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什么都明白
2021 年 12 月 24 日 06:26:54 海上落花
很多关于宁浩的报道中,都会出现一尊「斗战胜佛」的雕像。
8月底,《人物》作者在宁浩的新办公室见到了他。那时,他正在赶《我和我的家乡》的后期,抢工,这部由他担任总导演的电影将在十一期间上映。他不断地揉自己的双眼。他有神经衰弱,睡觉时害怕任何的噪音。「干这行的不都有吗,人不就都这样吗?」他说。
新公司的入口处,还未收拾整洁的环境中,那尊「斗战胜佛」依旧兀自低头沉思——这座雕像是泼猴成长为「斗战胜佛」的状态,宁浩说,看着好伤感啊。他觉得它在回忆人生经历过的得失,而人生的真理就是失去。
宁浩这几年没有拍摄电影长片,他说是因为世界在变,荒诞不再是世界的主题,也因此不再是他作品的主题。他就是一面镜子。命运则是童年动物园中在笼子里晃树的那个猴子。
以下是宁浩的讲述——
文|戴敏洁
编辑|金石
摄影|尹夕远
好多人老问我那个猴子的故事。那其实是个无聊的小事。因为那个猴子的确很无聊。小时候,我们家楼下有一个动物园。那个时候大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动物园就相当于现在的万达广场。那是一个免费的场所,因为可以翻墙过去。那也是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地方,看谁有办法不买票,翻墙进去。动物园就是我们的一个小社会,在里面分成好几拨不同的势力,有十三爷派的,有黑龙潭村的,也有太钢的孩子——笼子外面,那儿也是一个动物的世界,是一个江湖,儿童的江湖,特别生猛。不像现在去夜店都在晚上,那时候是赶早市,幸福的一天从早上开始。每天早上,很多女孩子在那儿跳舞,跳那种集体舞,叫36步,走到哪儿踢一下,再转个身那种,她们会着意打扮一番,去那儿走秀。男孩则是去打架,去释放荷尔蒙,所以有时候不敢随便去,要带菜刀、带棒子,都得有一些武器才可以。如果没有引起什么斗殴,那今天就是和平的一天,否则就又得研究怎么集结人,怎么复仇。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年代。动物园杂糅了廉价的儿童游乐场和一帮青少年,动物园本身也是我童年很有记忆、青少年时期很有记忆的地方。我记得有一只很老很老的大象,晚年的时候它不爱看到阳光,永远待在屋子里头,只是偶尔会看到,它从小窗户里伸出一个鼻子来。但是我知道里头存在着一只大象,隔一段总担心它什么时候死掉了,总担心它死掉了会不会被老虎吃掉,变成别的动物的食物。因为我3岁的时候摸过它,因为我奶奶认识饲养员,就把我带进去摸了它,我一直以此为骄傲。我也会经常去看一看别的动物。每一个动物都有它们自己的情况。在我们那个钢铁城市里,我没太觉得狮子和老虎是很厉害的动物,在那个灰头土脸的动物园里,它们没什么性格,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在整个动物园当中,最有性格的就是猴子了,只有猴子是一个能够跟你有互动能力的动物,狮子、老虎基本上都不搭理你,它们都不看你,跟人也没有形成关系,但这些猴子是会有的。它经常会有情绪,如果你给它丢东西,它会给你呲牙,会扒着笼子使劲吓唬你。我每次看见它,它都在那儿拼命晃树,我说这傻逼又在晃树给别人看,后来发现没人看的时候它也在那儿晃,我说那它干啥呢,但是我反过来一想,它不晃树它能干啥呢,它不也没事儿干吗,所以它就只能关在笼子里晃树。18、19岁之后,动物园我就去得少了。那时候我去商业街溜达,看人,另一种动物。我没事儿就骑个自行车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就去给路过的人画速写,观察人,有的人就像生病的大象,已经到了暮年,我在画他的时候就会想,他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有的人就像个猴子,惹不起,不要去招惹他。跟在动物园看动物是一样的。后来,动物园搬走了,搬到了卧虎山,我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小时候还很喜欢看《西游记》,那好像也是我最早接触到的电视剧。刚开始的时候,它不是一口气播的。因为它拍了好多年,所以一开始就是每年春节联欢晚会之后放两集,只播两集,然后明年的春节再播两集。春晚1点钟结束,不睡觉小孩就接着看两集。然后一直这样搞了三四年才一口气拿出来给大家放,从头到尾放一遍,那真的确实是非常的珍贵。那时候全国第一偶像就是六小龄童,所有的姑娘都要嫁给他,都在给六小龄童写情书,寄往中央电视台。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对于小男孩来说,孙悟空就是我们的哈利波特,一个神奇的、有性格的东方大男孩,一个英雄。