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知道,城中村如果不拆,到底会有多少种可能性?距离去年冬天的“刘付英演唱会”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如今的深圳宝安桥头村,曾经贴满桥头广场和各大地铁口的演唱会海报,都已花落不知何处。唯一留存的一张,黏在刘付英本人的凉茶摊上。来往的茶客,多是她熟悉的村民。偶尔路过的“深漂”,会弯下腰看看海报,又抬起身看看这位烫着酒红色卷发、身着旗袍的“凉茶婆”,然后点点头,确认海报上写的“桥头一枝花”、“万人迷”、“凉茶女王”、“实力与美貌兼备的女歌手”是她本人无疑。“凉茶婆”总是笑声琅琅,推销起治疗“渣男渣女病”的凉茶来,中气十足。这把嗓子,不管在KTV还是舞台上,都是一把好手。2019年12月22日晚上近7点,第八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宝安展场开幕式上,最后一位发言的嘉宾话音刚落,村民刘付英就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瞪着高跟鞋往台上冲。“我想多唱一会儿,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彼时的台下,刚参加完开幕式的艺术家们看着台上突然冒出来的人,一脸懵圈,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而这位桥头村无人不知的“凉茶婆”,已经忘我地为上千名观众亮开了嗓门。无论是《心雨》《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种老歌,还是《我的快乐就是想你》《嘴巴嘟嘟》等广场舞神曲,她都张口就来,同时摇摆生姿。早早搬来凳子的村民们在台下大喊:“刘付英!刘付英!”前来听歌的人越来越多,场面几度失控。一位维护秩序的保安大叔回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火爆的场景,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刘若英的演唱会。气氛嗨到顶点时,观众们甚至爬上了舞台,跟着刘付英一起载歌载舞。现场的布展工人甚至打开微信视频,给远方的亲友现场点歌。那晚,原定9点半结束的演唱会,超时了半小时也没有收尾的意思,设备团队只好把麦克风全给静音了。凉茶婆挥了挥手:“大家回去吧!时间到了,我也要回去卖凉茶了。”转身离开半分钟后,她又折回台上,对不愿离去的村民喊:“不走就来我那喝凉茶吧,今晚免费,大家开心就好!”台下的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场演唱会也是那届深港双年展桥头分展场的作品之一。在三万平方米的宝安桥头社区展场,受邀50余组参展人需要用自己的创意,为社区空间“重构一个新的充满活力的场域,形成空间与空间、人与人、城市与人之间的积极交互”。Mapping工作坊的发起人何志森也是受邀者之一,他还记得当时带学生到桥头调研时,见到凉茶婆第一眼的印象:“一身旗袍,举止优雅,是桥头村的时尚女王。”卖了二十多年凉茶的刘付英,之前做过赤脚医生。“村里人都说,她的凉茶摊就像个移动诊所,治好了他们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病。她还帮人家介绍男女朋友,就像个社区领导者一样。”他们很快跟热情奔放的刘付英交上了朋友,去她家里尝药酒,还跟着她去唱KTV。刘付英嗓音洪亮,穿透力极强,自带颤音,唱起偶像李宗盛的歌来极其忘我。唱k结束时,她说了一个秘密:梦想有一天,能够站在村子的戏台上开一场演唱会。后来大家才知道,她说的戏台就是村头废弃多年的桥头广场。双年展那些抽象的艺术作品,她看不懂,也不屑。她只想让这些领导、艺术家、外国人也来围观一下自己,做一次双年展开幕式的主角。何志森和学生们决定帮她在7天内实现这个愿望。村子太小了,开演唱会的消息一下传到了村民耳中,大家都特别开心,到处宣传。刘付英的家人一开始也不知道此事,直到看见海报后,他们还不太敢相信,以为只是长得相似的歌手而已。她们走程序、交申请、跟街道办沟通,向双年展团队借用音响灯光、制作海报……刘付英自己也发动了很多朋友来帮忙,从表演者、主持、伴舞、曲目编排到现场的点歌设备、化妆等,全部由她一个人组织……演唱会办成以后,刘付英依然住在亲戚家自建房的楼梯间下,和自己的小摊车睡在一起。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几罐自酿的药酒中擓几勺,根据当年做赤脚医生的经验,详细辨认各种味道;需要出摊时,她照例穿着优雅,趴在隔板上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名字出现在了各类文章中,前后一拨又一拨的记者过来采访,凉茶摊的生意也更火了。晚上十点多,还能看到她对着信号不好的手机给记者回语音:“美女,不要打字好不好啊?讲话吧,我在外面卖凉茶。”她有时也疑惑:“你们为什么来采访我啊?又没钱又没米的。”在她的理解中,只有赫赫有名的人物才值得被万众瞩目。