基于自己的丰富收藏,波特兰二世公爵夫人建立了博物学社交圈,由此来结交知识分子、艺术家与社会名流。她与卢梭频繁通信,英国国王乔治三世与夏洛特王后也在造访常客之列。
相应地,当时出版的博物学著作往往非常精美,它们附有手工绘制与上色的图像,在传播知识之外,也带有彰显文化品位与阶级身份的作用,具有作为艺术品的收藏价值。
《希腊植物志》中的精美插画 图/维基百科
比如,出版于19世纪初的10卷本《希腊植物志》,制作与出版成本高达每套620英镑,这一价格粗略换算相当于今天的44万人民币,这显然是普通人无法承担得起的。
来自海外的珍奇异宝
18世纪以来的博物学热潮得益于人与物品的全球化流动。欧洲公众对来自海外的珍奇生物情有独钟,澳大利亚的凤头鹦鹉、非洲的兰花、太平洋的鹦鹉螺,都被视为最珍贵的博物学收藏品。为了迎合欧洲观众的需求,殖民地官员们不断提供着来自异乡的珍品。为了获得新的发现,博物学家们纷纷启程前往海外探险。
洪堡植物地理学的相关图绘 图/维基百科
在1799年,德国博物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幸运地获准进入西班牙帝国统治下的南美洲。他考察了亚诺斯平原与奥里诺科河,翻越了安第斯山,在当地收集了大量的植物、动物与自然信息。
经过5年多的历险,洪堡在返程中从南美洲带回6000个物种的60000件植物标本,其中至少有2000个物种是当时的欧洲学者从未见过的。
基于在博物学考察中获得的广博知识,晚年的洪堡撰写了巨著《宇宙:对世界的简要物理描述》,它探讨了彗星、银河、太阳与地磁现象,乃至山顶的雪线与岩石表面的微生物,几乎无所不包。
《宇宙》将自然视为一个活着的整体,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生命力永无止境之跃动”的一部分。它迅速轰动了欧洲,有人崇敬地称之为“知识共和国的《宪法》”。
在18世纪的海外探索中取得最大成就的要数英国博物学家。到1763年,英国在“七年战争”中击败法国,开始统治广袤的海外殖民地,成为全世界最强大的海上帝国。这便利了英国博物学家的科研活动,他们开始与英国海军合作探索未知地带。
班克斯在澳洲发现的新植物时绘制的水彩画 图/维基百科
从1768年起,詹姆斯·库克船长在英国海军部的指示下发起三次环球远航,前往南太平洋、南极圈与北极圈的未知海域。约瑟夫·班克斯等博物学家随船伴行,他在南太平洋的群岛与大陆收集了大量植物,绘制了约1300张图谱。
在航行归来后,班克斯获得极高的人气,确立了自己作为海外博物学探险家的声誉。他随后担任了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植物学顾问,开始掌管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
在此期间,班克斯培训植物采集者并将他们派到世界各地,要求他们在英帝国的海外殖民地寻找先前未知的物种,,通过英国海员将标本或种子带回国内。班克斯掌管邱园近50年,从世界各地搜集了7000种新发现的植物,使邱园成为英帝国博物学的交流中心。
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图/维基百科
以博物学家的身份,班克斯自1778年起担任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班克斯利用这一职务积极推动帝国事业与科学探险的融合,他基于自己的海外经历,游说英国政府殖民澳大利亚,力主将新西兰麻栽培到英国来改良品种,还尝试将塔希提岛的面包树移植到西印度群岛,解决当地种植园的饮食问题。
在班克斯之后,英国博物学家随船参加海军探险成为惯例。在1831年,刚从剑桥大学毕业的查尔斯·达尔文登上英国皇家海军的“小猎犬号”,他借机在南美洲的东西海岸与邻近岛屿进行野外调查,收集了丰富的博物学素材。
在这次航行中,达尔文细致地观察了岛屿物种分布规律,产生了生物进化的假设,最终在1859年著成《物种起源》。可以说,19世纪以来博物学的最后一项重大成就:“进化论”思想,正是在海外探险中形成的。
引发达尔文生物进化思考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达尔文雀” 图/维基百科
走到生活中去
一般认为,博物学在18—19世纪进入全盛,但自19世纪末以来却逐渐式微。作为西方科学的两大脉络,博物学与数理实验科学之间长期存在冲突,后者开始占据上风,与它密切相关的实验生理学主导了生命科学研究。卢瑟福甚至认为:“所有的科学要么是物理学,要么只是集邮罢了”。
另一方面,随着博物学总体知识的增加,它的内部也出现专业分化。地质学首先分离出去,曾经统一与广泛的自然研究分裂为动物学、植物学与矿物学三大类。新学科采用新的术语与各自的研究方法,博物学家的头衔更多地留给那些业余爱好者,以及生态学、进化形态学方面的学者。
