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静安区老年大学的学员,70岁的陈凤娥觉得郭建民这样的同学不在少数,“你不懂电脑,问子女,子女嫌麻烦不肯教……我当过其他班班长,(学生)都这么反映,子女觉得将来你又忘了、又搞不清楚了,他没那么耐心,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只有老年大学,老年大学的老师真挺耐心。”
至今单身独居的陈凤娥没有郭建民式的困扰,不过老年大学对她来说,也算意义重大。从2006年到2013年,北漂归沪的陈凤娥一直在照料因车祸瘫痪的母亲。因头部受创,母亲被切除了四分之一的脑组织,失去了语言功能、情感控制力和几乎所有的生活能力。
日夜相对的母亲口不能言,一直单身的陈凤娥初回上海也没什么朋友。长期缺乏与人的正常沟通,陈凤娥担心自己“最后话都不会说”,只能在每天看电视新闻时,跟着主持人一句一句说台词,“练口型,要不然嘴都不张开。”
母亲去世后,陈凤娥才真正走出家门。她第一站去到上海图书馆,却发现书籍检索已经全部变成电脑操作。不会电脑的她只得退回到社区,经过半年摸索寻找,踏进了老年大学的门。
今天的陈凤娥给自己配上了年轻人惯用的智能手机,还能娴熟地操作电脑“抢课”——在老年化进程加快的上海,老年大学受欢迎的程度毋庸置疑。静安区老年大学目前开设了国学、语言、音乐、书画、摄影、保健和家政等相关课程,参与者众多,热门课程是“一座难求”。
静安区老年大学里流传着一位“疯狂”学员的抢课故事:新学期报名前一天,一位女同学得了急性胃炎,呕吐折腾一夜,第二天早晨高烧不退,却硬装出痊愈的样子,瞒着家人,赶早去学校报名选课。
2016年,静安区老年大学招生改为网络预约、线下付费。报名开始前一天,陈凤娥会在纸上抄下课程编号。上午9点系统正式开放,,8点她就坐在电脑前“热身准备”,以确保时间一到,自己能秒入最中意的课程。她清楚知道抢课失败的后果——与一门心仪学科失之交臂一年甚至两年,自己浪费不起这个时间。
“不上课是不行的。”陈凤娥向我强调,每个学期,她总要尽量报满老年大学科目数上限的五门课程。
家住杨浦区的尤梅芳,也选择在离家20公里外的静安老年大学就读,为此,她每次出门上课要乘966路公交车,坐过26站,到达静安区老年大学万航校区,一次来回要花去四个小时。
这所尤梅芳、陈凤娥、郭建民三人就读的老年大学,坐落在上海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一条弄堂里,其成立于2012年,从一开始仅有400多人次学员的雏形,发展至一学期8大课系、127个课程、3000多人次的规模,只用了八年时间。
“(静安老年大学)那里的人都是精英。你得承认人分层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海人尤梅芳对交际圈子有着自己的坚持,五年静安老年大学的教育经历,也让她多了些优越感,“老年大学去玩过了,(杨浦)这里的人我都不太愿意跟他们啰嗦,见识少,又婆婆妈妈。”
2015年,尤梅芳走进静安老年大学,首个报名的课程就是中式烹饪,她一口气连上了三个学期。
59岁以前,作为小学高级教师的尤梅芳很少进厨房,她是家中挣钱的“主力”,烧饭洗碗均由“烟酒不沾、家务全包”的下岗丈夫一手操办。尤梅芳学烹饪,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一定要学,女儿女婿要回来吃饭的,菜烧得好了总能吸引他们,他们就愿意来。”
