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二旗,没有美食
2021 年 12 月 30 日 13:36:43 海上落花
邻桌在点了西红柿炒蛋、清炒油菜和木须肉这三个最不容易出错的菜之后,我眼睁睁看着她吞咽了西红柿炒蛋壳、油浸青菜和木须没有肉。
生煎是很难出错的单品,如果舍得下馅料,只消鲜肉葱花加盐,稍微吝惜点面粉,,必然是薄皮儿爆汁,一口软糯一口咸鲜一口脆的。然而当时的西二旗新鲜人,我,还不料,也不信外卖竟然可以难吃到这地步:生煎底部是软的,上面反倒厚得发硬。破除万难咬到的肉馅儿,除了咸味尝不出别的味道。牛肉汤里配足了因为路远迢迢而身材肿胀的粉条子,肉却杳无音讯。但那时,我对西二旗食物的信心尚未被摧毁。我坐在一堆刚搬完家打包得立立整整的纸箱子中间,对未来还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很快就会找到我的锅,而下一顿外卖也许会好。随之而来的一顿烤串和麻辣香锅马上摧毁了我的信念。所有烤串都是一种酱的味道,不需要尝,因为同样的酱淹没了金针菇和茄子,羊肉和牛板筋,肉眼可辨。麻辣香锅的师傅可能是打死了卖盐的,咸出天际。我举旗投降,迅速下单了一只雪平锅。这只锅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成为全家的希望。闲时煮面,忙时装果,甚至可以临时充当拌凉菜的钵钵,救我于困饿。
不做饭的同事们显示出对这件事极大的包容度。“西二旗没有美食。”一个一百七十斤的同事告诉我,她养出一身肥瘦相间的五花膘基本只靠一件事:坐着。的确,自从来到西二旗工作,站起来的机会越来越少。上午10点到晚上10点,一个标准后厂村社畜的活动范围基本稳定在工位和数个会议室之间,步数稳稳少于一千。一天中最激烈的运动莫过于去楼下的便利蜂买一份盒饭加一个瓶装咖啡,或者拿一下中午和晚间加班的外卖。而后者,比想象中更具速度与激情。有次我早下楼五分钟,目睹了同事们领取外卖的实况:穿着黄的蓝的各色工服的外卖小哥,骑着油的电的小摩托呼啸而至,匆忙支起车,扫一眼袋子上的手机尾号,边抬头边大声喊出来。电话通常在五分钟前就打好了,外卖主人早就伸长了脖子等在楼前,一个虎剪扑瞬移到小哥面前。“0231!”“8776!”此起彼伏的尾号声让人无端联想到监狱里喊人出来放风的号子。外卖主人也是配合默契,甚至不需要小哥停车,社畜显示出一天中最灵活的身手,路边接上,再小跑着返回身后层层密实如乐高的大楼,旋转门像巨兽的口。然而我一百七十斤的同事表示了对外卖午餐的拒绝。不是因为它们的千篇一律和塑料口感,理由是,“太精致了”。“米饭和菜都是分开的,我还要一样一样打开。”她非常真诚地赞美了便利店的盒饭,“抱起来就可以吃到,不耽误我打字看电脑。”
我以为这个劳模只是个例,一定不是每个人都守着电脑进餐。毕竟,在美食APP上,周围还有烤鱼和水饺这些费时间的食物,相信那里会给馋嘴的工友容留一点最后的小坚持吧?可真正的烤鱼端上来的时候,我和三个同事等待了只不超过十分钟,这十分钟甚至包含站在门口等位的时间。甚至不需要用筷子扎一下,看着烤鱼历经沧桑的断面,我就大概可以猜到它都经历了什么:袋装的调料腌制入味,成批量过油炸好,再排排码在后厨,前排下了单,马上用料汁把久等的鱼煮开,再浇上热油一勺。
