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没商量」，宋丹丹、英达、谢园的青春过往

1992年，电视剧《爱你没商量》播出，首播权是央视经过激烈的竞争以350万的天价购得。经过《渴望》的万人空巷，《编辑部故事》的爆红，观众对王朔参与编剧的第三部电视剧充满了想象与期待，宋丹丹、英达、谢园、盖丽丽、冯宪珍、王奎荣、文兴宇一众优秀演员的加盟提供了口碑的保证，片头、片尾曲大手笔的请来了当红歌星优客李林、张清芳、那英和解晓东。一度，《爱你没商量》的收视率高达30%，仅次于亿万个家庭每晚必看的《新闻联播》。但整部剧播完后，诸多恶评让王朔遭遇了影视剧创作生涯的第一次「滑铁卢」。

在爱你没商量这部剧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兮则

一个女演员的飞蛾扑火

《爱你没商量》的主线是话剧女演员周华（宋丹丹饰）爱上了出租车司机高强（谢园饰），因此与当编剧的未婚夫方波（英达饰）悔婚的感情纠葛。其中伴随着周华健康状况的一路恶化——从感冒、肾炎直至肾衰竭引发的并发症黑曚（眼盲），以及周华所在的话剧团一出名为《伴你远行》的话剧从创作、选角、排练到演出比赛的全过程。

剧中随处可见带有典型王朔风格的「侃大山」场景，让每个人物都有充分的空间展现性格的层次和灰度。当然，作为我国第一部言情室内剧，爱情，是当仁不让的主题。

女演员和男编剧，是郎才女貌的神仙搭配，如何能向观众证明周华作为一个女演员选择出租车司机的合理性，是剧集前半部分要完成的任务。剧集开始，周华刚获得戏剧界的最高奖梅花奖，事业正如日中天，能够和室友许童童的朋友高强一步步接近，是由于健康不断恶化而带来的人生急转直下。

高强从一出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在不断开导病人周华的过程中，才一点点说出之前生意失败、妹妹早逝等前史，高强能够理解周华从人生至高点坠落的痛苦，周华则在生病后人情冷暖的体察中欣赏高强朴素而深刻的人生态度和千帆过后的幽默豁达。

谢园饰演高强

与高强的有情有义相对应的，是主创对编剧方波的处理，方波有文人的聪明与才华，也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和虚荣。方波当然也爱周华，为她写剧本，为她治病，可当周华的病情一步步恶化，变成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负担时，高强的介入就成了方波表面震惊不解、内心庆幸不已的抽身理由。周华对方波的放弃其实是一种女性的自省和成长，方波的精明自保无疑体现了王朔对知识阶层虚伪自私的一贯讽刺。

即便如此，纯粹精神上的接近也不足以让两人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跨越有形、无形的身份、阶层、舆论等现实阻碍。最关键的情感助推，发生在周华临时救场、却在舞台上忘词的那一刻，这也是整部剧的高光时刻。周华的眼光慢慢地扫过观众席，然后聚焦在台下的高强身上，在剧场的聚光灯下，一字一句，开始了告白：

周华的眼光慢慢地扫过观众席，然后聚焦在台下的高强身上

你终于出现了，正像我期待的那样，在一瞬间，一刹那，猝不及防地打动了我。我曾以为我很坚强，很世故，很有理智，或者大言不惭地说很高尚，可这一切在你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犹如冰遇见火，雪融于阳光。我无法逃避你的照耀，就像鸟无法逃避子弹的追逐，鱼游遍江湖终究死于网中……你吓坏了吧？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强迫你接受我的感情，去和别人解释吧，这一切都是我的单相思，我的一厢情愿，你是无辜的、清白的。如果必须牺牲一个人，那就牺牲我吧，尽管如此我仍要感谢你，你的出现就是对我最大的给予。我不怕人骂我水性杨花，骂我不道德，因为，我了解我，我什么都不怕——包括你！你的拒绝，你的胆怯，你的……残酷。

周华和高强的恋情开始于周华失明的人生至暗时刻，贯穿了周华从失落、挫败到扭曲、变态的整个心理变化过程，经受了周华自杀未遂的危机考验，终于成就了彼此完全接纳、完全契合的牢固感情。就像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一座城市的陷落，终于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精明算计、三心二意中注入了一点真情实意，《爱你没商量》中的生病、失明也成全了两个本没有交集的男女的患难真情。