《西游记》写的是一个大男孩如何成为一个男人的过程。最后它被封为「斗战胜佛」,但它还是一个男孩的时候比较可爱,因为纯真啊。斗战胜佛是被体制化了,这是一种广义上的体制,就是每一个人都必将面对的人生——走进一个成人的世界,按照成人的标准生活,但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以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个自由的、天真的,没有被规训的形象,那个时候对它的形容就是泼猴,就叫泼猴。后来开公司,他们说给公司取一个什么名字,然后我就想说孙悟空和动物园里的猴子就挺好的,动物园里的猴子是孙悟空的另外一面,孙悟空就是猴子,而坏猴子是它最好的一个状态,一个童心未泯的英雄。「坏猴子72变」是一个青年导演扶持计划,我把它看做是一个作品,我觉得我找到的青年也都是有性格的猴子。2016年,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我想了两个月,我一直在想,我的初心是什么,我到底为什么干这事儿。其实我当时干这事儿就是觉得我挺生气的。2015年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人都来拍电影。我并不是歧视别人来拍电影,因为导演也可以去写书,也可以去干别的,干别的人也可以来拍电影,这是正常的。但是当时到了特别泛滥的地步,任何人就说我只要说有钱,我带着钱就来拍电影,比如我回山西老家,好多煤老板要投资拍电影,就一种我有钱的姿态,反正我有钱我就可以拍,不行我培养家里的一个什么亲戚让他学两年不就可以了吗?他也可以拍,他讲故事挺好的。那种气氛让我觉得特别的不舒服,真正站在行业的角度,我觉得受到了冒犯,觉得这是对于我所从事的行业的不尊敬。我拍一个电影,你们可以随便说我也要来拍,我从来没听过哪个人说自己组织一支警察队伍,去当警察。你们怎么就非要到我们这个行业来搅合?你们又不是干这个事情的。如果你要干,我每次都说你要去好好地读书,去学习这个技能,而不是说我有钱我就可以来当导演、我就可以来拍。这滩水变得太浑了,我想我应该做点儿什么,我能不能去找几个朋友来,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来做电影,至少保证我们这个小环境还能做一些我们觉得力所能及的、像是电影的电影。我是一条鱼,我就希望这个水能干净一点,让我们自己活得舒坦一点,所以搞了这个青年导演计划。这个出发点也许狭隘,但我觉得问心无愧。我和文牧野见面时吃了一个火锅,这之前《我不是药神》的剧本已经有了,但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拍。直到遇到他。他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挺关心本质的,一上来就说我要拍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焦点感很强,很扎实,又有很浓烈的情感,在情感中又有一种审美,都很符合片子的调性,就交给他了。后来电影取得很好的成绩,这是他自己的修为。宁浩担任监制的《我不是药神》
我相信道家的事情。道法自然,就认清一个事情的本质,关注最本质的事情,不要人为地推动。我只关注电影本身的事情,我不关注电影以外的事情,挣多少钱、票房,我都不关注。在坏猴子里,每个人都相处这么久了,就跟同学似的,谁的长板短板我都知道。有时候,我会以一个破坏者的方式出现,说一说哪里是不行的,比如这个大反派不太对,是不是应该再改改什么的,但都比较笼统,不会给特别具体的建议。除了讲内容的时候不能乱讲,做监制还要学会什么时候不说。比如,在你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办法的时候最好不要瞎说话。这是我的一个工作经验,我经常跟我的开发和制片人说,我说你们要首先学会的是不帮忙,学会不帮忙再帮忙,他说何解呀?我说你要是时时刻刻都帮忙,很可能是帮倒忙,像一个孩子要去学习,你什么东西都帮他做,帮他弄,其实会打乱他吸收想通的顺序。我会经常看到很多剧本有的时候会有很多监制、制片人都不停地在说我的想法、我的意见是什么,我说这帮人就捣乱,你们的意见都能听你们自己当导演去呗,在这儿说什么说,电影最后就是导演的工作,所以你要很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这个我觉得就很像种树,你需要给它阳光,需要给它水、土壤、环境,要了解这棵树的属性,知道它喜欢什么,不是我喜欢什么,而且你要知道这棵树它想长成什么样子,不是你想让它长成什么样子。青年导演的前三步是最难的,一旦它的根系长出来发达了,它的成活率就高了。