凉茶婆身上的矛盾,其实是整个城中村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又是极具吸引力的。凉茶婆的舞台——桥头广场有五十年历史了。它最开始是为村民提供粤剧表演的场所,斗转星移,又退居成为周边工业区和住宅楼的后勤空间,供人修衣补鞋。然而,桥头广场却在艺术家的介入后,重新“活化”了:传统杂技、地方醒狮、艺术声像演出、露天电影放映、社区介入式表演等活动在展期内轮番上演。在这些声像狂欢中,系统内各种莫明奇妙的格式更新、迭代、破碎、重组,暗示着城市生态体系中各个板块也形成了撕扯后的混合物。(Pink; Money团队的现场表演作品《TEARING.qiaotou》曾吸引不少观众)自深圳经济特区设立以来,城中村改造一直是市政工程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早在2005年,深圳就曾提出要在五年内改造 40% 的城中村,改造的方式是全部拆除重建。那一年,策划首届“深双”之前,香港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杜鹃曾这样评价城中村:“不是大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没人觉得它有什么意思,甚至觉得它是这座城市的‘家丑’。”十多年过去,一条条鲜活的村落,在城市化进程中面临着不同而又相似的命运。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有艺术家、设计师、建筑规划师、社会营造师甚至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直在用行动证明:“我们想回答的是,如果不拆,城中村会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城中村的“传统”与“发展”之间,他们每个人都画了一笔他们来深圳城中村调研时,不仅仅是扫一眼马赛克式的握手楼,而会仔细辨认其中独特的斑驳。在他们看来,杂乱电线的影子、细小的摊铺霓虹灯条、小巷中的小矮凳拖鞋和皱巴巴的衣裤,“全光谱式地展示了从近代到当下城村演变”的丰富空间,这里藏着太多故事。201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视觉传达系的黄河山,曾在“一席”登台介绍过自己的毕设项目:“野生设计”。“野生”的本质是社会需求激发下的“野蛮自生”,廉价又“流氓”的它们,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比如,通过卫星地图看深圳的城市肌理,在代表工厂区的蓝色方格子旁边,通常会有又密又乱的细线,那就是城市和乡村过渡的地方。几年中,黄河山走遍了北京和广州,用镜头和画笔记录了牛皮癣一样的广告、印有传销口号的人民币、足疗店伸出门外的一排大腿……“我们总是想要将事物变成什么样,但是不关心事物自己是什么样,想要成为什么样。”所以,尽管自己的身份是设计师,他更希望观察那些本身处在这种生活里的人,用他们的视角去看。他看到,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有几把小凳子,不管洗脚、喝茶、聚众打牌还是霸占车位,屁股好像就长在上面,而且,它们通常都是极具创意的改造品。于是黄河山去宜家买了很多凳子,跟当地村民交换了一些这样的作品。其中一个被他命名“爱之凳”的储物凳,有这样一个故事:余师傅年轻时去女朋友家玩,家徒四壁的年代,这位准女婿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坐。于是在一生中最穷的时候,这位生活的艺术家、技术的巨人密斯·凡·德·余,为女朋友做了一个有储藏功能的小板凳,成功将女友变成了老婆。余师傅在讲这个故事时,妻子不在店里,工友们在一旁咯咯地笑。把凳子交给黄河山时,他不舍地拍了好几张照片。此后,他的爱情作品就成了一件艺术品。收到了许多人的观赏和祝福。然而,除了发掘这些自发的创意,更多的艺术家却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带来了大大小小的社区更新项目。“踏实玩乐TAS”是一个借由设计展的契机进驻南头古村的社会组织,但其创始人小神老师在谈到村中各类设计活动时,却有很多不太愉快的回忆:比如,海归设计师曾为小商铺带来颇具艺术性的店铺招牌更新和空间改造,却在短短的展期结束后就被拆了;双年展留下了两座漂亮的建筑,本想作为南头古城的公共空间,却因为孩子们每天在那里抠瓷砖,漂亮的瓷砖墙不到半个月就变得破破烂烂,而特地装的镭射灯和LED屏也从没亮过。为了不让小朋友们搞“破坏”,这个公共空间的门被封上了。再后来,这个闲置空间被租给了商户,不再“公共”。比如,深圳置业的南头古城“焕新计划”,曾让“沈记客家黄酒”的色彩变得悦目明亮,但新换的瓷砖地板一滴上酒水,马上就变得很滑——而这一点,没有实地体验过的设计师是想不到的。同样一批设计师,将“九街糖水铺”改造成了粤港街市风情店,韵味十足。但是,当他们想把 1995年的老招牌改掉时,老板娘制止了他们。因为这块看上去不太时髦的老招牌,承载着街坊们的集体回忆。“幸好老板娘有自己的想法和执着。”小神老师感叹。