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邢啸声老师去世,忍不住发了条微博:
“一早得知啸声老师因意外离世,惊在那。当一个你有接触、鲜活的人,突发离去,感怀人之死。老先生的几本作品相对冷门,他的研究,是少有人走的路。”
同事间聊起,回忆起做书过程中与他的交流,一切似历历在目。
看到陈丹青老师的纪念文章,更加感慨了。还是不多说吧。
致敬邢啸声先生
陈丹青
教师节当日,邢啸声老师去世了。消息说,他的坐骑与车相撞,受伤,数日后于家中再次摔倒,送医不治。
八十二岁了,啸声师还在骑自行车?!
年轻人是不知道他了。所谓美术圈也早忘却,或者,从未认真尊敬过他。据我所知,他供职三十余年的单位巴不得挤他走,原因很简单,他并非央美“嫡出”,却做了那代学者做不到,或并未想到的事:他先后与不下三十位欧美一流艺术家结识、结缘,其中最深最厚者,是法国人巴尔蒂斯、西班牙人娄贝兹、塔皮埃斯。
知道吗,八十年代对早期现代艺术尚且懵圈的中国美术界,忽而扔个巴尔蒂斯大展过来,简直欺负人,啸声之名即起于此案。
再者,他持续出版的图文书非但三十年前开风气之先,便在今日满目汉译西洋艺术专书中,亦属选材冷僻而学问专精,据理想国编辑统计,手写稿本上千万字,倘若出全集,规模逾五十部。我所记得的有罗丹论述的“法国大教堂”译本,庞大的《法国美术史》、《西班牙美术史》,中世纪柱头雕刻专著等,开译而未完成的,有中国美术界从未弄清的《哥特艺术》和《罗曼艺术》……
而啸声师的性格偏偏是持才傲物——你会法语是吗?你认识域外名家是吗?你雄心勃勃要来出书?行了,不必有悬念,这等角色迟早出局。
“王八蛋!”啸声师几回狠狠皱起他方硬的脸,咬牙切齿。我知道他指的是哪几位。
但他随即眼角弯弯,笑将起来,忘了几秒钟前的那位王八蛋,大谈欧洲此行,说是又去了哪家博物馆、哪座教堂,造访了哪位名家的画室——同辈同行最恼火就是这路领先的行状——然后拿出人家送他的素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这是可羡慕的。在他京西公寓的某一墙,挂着十数幅大小不一的欧洲名家素描,品相最高者,自是巴尔蒂斯。因这样地近距离触探欧陆艺术家,更兼文本功夫,央美年轻人格外欢喜啸声师的讲席。
大约1981年,啸声师调入当时央美的《世界美术》编辑部,值动乱后百事待兴,他正当盛年,当然想干一番。然而央美是近亲繁殖的老单位,院内半数老少爷们都端着地盘式的脸,忽然来个有才学有抱负的家伙:你想干嘛?
他知道讨人嫌吗,也许不知,也许了然。反正持才傲物的人正像啸声师那样,梗着脖子,挑明了不吃这一套。
那年我才毕业,他曾引一位法国女士采访我的西藏系列,我们同去城西宾馆与之会面——各骑一部自行车,那时他多年轻啊——我于是领教了他的法语:其时在京外国人很少,他已凭一己之力,展开文化交流了。
翌年我出国,又数年,啸声师转道欧洲,到临纽约。那时节学者出国异常之难,我请他留宿,长夜痛聊,知道了巴尔蒂斯全家怎样款待他,喜欢他的书法,知道他怎样苦心筹措的出国经费多半是欧洲人弄的……我带他出去玩,也才知道他还说西班牙语:“你看,西班牙语在美国也行得通呀!”说时,又笑得眼睛看不见了。
他是爱憎喜怒都要上脸的人,日常说起学问,则旋即书生正色。言及中世纪艺术,忽而两眼凶光,手指头戳过来:“中世纪艺术不得了啊!丹青,”他厉声说道,痛苦地揪起他的脸:“我们对这方面的认识,我敢说,完全空白!”