但它前面的致死率很高,因为要挪动它的根,它的根受伤了,你要保护它,一定不要让它在前面死掉,让它先活下来。比方说缺钱你要给他钱,你要想到给他赚点儿钱,不要让他为了挣钱去搞剧去,去搞什么,变成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另外你得想办法让他在头几年把根系长出来,然后慢慢他自己就可以了。我喜欢租一块地,然后在里面种一些我喜欢的树,种了几棵银杏,几棵对节白蜡,几棵松树,还有几棵果树,其实就是弄了个果园子,把不同的树种在一起。我每隔一个时间段只要没事就会去转一圈,去看看,就在树林里待着。我觉得其实那是一个道理,了解它,不要摧残它,然后它要死的时候,保护好它,剩下的时候,别招它。除非你遇到明确这是个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这是个坑,搞这个事情有危险,那是个电闸,摸了肯定会死,剩下的时候,我就是照镜子。我经常说,我就是个照镜子的,我就是他们的一面镜子。镜子没有意志,镜子是帮你看镜子里的自己。不是镜子好看你就好看了,镜子不是滤镜,镜子是镜子。我也会拿他们当镜子,大家都那么年轻,我就照到自己老了。以前我走到哪里都是最年轻的导演,现在我跟他们在一起,哎呀,原来我真的是大哥了,真的是老了。
疫情的时候,「坏猴子」很多电影项目都停了,但人生不就这样吗?连学校都停了,电影算什么?对不对?不必太当回事儿。我觉得跟其他行业比起来,电影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事,有啥可撒娇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多地方都开放了,就电影院不开门,也证明了全社会都是这么看的。你要去反观一下自己做的东西。如果我们拍的电影只是一个提供娱乐的东西,那它确实没那么重要。你还不如在家打游戏、上网,一样,也提供娱乐,受到冲击电影院关门了,大家就去别的地方娱乐好了。我们一直在追求大一统的票房,我们的发行体系和宣发体系就想着追票房,就是会把电影逼向娱乐,电影就会降格。电影得有娱乐以外的价值,得有一点思考,一点艺术,才值得被保护。否则,学校都不开门,电影院凭什么要开门?所以,如果电影仅仅是一个提供娱乐的东西,那对于电影是不利的。当然,你也不能完全忽视电影的娱乐性,娱乐也很重要,但你不能只提供娱乐。我的作品不拒绝娱乐性,但我从来不满足就只有娱乐。它如果就是娱乐也没啥意思,我总会找到一点不仅仅是娱乐的东西。表达之外,要不然就给个美学,破铜烂铁范儿的美学,让大家去看一看那种特别的、乱糟糟的东西。我觉得「疯狂系列」都是,有一种油腻腻、丰富的、混乱的、喧闹的东西,油腻大叔和垃圾堆美学。去年年底我在太原拍了一部短片,叫《巴依尔的春节》。是在一个特别有工业气质的厂区拍的,很有我小时候的感觉,一个钢铁城市,机油味和铁锈色的。我小的时候,炼钢的那厂子里头都是黑的,什么东西都是黑的,到处在喷那个白漆,「刷刷刷」,然后好多地下室里都积着水。到处都是黑黑的,树也是黑黑的,只有在春天刚发芽时候能见到绿色,然后过几天它就变黑了。澡堂子里的水也是黑的。煤矿里的工人都和黑色的东西打交道,他们要在澡堂里洗干净,所以那个水是纯黑的,可以捞出来写字。所以我记忆里的颜色都是灰和黑,很少出现色彩。一种白惨惨的阳光照射在每一个人头上,阳光很亮人很黑,映衬着每个人都无所畏惧,不害怕阳光,不害怕风雨,很少见到下雨时候有伞或雨衣,下完雨地上的水也都是黑的,但我们都无所谓了,一个钢铁城市就是这样。但因为里面有人,有人就有青春,就有情感,就有岁月。所以我拍的电影都是这样,都是有机油味和铁锈色,他们说你拍的电影非常的脏,其实我觉得是一种破铜烂铁的浪漫。破铜烂铁不浪漫吗?它本身就是浪漫的。什么东西都有浪漫的机会和权利,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的,所以它对我来说,有审美感,也有意思。宁浩指导《巴依尔的春节》拍摄
我就是觉得艺术要有性格,有个性,但这些年一个非常让我困惑的事情是,大家都在追求共性、安全和票房,拍得越来越没个性。好像那个气氛更多的是谈票房、谈生意,然后很少有人谈谁的电影技巧怎么样或者谁更加有创意。无论从影评到观众、关注、回馈,我觉得艺术交流这件事情基本上崩溃了,变成叫艺术消费了,大家只是消费,单向的娱乐一下,并不能产生一种真正的双向艺术交流。很多人问我,如何看待《疯狂的外星人》口碑的两极化?我其实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我觉得我们的电影评论,大多数还在一个文本层面上,也就是观后感,我不是说绝对,也会有很多还是能明白更多层面的人的评论,但普遍主流都相当于一篇文章的读后感,就是这个维度,这是一个非电影维度。