女儿小欣住在离尤梅芳30分钟车程的地方,每周六夫妇俩会回到母亲家吃午饭,尤梅芳总要从周五开始提前准备一桌好菜,就连女儿的宠物狗“淘淘”吃的肉也会单独弄好。
丈夫癌症去世后,尤梅芳独自在70平方米的家中生活了十一年,她依恋女儿,却也没想过搬去和女儿女婿同住。“怎么会和孩子一起住?”尤梅芳给我科普,十个上海老人中有九个不会和子女同住,“大家都要分开来,各有各的自由,我有我的家,干嘛依附于你。”
女儿是一家大企业的中层管理者,工作繁忙,虽然孝顺,日常能保证的也就是周末来家里吃顿饭。2013年尤梅芳正式退休后,家里除了老闺蜜偶尔上门喝个下午茶,并不会有什么新鲜客人,她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呆着,实在闷了,就到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里,点杯咖啡配份薯条,翻翻书、盯着人流发呆。
但尤梅芳不承认自己孤独,“我朋友多,聚会多,旅游多。”她床头的日历上记录着近期的行程:去医院配药、用手机编排文章、打扫卫生、看望老师同学……其中一大半都和老年大学相关。
我和尤梅芳见面前一天,因台风“黑格比”过境,上海骤降暴雨,她依旧穿越二十几公里,赶到老年大学的授课老师郦帼瑛家中,参加家宴。
“退休以后,我随心所欲。”忙碌大半生后回归家庭,尤梅芳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不像那些男同志,“他们的世界在社会上,现在回到家里来,是真的失落。”
对曾经的兵团干部许常胜来说,老年大学也是他消解孤独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许常胜的父亲在建国初年跟随军队挺进新疆,从此扎根在当地。许常胜出生在新疆,在北疆的一处生产建设兵团工作、生活了五十多年。
2015年,和许多兵团退休职工一样,作为一个新上海人家庭的附庸,许常胜携老伴追随儿子到沪上生活。在外环的商品房小区住了四年,孙子要升小学,一家人又搬到了内环学区里的“老破小”。
儿子一家住前楼,许常胜夫妻在后头另租了套一居室。居住水平急剧下降,搬家后又没了朋友,许常胜在小出租屋里憋得慌。他有个老战友也来过上海,两口子没待多久又回了新疆,“不是因为没钱缺吃缺穿,是没有交流。他们除了给小孩做饭伺候一下,没地方去,很孤独。”
许常胜想要打碎这种孤独感,爱四处溜达的他很快发现:离家不远的梅园公园里,有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南腔北调——这里聚集着一批和许常胜一样的老年“沪漂”,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家中孙辈在附近的“牛校”福山外国语小学就读。
搬来的头个夏天,许常胜趿拉着拖鞋在梅园公园里来回绕,他观察到公园里总有合唱的中老年团体。唱歌必定需要伴奏,拉过四年二胡的许常胜看到了加入新社交圈的机会。
“不能一上来就突兀地插进去,人家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拉?”作为外来者,许常胜有些小心翼翼,反复考量后,他决定先报名街道老年大学的二胡班。