这是真的。近十年,我两回陪他出席他的新著的座谈,前一回在西班牙驻京文化协会,眼看他正色对着全场解说“圣地亚哥”一词的三种发音,不同汉译——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其实是同一朝圣地,而这同一地点的历史渊源又是如何如何……
2012年11月29日,北京塞万提斯学院
《圣雅各之路朝胜记》沙龙“重识西方精神财富”
右二啸声老师
我知道,这是书生极度快感的时刻,我也因此知道,他送我的那本西洋美术词典,该是花了他多少功夫。那年啸声师白发苍苍,岁逾古稀。
唉。谁要听呢,满座青年谁会果真要来识别“圣地亚哥”三种汉译,来日穿越法兰西而西班牙,领受知识的骄傲。他那本词典郑重签了名,送给我,我却至今不曾翻过,近年不要脸弄了《局部》视频,抛头露面地讲,啸声师见了,怕要重重地叹气。
下一回陪啸声师——现在想来,便是与他最后一面——他衰老了,落座后问到岁数,他眉毛一挑,笑道:“七十九!”
他语调见慢,间或喘着,总要一字一顿这才朗声说出关键的词句,可惜我忘了宣讲题目了。座中有位我认识的中年女士事后急急找来,说:怎么办呀,,你这位邢老师,我爱上他了!我说你是认真地吗?她那样地欠了身子,怕我不信,翌日来邮件,要我介绍。当然,这类事不会有下文,我也从未告诉啸声师——倘若没记错,那回见,他已丧偶。
而啸声师确有魅力的:游历四海、潜心著作,若是个刚硬的男子,便有魅力。或曰,各院校学者很多呀,我是说,如啸声师这样的老大学生,悉数凋零,今市面上不易见到了。
2016年12月24日,北京单向空间爱琴海店
《基督教神圣谱》新书沙龙
摄影杨明
所谓“老大学生”,按代际,须是三零末四零后出生,共和国头几拨高中生、大学生,不少是文革前刚毕业,骤而荒废十年,中岁奋起,重拾各自被耽误的术业,孜孜矻矻,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气概。
相较我辈的集体人格,优异的“老大学生”受教扎实、做人正直、处世单纯,不会作假卖乖、不会敷衍混世。他们倾力于事功,却不是功利主义者,办事精彩,却不为己,一流的交际功夫,都为公事、大事、学问事……共和国几代人,论及国家、理想等等大关节,老大学生最是耿耿当真。
而他们的命运均有相似的一环:上比民国各路老前辈,资望远不及,下比开放后窜上来的五零后一拨——电影、文学,早早走出国界——幸运远不及。到了中岁晚年,时风日趋媚世而欺世,老大学生到底学不会,反倒更其耿介而迂阔,啸声师既是一例。
他们早先潜修的领域——例如中世纪——不免是断层彼端被阻断的诸般旧课题,八十年代重理头绪,才见眉目,又被断层此端种种新名目给冲散,错位,以至显得过时。当初啸声师引入巴尔蒂斯,虽也迟到,毕竟新人耳目于一时,待他上窥欧陆文化轨迹而潜心追踪,本土当代艺术的兴奋点早已是杰夫·昆斯、达米恩·赫斯特之类。
啸声师毫不在乎。他求事功,因他挚爱自己做的事。
他的寓所,我仅去过一回,师母炖了烂熟的蹄子,静静坐听我俩闲聊。饭后引我到他很小的书房,啸声师立马得意忘形,指说一堆堆分类的厚书:法语、西班牙语,也有英语原著——“事体做不光呀!”他挺着腰板,照例用沪语对我高声道:“老了么,顶开心就是事体做不光呀……”
我喜欢看他得意忘形,整张老脸揪起来,我也喜欢他无所不在的坦率,除了“王八蛋”,还说他血糖高,忌了甜食:“乃么苦煞,看到马路边的烘山芋,馋呀!”
他就这样的没了。说来不敬:被撞、跌倒,太刚硬,真像是啸声师的死法。我好心痛,但哭不出,因他是条汉子。今年去世的人无法趋前告别,虽啸声师并非死于疫情,此刻我在南方,昨天他已火化了。
2020年9月12日写在乌镇
理想国·邢啸声作品
《圣雅各之路朝“胜”记》
九世纪在西班牙今称孔波斯特拉的地方发现了耶稣基督爱徒雅各之墓,这一本义上的宗教举动,在当时推动了朝圣之路诸线沿途的社会建设和文化交流。
这一罕见的历史现象,在法兰西和西班牙两国得到更集中、更强烈的反映,并因此为后世留下超乎今人想象的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遗迹。朝圣雅各遗骸的活动,曾因时代变迁而一度冷落,如今却重新激发了西方的热情。走圣雅各之路,到孔波斯特拉朝圣,已经远远超出原初的宗教含义,而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本书以简洁的文字和丰富的图片,向我国读书界尤其是是美术界,首次介绍这条著名朝圣之路的中世纪文化艺术精萃。
《柱头上的<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