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还有着靠一针一线改变命运的她们
2022 年 01 月 03 日 09:16:03 海上落花
时代正在闯进山来,张潮瑛则要带领姐妹杀出去。她教黎族的女人们重新捡起“非遗”黎锦,教她们自食其力。去做一份工,成了这些女人表达内心世界的一个出口,对自我价值感的一种肯定。9月5日,张潮瑛还在小红书上开始了一场公益直播卖货活动,除了黎锦,还有其他非遗技艺工艺品,帮扶困境中具有创造力的女性。
入山
黎族姑娘张潮瑛经常独自搭乘摩的,穿行于海南岛西北部的山间密林里。入夜,白色雾气从山洼处升起,越过橡胶树顶,聚合离散,偶尔漫上小路,流淌过肩头。摩的师傅紧张,张潮瑛则毫无畏惧。她一心要寻找的是一种黎族图腾的实体记录,可能在这个民族的女性间流传了数千年。
她不是黎族巫女,尽管她童年时确实见过一位——那是令她至今难以忘怀的瑰丽形象。她34岁,开过餐馆,当过舞蹈老师,热爱拉丁舞和睫毛膏,有个8岁的儿子。她手机不离手,注册了小红书账号,关注时尚流行,分享生活片段。她面对的,是不同于千年前的黎族乡村生活。
农忙时节,黎族女性们是重要的劳动力,白天种辣椒,伺弄果树,后半夜气温降下来,带着刀具出门割胶。然而,村庄被丘陵打散成一片又一片,自然提供的财富越来越捉襟见肘,交通闭塞,田地分散,农业难成气候,工业也缺乏基础。
等这个时节过去,村子就空了,女人们翻过山头,去投奔外地的工作,一些妈妈留下了孩子,交给老人。像候鸟一样,时间到了,她们必须离开。
张潮瑛是走出大山的女人们之一。她考取了广州的一所高校,学习酒店管理,结婚后回到海南省白沙黎族自治县,开设了一间舞蹈教室,月收入很快过万。
四年前,张潮瑛开始频繁进山。她出没于山间的村落,在村民家里等候。村里的女人们回来了,她一个个地拉着聊天,掏出包里的布料问:你们能织这个吗?
那是黎锦,当地流传千年的一种民族刺绣,亚麻质地的布料上,动物与人的刺绣是高度抽象的几何色块,生动又形象。女人们当然对此不陌生——几乎每个人家中都收藏着几套与此相似的服饰,来自她们的母亲,或者她们的外婆,带着自家族系的独特记号。黎族人没有清明节,先人葬于山林,从不祭奠,只知血肉进入泥土,而山林皆有灵,灵即为图腾。因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人与灵的故事被针线记录在锦片上,由一代织娘传给下一代:游鱼,大雁,祈求雨水的青蛙,射下九个太阳的大力神。
张潮瑛邀请黎族的女人们加入自己的黎锦合作社,每个月在家织出几条锦片,找到活路。这样一来,她们或许再也不用离开孩子。可是,那些黎锦大多年代久远,很长时间里,女人们连见都没怎么见过了。摸着手里密实的锦片,她们很清楚,这个学起来并不容易。
对张潮瑛来说,黎锦此前也是陌生的。会编织黎锦的织女们也正在老去,这项技艺散落在闭塞的山村里。代际之间的口口相传,一针一线的教授随着年轻人们的离开而逐渐消失。而且黎锦制品主要为传统服饰,市场狭窄,使用场景少,一年卖不出多少套。
写毕业论文时,张潮瑛定下的主题是非遗文化的知识产权保护,随即选了黎锦作为研究对象。她第一次踏进县里的档案馆,触摸到黎锦,童年生活闪现在眼前:她小时候与家人住在茅草盖的船形屋,外婆总会在日光下眯眼织一个又一个的图腾。部落里的大节日来临,各家各户穿着自己最满意的黎锦服饰起舞。老人过世,棺材上搭着黎锦的龙被。巫女全身着黎锦,唱诵人与自然的故事。
那咒颂曾令小女孩似懂非懂,但现在又一次在她耳边唱响。几乎是一闪念,她决心把黎锦推向市场,推到山外的世界。
恰逢那时市里举办创业比赛,她参赛,拿到了一笔不少的奖金。她把原来舞蹈教室的一楼改成了黎锦合作社,换上了全新的牌匾——梦想工坊。一件件黎锦成衣展示在大厅里,提花机就在窗边,每到周末,有年轻的母亲、小学生过来跟着老师学织黎锦。
她把山外的世界也带了进来。“互联网+”创业热潮正席卷整个国度,写字楼和咖啡馆里响着“IP”和“变现”的讨论;“种草”经济盛行,她关注的不少小红书博主,已经靠直播扩大了影响力,创立了自己的品牌。