因为弓法娴熟,许常胜被分在了表演班。有同学疑惑,老许为什么还来这学习?只有他自己知道,“人要合群”,后半生跟着儿子一起漂已是必然,想要在上海真正生存下来,“老年大学是(新社交的)敲门砖。”
只要时间允许,许常胜就会背着二胡到公园为合唱队伴奏。去年的乐器博览会上,向来节俭的他还花费5500元,购置了一把新琴。
加入老年大学后,许常胜熟悉了环境、提升了技术,再去公园拉琴也有了底气。合唱队的乐手很快留意到这个独自练琴的老人,邀请他来试试伴奏。几番谦让后,许常胜成了固定的伴奏成员。
给合唱队当伴奏的几年里,这个原先身材笔挺的兵团干部愣是拉弯了腰,但有了“新圈子”的许常胜自得其乐:“那些师团的厅局级干部又能怎么样呢?退休到了上海,还不是要把架子放下来,邋里邋遢带小孩。”
圆满的家庭和宽敞的房子,也并不能让持续衰老的郭建民感到精神上的满足。
郭建民夫妇原本和女儿一家三口,共同居住在162平方米的市中心大三居里。两年前,郭建民把女儿女婿轰走,亲手毁掉了这种美满生活。“当年回上海前,我老丈人就说,他的房子郭建民不能住。老一辈的话的确有道理,老丈人不能和女婿一起住。”郭建民用岳父徐子鹤——中国当代著名国画艺术家的话,为自己的行为添加底气。
女婿在家的各种表现,都让郭建民不满:在家四目相对时,女婿总把头扭到一边;有女性客人到访,女婿却穿着裤头在家里乱晃;两间卧室门对门,女婿每次关门声都震天响,像是表达不满;自己出门练歌,中午12点回家,女儿女婿还没起床……
“看到你就像没看到一样啊!”郭建民模仿着女婿冷漠扭头的动作,激动得脸红。妻子徐阿姨端着保温杯坐到旁边,斜着眼插话打断他:“人老了会变的,他(郭建民)心眼很小。”
徐阿姨讲述的故事完全是另一个版本。门大概是风带上的,“有孩子的人怎么会睡到12点?说得太夸张了,他就是看女婿一百个不顺眼。”徐阿姨判断女儿一家搬走是因为郭建民唱歌、吹笛的噪音大,影响了外孙学习。她翻出之前郭建民在中午练习长笛,被邻居投诉到物业的黑历史,末了还补上一句评价:“啾啾啾啾,吹得难听死了。”
家中没了女婿,和妻子的分歧也浮上水面。对快50岁才从安徽转调上海、长期待业的郭建民来说,家里一直是妻子绝对的主场。
妻子的画桌是画家父亲留下的遗产,一张两米长的红木桌,而郭建民惯用的画桌是家里替下来的饭桌。郭建民没见过自己的工资卡,也轻易拿不到身份证,每次只能从妻子那申请零花钱。前阵子,他从淘宝上花二十多元买了件白色中式短袖,想用来自拍“拗造型”,却招来妻子一通教训,“我给他买衣服都是国外买,一件七八百块钱,他买的这能穿吗!”
今年69岁的徐阿姨是典型的上海高知女性,日常生活讲究,妆台上整齐码放着娇兰、雅诗兰黛这样的大牌保养品;见客时,眼角还描着精致的眼线。除此之外,她还是九十年代就跳入股海的老炒家,理财上也是一把好手。
郭建民的书房紧邻厨房。关于家务事,他和妻子分工明确:妻子烧饭,自己刷碗。
和郭建民不同,退休后的徐阿姨把炒股当上班,一周五天,白天最好的两个时段,她都在电脑前看大盘,为此还退掉了老年大学的钢琴课。许多时刻,郭建民都是一个人,清晨去公园散步、和雕塑自拍、戴耳机录全民K歌、乘公交到老年大学上课……就像他微信昵称的后半句:“独来独往”。
只有在老年大学,郭建民才能用另一种他认同的身份活跃着。每次出门上课,个子挺拔、五官端正的郭建民都打扮得精神,冬天要带上一顶鸭舌帽,夏天手里得攥把折扇,扇面是自己画的,一面是马,一面是诗。