我这才知道便利蜂供不应求的真正原因,它赢在菜饭一体的分区模式,稳定的口感,味道浓郁的蔬菜和肉食。西二旗真的没有一家好吃的馆子吗?还是有的。楼下的一家滇菜小馆,出品的质量达到了“城里”(在西二旗人的眼里,打车30分钟-2小时距离的海淀区和朝阳区已经与北京的四九城一起,被统称为“城里”)一家四星小馆的基本水准,鸡是新鲜的,牛也是新鲜的,每道菜的味道都不会太差。作为一家距离单位不到一公里的菜馆杠把子,村里人走人留,每一次踌躇满志的策划会和每一个项目的庆祝,几乎都在这里完成。3个月过后,我还记得自己被迎接的那顿饭的菜单:小酥肉、小炒黄牛肉、手撕柠檬鸡、米线、炒饭和腾冲大救驾。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在那里参与了无数次小规模团建,好吃的菜名,闭着眼也可以默写出来。再后来提到这家餐厅的名字,都难以克制生理性的抗拒:又要吃吗?不能,换一家吗?阵地是一点一点丢失的。对生煎失望之后我放弃了对生煎的探索。实习生吃到了“木头一样”的包子之后我们又一起放弃了包子这个品类。最终,对外卖的希望止于同事们的告诫。邻桌在点了西红柿炒蛋、清炒油菜和木须肉这三个最不容易出错的菜之后,我眼睁睁看着她吞咽了西红柿炒蛋壳、油浸青菜和木须没有肉。
我是拥有十几只锅的人。一只章丘铁锅,已经被养得油光锃亮,专司中华热炒,可以从容在葱姜蛏子和辣炒蛤蜊里蹿出装X的火苗。每次炒完菜给它洗净烧干抹油的过程,都像是武士收刀入鞘,庖丁解开最后一根牛筋膜,为之四顾而踌躇满志。一只麦饭石不粘锅,是煎培根煎鸡蛋煎松茸煎手抓饼的不二选择,可以炒香肠扇贝胡萝卜玉米粒黄瓜青豆蛋炒饭,可以摊饼,可以熬辣椒油麻油藤椒油。一个电饭煲,是盐焗鸡海鲜粥煲仔饭出品地。一个煎蛋吐司机,可以早餐应急。一个烤鱼酒精锅、一个电鸳鸯火锅、一个卡式炉加燃气鸳鸯火锅。一个薄饼机,一个网红多用烤肉锅,一个酒店专用卤肉桶。一只三层麦饭石蒸锅,一只美丽的铸铁汤锅,一个透明的煮面锅,一个雪平锅。但当驻扎西二旗一个月后,我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对美食的热爱,也低估了西二旗的工作强度。我的锅们静静躺在纸箱子里,除了新购置的雪平锅,没有一只看到我西二旗南向厨房里的阳光。我太忙了。一天工作结束后,仅有的余力只能支撑残躯回到家里,在洗脸和铲屎之间二选一。有天晚上12点,我选择了洗脸,没有看到同事发过来的消息,“二黑老师,休息了吗?”于是五分钟后,她追加了一句,“这么早就休息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惊叹的语气。晚上十二点半还有人在拉语音开会并不稀奇,开完会基本会同步一些诉求,展开几轮脑暴,再约好第二天九点的早餐会。早餐还能开会?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早餐会的反应。不过日后很快就喜欢上早餐会和午餐会,因为毕竟,这个会,它还含餐。而一天中其他时间,就只有会了。从前恩格尔系数为1的人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家对食物的要求降低到了这种程度,当你的脑浆已经脑暴成了脑花,吃什么真的变成了一件次要的事情。我对生活的要求降低为,只想躺着。
▲有一天我试图拯救早餐,做了一次香菇午餐肉炒饭,但因为需要挣扎着早起,它很快成为绝唱。唯二出品稳定、还能带来安慰的东西,只有可乐和奶茶。这两样肥宅快乐饮品同时具备社交和自嗨的属性。不管平日怎样假装奋力克制,也没人可以抗拒同事下楼回来随手递上的一杯青提酪酪。只要吸下一口,就能在双目无神大脑宕机的时刻,快速耳聪目明,回过神来,还能再肝三小时工作。同事们也刷新了我对美食的认知。当第二个月,家里的纸箱子终于拾掇出来,露出地面,可以开伙约饭的时候,有人拎着她心目中最好吃的食物Top4上门拜访。打开塑料袋,一包桂林干拌粉,一盒重庆干溜小面,两包螺蛳粉,分别来自不同品牌,客人指出它们之间的精致差别:其中一种有鹌鹑蛋。看着我没有那么尊重的眼神,这位西二旗老炮儿指出,就算我的厨艺再高明,也总是需要速食的,而这四种速食,是她长期筛选之后留下的精华,不可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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