张潮瑛想要把黎锦也变成一个文创IP。首先,她需要保证源源不断的锦片货源,这需要她在整个海南找到尽可能多的织娘。
经纬
在织娘眼中,黎锦的万千图腾均由经线与纬线交叉变化而来,经线排齐绷紧,纬线纵横交错。张潮瑛寻找织娘的道路在山间交叉,爬上山顶,又抵达村庄。她一方面发掘被群山挡住的优秀织娘,另一方面,对留守山中的全职妈妈进行免费培训,教她们学习黎锦技艺。
课堂就设在村委会的办公楼里,离村子里的人近,过来方便。一堂课往往有三十多个人,多的时候也会到80个、100个。她教她们针法,像教孩子们握笔写字,学会了之后,她们才有可能在更大的画纸上勾勒出更丰富的图案。
有时为了教会一整个村子的女性,张潮瑛会在当地一待就是一个星期。织女们学得认真,但要真正学会制成一件成衣,她们至少得学上半年。有的姐姐上了年纪,视力减退,针落在细密的反光白布上,眼睛看不清针脚的走向,自然气馁。下一次来,张潮瑛带来了学习板,更易上手。
一期培训,辗转几十趟,只能培养出来不到十位的合格织女。黎锦针脚严谨密实,串错一处就得全部拆掉重来,有的姐姐忙上一天也没绣出一公分,时间久了就放弃了。
奔波于各个村庄的张潮瑛时常在夜里赶路,大多走的是悬崖边的环山公路,也时常一个人住宾馆里,她会随身带着一把水果刀,睡觉时把一只玻璃杯挂在门把手上。一次,有人半夜扭动门把手试图进入房间,玻璃杯随之落地,碎裂声将来人吓走。
也有遇到障碍的时候,有时一份加工的订单发放下去,从各地织娘那儿收回来的成品参差不齐;有时用心设计出来的产品,却没什么销路,有时织娘们从她那学到了技艺,转头就在附近自己做起了竞争的生意。
生意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把存了好几十年的退休金拿出来支持女儿,他说,“既然有梦,我们大家就支持你再闯一次。”
张潮瑛报名参加了许多创业比赛,具体数量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得奖越多,黎锦越能获得关注。妇联举办的比赛分类很细,黎锦文创属于文化类。而其他所有的比赛里,她所能填报的只有农业这一大类。这一类参赛者是清一色的男性。男人们身材高大,从事种植业居多,报出过亿元的年产值,声如洪钟。她和她的娘子军们身材娇小,捏着绣花的棒针,拖着彩色锦片上台,她能感觉到自己并不占优势。
在青岛举行的一场比赛里,巨大的体育馆内,小女子张潮瑛坐在前台。舞台的大屏幕展示每个参赛队伍的作品名,字体甚至比她的个子还大。她震撼极了,也下定决心,“我只向前直直走,不回头。”
姐妹
创业几年后,张潮瑛和丈夫离婚了,是和平分手。经历过婚姻的人都知道,有了无法解决的问题,两个人都会感觉到,只等着其中一个开口。
张潮瑛就是那个“问题”。在当时的夫家眼中,她长得不够“旺夫”,民族不够常见,白天在少年宫教小朋友跳舞,晚上教女学员拉丁舞,那是旁人口中的“风骚”,婆婆托人找关系,建议她到档案馆里做一份“安分守己”的工作,抄写员,每个月1500元工资,三年后转正。
她爱笑,婚姻让她一度“笑不动”了。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够好,陷入不断取悦获得认同的恶性循环。
那不是黎族女人该有的样子。张潮瑛的记忆里,在部落里,年长的女性是大家庭的支柱。她的外婆是一位闲不下来的女性,她从小跟着外婆,“像个小尾巴”,看着女人从家里忙到地里,直到夜深,还在灯下绣花。她记忆里最好吃的东西,是外婆清晨煮的白粥,浇一勺凉水,放到微酸——正是黎族小孩最喜欢的风味。
长女则是家族的希望,长发不能剪——那是对祖先的尊敬。家族长女张潮瑛从小光着脚在泥地里乱跑,上树摘果,下水摸鱼,生气勃勃地活着,一头乌发垂到腰际。父母宠爱她,领离婚证那天,恭喜她“脱离泥潭”。
那曾经是文化图腾记录下来的女性规则,如今则被渐渐遗忘。张潮瑛见过一位年轻的妈妈,不爱说话,被婆婆领来学习黎锦。她没有收入,在家伺候全家老小。后来接触多了,张潮瑛才得知她那阵子正在闹离婚,每天忍受着丈夫的冷暴力。