在学校里,大家习惯叫郭建民“天马”,他偏爱马,最喜欢临摹徐悲鸿的马,就连微信名也叫“天马行空”。郭建民能写擅画的技能,在这里得到了广泛承认,同时,他还是诗歌班同学公认的美男子。“有明星相的‘上海老克勒’”是尤梅芳这样的女同学对郭建民的共识。
竹笛、茶壶、笔墨纸砚......郭建民把自己爱好的各种事物都堆积在画桌上。
在静安区老年大学读了七八年,郭建民一直保持着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去上课的习惯。“人是社会动物,一定要在社会里,否则就被抛弃了。”坚持上老年大学,能让郭建民觉得,“能参与到外面,有点自我价值。”
60岁的上海人戴月,也是从街道老年大学开始,找到了自己的新身份。在这之前,她做了十三年外婆,其中十年都在帮女儿带孩子。
戴月最初报名的是舞蹈班,很快转而投奔松山居委会舞蹈队。入队的这两年,虽不算舞蹈队主力,日常排演也多被挤在边缘位置,但戴月却感到多年未有的舒畅。今年6月,独生女生二胎,生产当天她没赶去医院,反和跳舞的姐妹相约去游泳,还学花样游泳队员在水中表演倒立。
加入舞蹈队后,戴月觉得自己跟对了队伍,就像“找到蜜蜂就找到了花朵。”(右一为戴月)
“照顾她是她老公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戴月翻看着手机里小外孙的出生照,语气爽利、表情明快:“尝过自由的滋味,就不能回到过去了。”
现在只要不下雨,戴月每天雷打不动去到梅园公园跳舞两小时,踩一双银色舞鞋搭着花裙子,再配上串珍珠项链,水兵舞、探戈,一曲接一曲,三伏天也不休息。
每天上午9点,戴月所在的舞蹈队准时在梅园公园的凉亭前开练,水兵舞、探戈等轮换练习两小时,不同舞种还要匹配不同风格的服装。
有时,戴月来公园会带上丈夫、父亲。夏日阳光毒辣,丈夫躲进爬山虎的藤蔓里,远远盯着她欢快的舞步。“我同事提议去浙江周边山里住两三天,她嫌出去旅游太热,不愿去。”丈夫不解,为什么觉得旅游热的戴月,在公园跳舞汗落成滚珠,却一声热也不喊。
静安老年大学的一位教师粗略统计过,上课的老年学员中,三分之一的人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来消磨时间,而陈凤娥则是剩下三分之二中最特别的存在。她求学的目标明确且坚定:提升自己。简单四个字却承载着她的一份夙愿——北漂三十余年,她在一家病毒研究所工作了26年,却因职场争斗等多重原因,被“驱逐”出去,退休前十年只能如游魂一般,飘荡在几个单位间打些零工。现在,她想要“让他们(病毒所)重新认识我”。
陈凤娥对自己要求严格,2014年第一学期报名老年大学,她就是“优秀学员”,往后每年的“优秀学员”“优秀班干部”评选,她都榜上有名。有次班级聚会,陈凤娥无意中问任课老师,大家跟着他学习能否再有提高,老师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就玩玩呗。”陈凤娥听后却觉得伤心,果断退掉了这位老师下学期的课,“我哪里有时间跟着你玩玩,我现在是向死而生!”
在老年大学学得多,意味着忘得也多。电脑、IPAD、手机等数码产品的很多功能,都需要单独报班学习。2019年秋天,陈凤娥再次出现在电脑日常使用班,授课老师几乎脱口而出:“你不是已经上过了?”
“忘了。”陈凤娥没觉得不好意思,忘了就从头学,回炉是常事。“德国不是可以工作到75岁吗?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做点事情?我们有能力有热情,想融入社会!”