在王朔走红的八九十年代，批评界普遍诟病王朔的，是他的痞气，他的油腔滑调、玩世不恭，但有趣的是，从王朔登上文坛的第一篇小说《空中小姐》开始，他笔下的爱情就一直是浪漫、理想的传奇故事，即使男主人公是一贯带有王朔风格的浪子、混混，却总能和一个纯情、美丽的女子发生一段至情至性、跨越生死的爱情故事。评论家说王朔反英雄、反权威，调侃、挑战一切主流价值观，但一旦涉及爱情，主人公们总是拼尽全力地飞蛾扑火，没有商量，主流得不能再主流，理想得不能再理想。

《爱你没商量》中女演员周华与司机高强的结合理直气壮地跨越了阶级，无视了道德和舆论，同年发表的小说《过把瘾就死》中，杜梅对爱情的执着甚至到了以死相逼的程度。调侃一切，但却绝不辜负爱情，八九十年代商业大潮冲击下的思想剧变都没能颠覆爱情的光辉和理想，批评王朔的人大概想不到三十年后有人会在网上感叹微博的一大风景是八零后在苦口婆心地劝零零后不要当封建老古板，而年轻人却在《梁祝》的弹幕中说「梁山伯是圣父，祝英台是绝情渣，马文才才是良配」。

周华与高强

两面不讨好

《爱你没商量》在播出前做足了宣传攻势，王朔说《爱你没商量》是他写的电视剧里最好的一部，演员阵营星光璀璨。没成想，前10集播出，观众反应平淡，全部播完，文艺圈还有勉强夸赞的，观众的差评如潮水般涌来，客气点的说「没什么太好, 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可看可不看」，耿直一点的就评价是「没嚼头的夹生饭」，「华在其表，败在其中」，更有观众写文章愤怒地说「这部言情室内剧，，是一个低劣的厨师『糟蹋』了上好材料而弄成的一个『大拼盘』」。

口碑如此不理想，除了事先吊足了观众胃口导致期待太高、落差太大之外，主创们的反省集中在对电视剧形式的把握上。王朔在采访中表示，这是他真正用过心的一部电视剧本。本意是要写一个通俗的爱情故事，不要搞追求，俏皮话也不要，就要一个悲悲切切、揉碎人心的情歌小唱，哭死一个算一个。没想到有意无意的还是流露出了自己一贯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观念。不过，「最大的失着在于没有尊重电视剧的规律，最终受到了规律的惩罚。电视剧一天播一集，每集间隔24小时，在这24小时里观众上班、逛街、打情骂俏、柴米油盐，早就不在你的规定情景之中了，怎么能够和一场接一场往下演的剧中人感同身受？他们甚至会忘了你是为了什么动怒，即便记得也在24小时之内解除了那一份感情冲击。」

日后创作出热播剧《牵手》、《中国式离婚》的编剧王海鸰也是《爱你没商量》的主创之一，她在文章中分析《爱》剧在审片时一气呵成地看，效果很好，但间隔播出的时候，观众情绪中断、记忆中断、审美中断，效果就不好。

更重要的是，《爱你没商量》不是一般概念上的通俗剧, 它着力写人物，而不重故事的曲折起伏, 凡遇故事与人物命运性格发生冲突的时候, 故事会给人物塑造让路，「让人物带动情节而不是情节左右人物。」这种重人物而轻情节的处理，必然会导致情节细碎，节奏缓慢，虽然这两年我们从韩剧《请回答1988》、美剧《我们这一天》等作品中领略了这种风格的好处，但对90年代初的电视观众来说还是太过超前了。

宋丹丹在《爱》剧中的表演也是引发争议的焦点。本来，宋丹丹的表演是足可以证明她演技的巨大张力的。从周华刚出场时礼貌、客气都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到眼盲后自暴自弃、邋里邋遢的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地肆意吐着瓜子皮，人物心理呈现丝丝入扣。可绝大多数的观众无法和一个如日中天的女演员突然掉落神坛共情，又不喜欢这个又拧巴又作的女主角。90年代初的电视观众，爱的还是刘慧芳的忍辱负重、博爱善良，刚刚能够欣赏葛玲的大大咧咧和吊儿郎当，但却无法接受周华的扭曲和挣扎。

在出演《爱》剧之前，宋丹丹已经凭借春晚上的小品《懒汉相亲》、《超生游击队》成为全国知名的女演员，但过早地被角色「定型」对于演员来说常常不是一件幸事，尤其是被定义为「谐星」的女演员。

《爱》剧是正剧，言情剧，宋丹丹要说服观众一个漂亮、出色的女演员为了爱而选择一个司机，抛弃当编剧的未婚夫，并为这种选择感动，本就有难度，再加上那个又土又垮的「俺叫魏淑芬」的前史，观众无法代入角色的才华和深情。宋丹丹后来也曾在采访中抱怨，早期的笑星经历使她几乎接不到别的角色，即使是在话剧《茶馆》里演一个悲情人物，一出场也会引来观众的笑场起哄。这可能是所有喜剧演员的悲哀，他们给观众带来欢笑，观众却从此拒绝正视和承认他们内心的丰富与痛苦，就像观众可能也接受不了在《脱口秀大会》上讲段子的李雪琴去演一个腹有诗书、忧郁敏感的林黛玉型人物，即使她是一个有抑郁症病史的学霸。