所以我觉得在这个层面去探讨电影本体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但是行业内又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根据本体的探讨,甚至说根据艺术思潮的探讨,到底是印象派还是后印象派,到底是现代派还是后现代派,其实没有人理解或者care这件事情。我care这件事,其实原本这才是严肃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艺术交流的问题,这才是艺术存在的最重要的问题,而不是只有娱乐,好玩不好玩,逗不逗。我觉得《疯狂的外星人》是我拍得最好的电影之一,是非常出色的电影。它所谈的问题和当下性、视角都不low啊,它是一个当代的处境和文化处境,它是一个有高度的看待这个文化处境的东西,而且它手段和手法也是比较准确,它的语言并不是一个好莱坞能够轻易复制的东西。它的这套系统只是我们中国才有的系统,故事如果发生在美国,它就不会这样走了,它就变成了另一个走向。它是从一个旁观的角落,或者是从一个更不带情感投入的角度去看待整个中国的文化、西方的文化、所谓的我们建立起来的西方电影逻辑里的文明,,以及外太空的文明。它实际上是从一个第三方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所谓的强弱关系到底是什么。在我的价值系统里,孰强孰弱这些都不是问题,狂妄才是问题,狂妄才是问题。我一直拍的电影都是,所有狂妄的人受到制裁。因为人类最大的问题就是自大,就是自以为是,人类最大的问题就是觉得我们是世界的主宰,我们只要怎么怎么样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们只要改变身上一点小毛病,王子和公主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只要跟人有关的、跟人性有关的事情就变成了一切,就抬到特别高,这就是狂妄。《疯狂外星人》
重新寻找电影有趣的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命题吧。《疯狂的外星人》拍完之后,我就把这个系列结束掉了。因为「疯狂系列」是只有在社会剧烈变革时期才会出现的作品。现在的世界在走向秩序化,越来越不混乱了。一开始荒诞成为我作品的主题,因为当时的世界荒诞。我们以前是农业型社会的生存结构,现在变成以工商业文明为基础的城市型生活的结构,变革会导致很多旧的和新的东西发生冲突和冲撞。旧的、新的混杂在一起,形成了特别强烈的荒诞主义色彩。在中国接近这个变革的尾声了。城市化进程,硬件部分基本完成,很多东西也基本铺到位了,逐渐逐渐地,荒诞的东西就变少了,没有那么强烈的冲突了。荒诞就变得不是一个整个社会的主题语言了。我一直以来只秉持着一个东西,叫对真实的尊重——艺术和文化是生产力的镜子,它不会把社会搞乱,也没有什么带动性,它就是一个生产力的镜子,只是把生产力照下来而已——我就是一个镜子。《疯狂的外星人》结束之后,加上这次《我和我的家乡》,我连拍了三个短片。短片虽然短,但它也有它的拍法,戏剧性也是短剧的方式,会不太一样。而且我也希望找点新的东西来往里头装。《我和我的家乡》是一个命题作文,主旋律的背景下,也可以做一些探讨和实践。比如上一部《我和我的祖国》,镜头啊什么都做得比较多,比较满,这一次我尽量往后退,能少一笔是一笔,其实用一句话说出8个意思来,比一句话说出一个意思来,要难。这次的剧本是我自己写的。在大时代、大事件的背景下,其实要去讲小的故事。我就写了我老家的二姨妈来北京看病的故事。她是来旅游的时候,突然胆囊出了问题,我要带她去医院,她老躲着,觉得北京看病特贵。去了医院之后,我们的亲属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跟我就变得特客气,还在家里力所能及地干活。我越说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她就越担心钱的问题。后来她女儿来了北京,说农村医疗保险是可以报销北京的医药费的,她就放松了。上次《我和我的祖国》反响不错,这次我和葛大爷就再合作一次。葛大爷他太特别了,他自己的那套东西总是很搞笑,就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慢和不努力,他那种不努力的气质太可笑了,就是如果能坐着一定不站着,如果能瘫着就不好好坐着。但他那个不努力是在形态上的不努力,他实际上琢磨这场戏琢磨好久了,在心里过了好多遍。宁浩和葛优合作的《我和我的祖国》