虽然头发已经全白,70岁的陈凤娥依旧不服老。“我心理哪里像70岁的人呢?”和我交谈时,她反复提出这个问题。不过,已经先后送走两位至亲的陈凤娥也知道,哪怕信念坚定,自己依然逃不开和时间的赛跑。她对时间有着严谨的安排:每周的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是在老年大学上课;周二一整天要练习人像摄影;周四得去社区做志愿服务。
“你知道吗?我们社区住着18个国家的人。”陈凤娥的家藏在静安寺附近的小弄堂里,她对社区的一切动态了如指掌。
同为独居老人的尤梅芳,在背后也忍不住佩服陈凤娥:“她生活比我还要苦,一辈子没结过婚,还那么自信,还去参加孤老院的活动,精神世界很好的。”
女人独居的不易,尤梅芳体会的尤为清晰,她在去年才彻底解决住房产权问题——房子是已故公婆的遗产,女儿拿了120万,自己凑出20万,才把和小姑子争夺几十年的部分产权买断。
“一直到70岁,我才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冤不冤?”这是尤梅芳积压多年的心病,关于房产纠纷,她还写了好几首诗。说起这些,尤梅芳又忍不住叹气,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女儿去找律师、出房款,自己会面对何等处境,她只得庆幸:“全靠我女儿。”
女儿,是尤梅芳挂在嘴上的关键词,她有两个欣赏的年轻偶像,一个是“努力、干净”的德云社相声演员岳云鹏,另一个是青年艺人肖战。
“我女儿喜欢,她是肖战迷。”女儿追星,尤梅芳也跟着看《陈情令》,还清楚记得主演肖战的生日。她的卧室里存着女儿的七大本写真照,会在朋友上门时主动抱出来分享:“给你们看我女儿的艺术照,很好看。”
孩子、孙子和丈夫,这些同龄女性经常讨论的话题,陈凤娥不感兴趣,“我没有这方面内容”,她更愿意和男同志谈时事政治,“我是事业型的,不是生活型的。”
单身女人没子女可靠,不像尤梅芳看到的那样顺利,人到老年,陈凤娥遇上的麻烦更多。弄堂房子空间有限,陈凤娥的厕所门和邻居的相对。她好几次遇上男邻居在卫生间洗澡不把门关牢。“他全身裸露站在门缝里,这不是欺负人吗?我是小姑娘啊?恶心嘛!”事情尴尬,陈凤娥不好大肆宣扬,只能横眉冷对,结果男邻居又到处传闲话,“这老太太脾气很古怪!”
陈凤娥还在楼道遇到过老年露阴癖,她到社区告状,结果被对方反告。“左不是右也不是,还好居委会没否认我。”陈凤娥假设过,如果有丈夫在身边,这种事会少一点。
信念和使命感,是支撑这个身高仅一米五、满头白发的老年女人,昂扬生活下去的源动力。和陈凤娥的几次交谈中,上海市发的“300块钱孤老补贴”和“病毒所”是她反复嚼磨的词汇。前者是她定义的责任——“我退休金也不低,每个月白拿这300块,是要回报社会的。”后者则是她退休前未竞的梦想——“生物制品出口,我觉得现在机会来了,中国疫苗一定要有个形象代言!”
“回到病毒所”,是陈凤娥一切努力的最终目的,哪怕她在那里始终未得重用,唯一交好的朋友,也只是实验室的一位清洁女工。
陈凤娥的文章常登上校刊《金色池塘》,回忆录写作班交期末作业,她写下了自己母亲的故事,文章在区里办的征文活动中获得“优胜奖”……这些文章和荣誉证书,陈凤娥都会单发一份给病毒所人事处的老处长,“让他知道我的进步和能力。”
学习回忆录写作和摄影,是陈凤娥重回病毒所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病毒所的几位院士曾被新华社专门报道过,而她想要回去为那些已经80多岁,却默默无闻的研究员们著书立传,“他们也是贡献过的,我要为这些人写!”
外孙十岁生日这天,女儿一家回来和郭建民夫妻一起庆祝。吃的饭菜、笑着的女儿、可爱的外孙、下午一家人看的电影,郭建民全拍下来晒在朋友圈,里面唯独没有女婿的影子。
已经在外面出租屋住了两年的外孙,向郭建民表达了想要搬回来的想法:“您不能和我爸爸关系搞好点吗?”外孙甚至提议,如果外公和父亲的关系无法缓和,让外公去住钦州路上的小房子,他们一家好回来团聚。
徐阿姨心疼女儿一家每月8800块钱的租金,反复在郭建民耳边唠叨,他却依旧不为所动,“根本不要回来,绝对不要回来!”