到20世纪中叶,分子生物学的兴起让基因层面的生命科学研究成为可能。这让博物学显得更加“肤浅”,它被认为无法有效地认识与改造世界,难逃“被驱逐到象牙塔外”的宿命。
虽然博物学在正规教育体系中已经衰落,它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以一种新的形式,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更加密切地联系起来,成为文化多样性的一部分。
作为一名博物学家,约翰·缪尔始终致力于发掘人类对自然的价值观,他在1903年与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一起游览加利福尼亚的群山,说服总统以国家力量开展环保活动,缪尔也因此被称为“国家公园之父”。
爱德华·威尔逊或许可以被视为当代最伟大的博物学家,他以对蚂蚁的研究、对社会生物学的开创性贡献而著称。在科研工作外,威尔逊积极探求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融合“自然”与“人文”。他反对当代人类活动对生物多样性的破坏,要求重新回归“亲近生命”的传统。
北京大学科学史学者刘华杰指出:“虽然在形式上,科学家抛弃了博物学,但是普通公众却可以重拾博物学。这在发达国家中无一例外。”比如在当代英国,皇家鸟类学会拥有110万会员,每60个英国人之中就有一个是它的会员。
在国内,也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喜欢上博物学文化。在他们看来,对自然的亲近、探索与热爱能够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为紧张僵硬的现代都市生活的补偿与调剂。
这股热潮离不开科普网红们的推动。他们是一群低调而有趣的人,除了博物君张辰亮以外,还包括植物学博士、自称“植物人”的史军,以古生物学与演化生物学科班出身、喜欢翻译漫画的“Ent”张博然等等。
他们活跃在微博等各大社交平台,本身具备专业学术背景,又能用浅显易懂、风趣幽默的语言进行表达。于是你开始知道,博物学文化就是在平凡与生活中寻找美与知识,甚至城郊公园的鸟类,或是生鲜市场的蔬菜都大有可观。
同时,不少人习惯于在bilibili等视频网站观看自然题材的纪录片。其中不得不提的是“博思星球”(BBC Earth)频道。或许与英国历史上长期的博物学传统有关,它制作的视频总能记录下多彩生动的自然片段。
在BBC名作《企鹅群里有特务》的条目中,有一条评论认为自己被治愈了:“就觉得每种企鹅都很了不起。洪堡企鹅一身脏兮兮,要来来回回躲海豹,跳岩企鹅被海浪冲来冲去还要一直攀岩,帝企鹅挨饿受冻地带孩子,努力生活的每个生物都值得尊敬。”
在线下,也有很多人选择造访越来越现代化与亲民友好的博物馆,以身临其境的方式欣赏自然历史的展出。
有时候,博物馆里的动物藏品还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圈”。比如在2017年,上海自然博物馆一只标本狮子,就以其呆萌而神秘的微笑表情走红了。
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博物学相关的图书开始大受欢迎,比如《海鸟的哭泣》《云彩收集者手册》等,它们以并不繁琐深奥、却能引人思索的方式,为我们带来有关植物、昆虫与鸟类的详实故事。
在移民太空之前,我们仍然是地球家园的一员,这一庞大的家庭还有无数其它成员。比如,那些在大海之滨御风飞翔的海鸟,它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它们也有爱情吗,它们如何面对残酷的死亡?
即使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自然仍然就在我们身边,当抬起头时,就连天边的云彩也在诉说着自然的奥秘,它们是朦胧的诗篇,是光影的协奏曲,轻飘飘的就如同我们心中对生活的畅想。
总之,博物学文化反对将生命仅仅视为一串数字,或纯粹的物理化学现象,而是要求感受自然的优美,尊重自然的力量。有一个宏大命题是我们总想要知道的:人类究竟在自然中处于什么位置?成为一名博物学爱好者将开启寻找答案的大门,而我们也将由此进入那个缤纷灿烂的世界。
本期坐馆| 褚书达(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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