其实,三部短片合起来,也算是一部电影的长度。但这几年我没有再拍一部电影,是因为不知道要拍什么。不是因为没有时间,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没有觉得什么东西拍出来有意义,拍啥?世界上又不多一个商业片,又不缺一个商业片。如果电影就是个娱乐,我也不想拍它。我还是希望,电影是一个我的想法和一部作品。现在网络上的电影太多了,过去的电影也都能找得到了。你现在竞争已经不是在跟这个时期同时代的导演在竞争,你是跟在这一百年的全世界的导演在竞争。如果说我要拍一个剑侠片,对不起,我可以看到黑泽明,我也可以看到张彻,那凭什么要看你,你比他俩拍得好吗?你有什么新鲜东西给我?你要拍枪战片,你能比吴宇森拍得好吗?你会比美国电影拍得好吗?现在的观众全都看得到,这是每一个现代的导演都存在的压力。而且,世界的变化太快了。我以前拍的、或者我以前准备的很多东西,可能就不合时宜了,或者是不对了。比如我以前其实还是有一些关于农村的片子啊,我写过一个关于计划生育的故事,结果现在已经鼓励生二胎了。变化太快了。所以,你要找到一个好的模型,找不到,或者没什么,觉得无聊,大家都看过了,没有想法就暂时不拍,先看清楚再试试。其实,如果非要拍,我很想拍一个古装片,我脑子里的一个古代世界还挺有意思的。开车旅行是我唯一的一个爱好。前一阵我带着「坏猴子」里的吴辰珵和王子昭两个人去了趟五台山,拜拜佛,看看那个雁门关。雁门关这个脚下有一个地方是我很喜欢的,它叫广武城,一个小村子,是我以前拍《香火》的时候发现的。那个真的是一个古战场一样肃杀的气氛,而且很雄浑,就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个意思。在很广阔的那个荒野,去想想那些历史中的大问题,杨家将多少人在这儿守着这个关,满门忠烈,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还是能够让你自己有出离之心去看待这个世界和民族的发展。我带朋友们旅行的地方都不是那种热门景点,都是我自己喜欢和有感触的地方。滹沱河、什么金沙滩……这些地方都有故事。血战金沙滩是什么样、在哪儿,李陵碑当时放在什么位置,杨继业可能是从哪儿跑去撞到这上头还是什么。或者说其实这是野史,杨继业根本没有撞死,杨继业应该是绝食而死,但我很喜欢探讨这些东西。所以,我想拍一个古装片,我想那个时候肯定跟现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人口,没有那么多的话和语言。因为人不会这么密集地居住,所以人都不太有能言善辩的能力,少数人才有。那个世界或许是一个不聒噪的世界,而每个人一安静下来就会生出智慧。我觉得那个时代的人会更不一样,因为定能生慧,而每个在躁动频率下的人,都只能叫小聪明或者愚蠢的聪明人,我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
我们公司门口的那个猴子雕塑,是王瑞琳的作品。那个雕塑很有意思,他其实雕的是斗战胜佛之后的状态,好伤感啊,看着那个猴子好伤感啊。它就坐在那里,回忆啊。回忆它的人生经历过的得失吧,没有什么得到,全是失去。人生的真理就是失去所有的东西。每个人都在失去吧,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失去我的动物园。现在的动物园再也没有那个时候的意义了。虽然我也去过长隆,我也去过很多的现代的动物园。但是它所代表的意义已经变了,或者说没有那么重了,它不是青春,它也不是童年的好奇,你也很难跟那里面的某一个动物产生一种朋友式的联系,还想去专门看看它的,也没有了。人类最终也会消失,因为人类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弹指一挥瞬间出现的一个物种,几万年的一个文明不算什么。所以什么叫意义?求存是唯一的意义,但这个意义也会消失,一切都归于空。但没办法啊,笼子里的猴子,它能干什么呢?晃树是它的人生意义吗?你在笼子外面去看它它就没有意义,但它在笼子里面就会觉得晃树是它的意义,晃着晃着,它可能会爱上那棵树,它也会沉迷于自己晃得有多么的精彩,晃出花儿来,晃成这个样子,晃成那个样子,觉得自己晃得比那只猴子晃得好。很多称赞,也只能说是笼子里其他的猴子看到你这只猴子的时候,觉得「这猴子晃得好好」。我觉得我的命运就是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我们都一样。你来工作和我拍电影,都是那棵树。每一个人都困在人世中,必须被迫活此一生,被迫找到一棵树,并认为好有意义。我晃这棵树、拍电影,就想去试试新鲜的东西,极简是什么样的,丰富是什么,花里胡哨和简简单单我都愿意试,但无论技法有多不同,里面都有某种共通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对于人类自大的怀疑,就是——人,玩不过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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