在他看来,许多外来的设计师并没有从居住者的角度出发,而是强行介入,把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到改造对象上,他们“其实是在消费城中村这个概念”。怎样的介入、改造才是居民们需要的?改造究竟为谁而做?对于任何城市更新项目来说,这都是一个问题。Mapping工作坊的发起人何志森,曾在2018年发表过题为《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发现一个特别好玩的事,80%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尿壶》的演讲,视频收获了超过2.4亿次的播放量。此后,“关注弱势群体”的赞美声和“偷窥狂”的批评声长期交织,在何志森的研究和实践生涯里激荡。但他不在乎,他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城市跟踪”不是猥琐的窥私,而是以另一种视角观察城市,挖掘出建筑空间里隐藏的秩序,“做建筑就是要理解每个人的生活”。让这位建筑师坚固的理念被摇了一下的,是他在深圳城中村的一场名叫“超级乱糟糟SUPER MESSY”的实验。他们试图通过这个作品,让鲜少进入城中村的观展者体验一下:街巷不仅是行走的空间,它们有的挂满衣服,有的摆放旧沙发,有的停放三轮车,孩子们在此踢球,妈妈们追着他们喂饭,爸爸们和其他男人头挨着头,七七八八地扯着时政新闻,还有商贩靠在土地神像上叫卖……然而,观展者却觉得被冒犯了:看到随意挂着的艳红色内衣裤,他们匆忙转头;刚绕过一堆锅碗瓢盆,又差点被电线绊倒。最后,写着“这是一场向城中村学习的工作坊”的海报被涂改得面目全非:“自恋!”“谁说的?”“HOW?”“精英教育……”这些话都在向展览初衷提出质疑:为什么学习?有什么好学习的?你真觉得你能学到?工作坊的一名学生也站出来指责:在团队带有偏见色彩的共识里,这种“猎奇式发掘”,将所有看似有趣的东西,以一种毫无逻辑的方式堆成一种奇观,村民作为观众,,却被推得远远的,许多村民从头到尾就没去看过展。而建筑师,策展人,艺术家等,也只是面面相觑并享受此刻的展览,再无其他。“其注定不可能是建筑师希望的那样,成功地被他们想象中的大众所解读。”当《南都周刊》记者复述那些批评时,何志森反复念着这句话。他“想象中的大众”,不该是村民,因为人无需在展厅里旁观自己的生活;观众应该是那些与他同时借着展览的机会,蜂拥而至的专业人士们。而这些“乱糟糟”,就是城中村改造的《用户使用协议》,急于求成的设计师们,不应该直接点选“是”,而应该先好好阅读它,再思考改造的意义。“我跟你讲个案例。”南头古城有30多家理发店,而其中一家理发店,承担着十多种社区工作:中专毕业的理发师,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阿婶会问他怎么告骗子,阿公会让他开治跌打损伤的药方,阿珍会天天来店里拿快递,阿强则会在第N次相亲失败后来求他:“靓仔!你人缘好,介绍个对象啰!”……Mapping工作坊的目的,就是尊重和保留这种相互依存的社区模式,所以,对那些自以为是的闯入者,何志森忍不住发牢骚:“干嘛要把理发店改成网红店啊!干嘛要搞新的社交空间啊!你以为你是谁!”所以,他不想再做一个跟踪村民的镜头,不再做那些“不会和村民发生关系”的事情。2019年冬天再次回到深圳时,何志森让学员们各自到村民家中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并合作完成一件“作品”,而作品展览的主导权交给村民,他们自己制定观展规则、开放时长、为谁开放、是否免费等等。除了凉茶婆的演唱会外,何志森团队还和村民一起,将林氏宗祠背后的垃圾场变成了一个公园。大家一起把原本要丢的沙发、凳子、椅子、花草树木、瓶瓶罐罐送到这里。村民光头梁还为这块场地专门提了字,他很骄傲:“这个公园不是某个人设计出来的,是很多人合作参与出来的,这是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公园。”“一个村子旺不旺,先看水井活不活。”桥西170号是一个水井多、孩子更多的地方。团队跟孩子们多次打交道后发现,孩子们的人生目标就是考上大学,改变家庭命运。于是,一所无老师、无教材、无教条的“三无”大学成立了。孩子们用毛笔字写下“桥头大学”四个字,自己主导、自己授课、自己评估,通过好学生帮差学生这种“结对子”的方式来相互启发、相互学习、互为师生。而在这个过程中,设计团队只起到了辅助作用,贴一贴黑板,放几场电影等。后来,越来越多的村民也开始来井边聊家常、做家务,放心地晾晒起了衣服。以前,何志森总是告诫学生:建筑师不是万能的,我们只能观察,不能瞎搞。但跨过“消融边界”这个门槛后,他突然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双年展后,一些学生再次回到桥头村时,惊讶地看到,孩子们正自发地在地铁口和主展场,分发学生们临走时留给他们的传单,向路过的行人介绍他们村子里的作品。自从凉茶婆办完演唱会后,何志森也不再纠结于那些创意活动的意义。演唱会当晚回酒店时,他曾偶遇一位艺术家,对方问他:“你如何定义这(演唱会)是不是一件艺术作品?”《深圳校服咋就成了网红爆款,还登上了国外著名展馆?》
《有人在街头突然送你花,不要钱,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