刘春在《文化断裂中的话语尴尬》一文中认为，《爱》剧走的还是通俗情节剧的套路，其中周华的遭遇符合情节剧的「落难/得救」、「中止/恢复」、「延搁/实现」等模式，故事显示出的也都是大众文化许诺幸福、生产梦幻的特点。但《爱》剧中还有一些异质性的因素造成了内在的分裂，比如王朔语言的油滑、刻薄对爱情正剧的煽情、虚假许诺的解构，王朔对正统价值的否定给大众文化对这种价值观的认可和宣扬带来的损害和颠覆，因此才会让《爱》剧在大众消费者和精英文化论者中两面不讨好。

《爱你没商量》中的宋丹丹

那些后来

拍摄《爱你没商量》之前，宋丹丹和英达刚刚生下了儿子巴图，宋丹丹凭借得奖、演小品带来的名气让她片约不断，生下巴图34天，宋丹丹就四处奔波忙于演出挣钱，将挣来的钱用来装修新家。宋丹丹在自己的书中《幸福深处》回忆，英达曾感动地说：「丹丹，我今天花你1分，将来还你1万。」然而，英达整天在家睡觉，自称「觉（教）皇」。

英达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海归，宋丹丹说他没有社会经验，常常喋喋不休地显示他的记忆力和他那些「无用的知识」，在聚会中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而让别人下不来台。也许是英达的这份无用的聪明确实和《爱》剧里的方波有着某种相似，也许也是希望「觉皇」能起来干干活儿，宋丹丹在接到《爱》剧的邀约时才极力向导演推荐英达出演「方波」，事实证明英达把知识分子的小聪明、小算计，浪漫而又现实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中，宋丹丹和英达本就是北京人艺的演员、导演，出演这个发生在话剧团的故事，确实驾轻就熟。

拍完《爱》剧之后，英达和王朔开始见《我爱我家》的投资商，筹拍他一直梦想的「情景喜剧」，结果《爱》剧的恶评让王朔陷入了创作危机，英达因此才结识了后来参与《我爱我家》编剧工作的梁左和他的妹妹梁欢。《我爱我家》里宋丹丹重新做回喜剧演员，扮演《爱你没商量》里老院长的文兴宇成了《我爱我家》里的公公老傅，谢园出演了让几代观众念念不忘的宝财哥，《爱》剧中曾客串过一个小人物的梁天也在《我爱我家》中挑了大梁。剧中，在《渴望》中出演刘母的韩影对扮演和平的宋丹丹说：「给妈换个频道，看哪个台还播《渴望》」。宋丹丹则回答：「全是《爱你没商量》。」

《爱》剧中周华和方波的离合也与现实中宋丹丹和英达的婚变形成了某种奇异的互文关系。《爱》剧中，周华为了一个看起来并不般配的司机放弃了方波，现实中，英达则在拍完《我爱我家》之后选择了相貌、名气都不如宋丹丹的梁欢。《爱》剧中，周华因为早年父母离异父亲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而难解心结，现实中，宋丹丹为了儿子巴图受到英达的冷落而愤怒发声，与英达交恶。《爱》剧中，周华与方波分手之后仍是能彼此帮助的朋友，而现实中，宋丹丹年近「耳顺」才终于在回顾《我爱我家》的节目中公开说出感谢英达，完成了这场「世纪和解」。

宋丹丹和英达

相比宋丹丹、英达的各自高调，谢园的人生逐渐趋于沉潜内敛。1994年，被称为中国内地「喜剧三剑客」的谢园、梁天、葛优共同成立了好来西影视策划公司，投拍的电影《天生胆小》找了冯小刚当编剧，名字还是王朔起的，这部片子让谢园拿下了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配角奖。此后，谢园虽然也偶尔在一些影视剧中客串，但逐渐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电影学院的教学工作中，慢慢低调沉寂，只在和老友梁天等人一起上综艺节目的时候才能一睹这个「戏疯子」的灵动和神采。

前些日子，谢园离世，重拾了在2020这个特殊的年份对过往时代的留恋与怀想，那是宋丹丹、英达、谢园等一众演员的青春年代，也是中国电视剧快速起步、成长的黄金期。种种原因让《爱你没商量》生不逢时，黯淡在岁月中，如今擦去尘土，却能看到这部片子无法掩藏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