偌大的房子只住了两个人,郭建民不觉得空旷寂寞,他每周周中要赶去老年大学打卡上课,还得抽空参加老师同学们组织的诗会、茶会,去艺术馆看画展;周末拉上妻子和朋友去KTV练习唱歌。
郭建民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在为接下来的80岁做准备。80岁是老年大学报名的年龄上限,郭建民准备一直学到那时候,“要为老得连老年大学都不能上的时候做准备,人总要融入社会嘛。”
“老了何妨/经历就是财富/年轮就是荣光/皱纹是最美的花/银发是最美的奖……”创作这首《老了何妨》的短诗,尤梅芳只用了一小时,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被诗歌班老师推荐登上了校刊。尤梅芳觉得“滑稽得很”。“滑稽”是尤梅芳的口头禅,在更多时候可以翻译成:“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尤梅芳的网名叫“芳芳”,她用来给诗作署名时,要再加上“银发”二字,“不要让人误会,以为我是个18岁的芳芳呢。”
老年大学是尤梅芳享受自由、释放自己的地方,她在班级里也遇到过几个老年丧偶的同学,并很快成了她们的倾诉对象。
“因为我理解她们的孤独,但我不孤独。”尤梅芳向我展示她的微信笔记,里面存着她创作的诗集和文章:“有些话没法和孩子们讲,我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有写给九泉下公公婆婆的信、写给九泉下丈夫的信……”停顿半刻,她歪了歪头,浑浊的眼里淌出些许微光,试探问道:“可以发给你看看,你能写点小小的看法吗?一句两句都可以。给我一点快乐,可以吗?“
尤梅芳打量过身边的亲朋好友,发现十个老年人里顶多有两个上老年大学,其余大多是在跳广场舞、打麻将、带孩子做家务。
“这么大年纪,还读什么老年大学?”头几年总有这样的问题砸向陈凤娥,但现在却几乎听不到了。陈凤娥还记得自己2014年初到静安老年大学,景况远没有今天火爆,学校老师还动员她带家人一起报名。短短6年,今非昔比。
人生不是到60岁以后,自动降级为“easy”模式,退休更不是努力生活的终点,关于生存命题的抉择和挣扎了无尽头。对活在上海这座超级城市的小部分老年人来说,老年大学为他们提供了新的树洞,消解着他们无处安放的焦虑与无措。
这一两个月,陈凤娥跳跃的情绪被奇妙地安抚了下来。“你看有6个点赞!”她打开自己和病毒所老处长的微信聊天记录,手机在我眼前飞速晃过。她将自己在老年大学和社区获奖的照片发给了老处长,对方回复了6个翘大拇指的emoji表情。陈凤娥兴奋得要命,在她看来,处长的态度较以前发生很大变化,这串表情符号意味着明确的认可。
因为想提升的东西太多,身边有朋友劝陈凤娥转去师资力量更强的市级老年大学,但她舍不得走。在她心里,生活是从进入静安老年大学开始有了起色,就像是一个溺水者突然抓住了浮板。现在,她站了起来,甚至头可以昂得更高。
陈凤娥只为余生准备了一次主动离别。“我摄影玩了一个学期,接着要转到声乐班。明年建党100年,病毒所肯定会有大活动。”她素来严肃的表情变得更认真,带着京腔的普通话也郑重起来:“有大活动我要回去,以前我上过台演唱过,现在有机会我要重新上台!”
静安区的弄堂小屋,是父母留给弟弟的家,陈凤娥坚持自己只是暂住,不邀请别人去那间房子做客,也提醒爱书如命的自己,别买太多书堆在那里。她仅有的一套房产在北京朝阳区,回到上海十四年,她没打算卖掉这套房子,也没有出租。
尽管希望渺茫,陈凤娥仍然期待着某天能获得病毒所的重用,重新北上,“不要瞧不起我们,也不要忘记我们。”
(应需求,文中陈凤娥为化名。)
摄影:Dage
采访、撰文:王小山
编辑:杨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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