小朱是梦想工坊的店长,也是张潮瑛的初中学妹,每天在工坊里负责开票、接待和发货等工作。小朱记得,初中时代的张潮瑛开朗大方,在一群女生中很独特。后来,张潮瑛到了广州念书,小朱早早地嫁人,在家带孩子,丈夫也不愿意她在外头打工,她们彼此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
“农村女性需要自己的事业。”张潮瑛说,“不用赚多少钱,更是精神上的支持。”学做黎锦之后,张潮瑛给自己的那套衣服绣上的是天牛图,“牛气冲天。”
张潮瑛教会了那位母亲和小朱学习黎锦双面绣。黎锦有个著名的图腾,叫“姐妹”,是两个姑娘肩并肩。年轻妈妈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了,没过多久找到了一份工作。小朱在她的号召下帮忙打理工坊,每个月能领到工资,虽然钱不多,但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问丈夫伸手要钱。
到现在,张潮瑛的合作社拥有12名女员工,培养了600多位织娘。
黎族女性千年来传习织锦,也承受着腰织机对身体的折磨,抻着腿张开木制机器,半天才能上一次厕所。张潮瑛引进了改良后的提花机,织娘们再也不用织上半天才能上一次厕所。
张潮瑛的合作社位于白沙县一个创业园区内,园区的店铺创业前三年享受着政府税务上的减免。“这里十家店,九家是女人开的。”张潮瑛指着那些“婵婵”、“许姑娘”的店名说到。
出山
时代正在闯进山来,张潮瑛则要带领姐妹杀出去。
她赚到了人生第一个100万,还在冲击下一个。她要将黎锦变为可以“穿在身上,用在生活里”的文创产品,融入现代人的生活。她设计了黎锦元素的蓝牙耳机、包包和改良服装。
要达到目标,摆在她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是冲破群山阻隔,为黎锦找到市场。“我的未来在互联网上。”她说。
她在小红书上频繁更新,分享黎族舞蹈,制作黎锦工艺品的日常,也讲述自己与黎锦结缘的故事。千里之外的用户赞叹:“民族传统技艺不止在故纸堆里,还可以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传统与时尚的美并不矛盾,反而相互丰富。”
9月5日,她迎来了特别忙碌的一天。小红书时尚博主韩承浩、明星博主周洁琼出现在她的合作社里,身着她制作的改良黎锦服装,与她并肩直播。演员周洁琼是海南人,她也是通过小红书了解到家乡的非遗文化,翻动着黎锦制作的包包,她和张潮瑛交流起时尚经。韩承浩则是在粉丝中极具号召力的带货主播,他忙于应付下单,几度插不进女孩们的热烈讨论。在线上,20位小红书头部博主场外接力直播,以义卖形式,“带货”非遗工艺品。直播引发“种草”热潮,两小时内用户互动达10万次。
▲张潮瑛和小红书主播们的直播现场。图/ 受访方提供参加直播的还有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后简称“妇基会”)副秘书长南静。她在张潮瑛带领下绣下一小块彩色图案,引发了直播间里一轮技术讨论。
此次直播义卖为“妈妈向上”计划的一部分,由小红书与妇基会共同发起。直播义卖货品除了黎锦,还包括内蒙皮雕、吉林辽源农民画等非遗技艺工艺品。工艺品均来自于农村女性创业团队。观看用户在直播间每打赏一朵“小红花”,小红书将拿出1元钱,加上直播义卖所得全部资金,全部捐给张潮瑛这样的女性创业者。
“‘妈妈向上’,让乡村妈妈在家带着娃,绣着花,赚着钱,养着家,”南静说,“还有更多像张潮瑛一样的乡村妈妈,需要发现自己的力量。她们需求最切实的帮助,打开销路,这要借助新时代‘直播’和网络社区的力量。”
直播前,张潮瑛散着头发,一边嘱咐着员工,一边敲打电脑,还塞着耳机和即将开学的儿子讲电话。她轻柔地说,妈妈懂你,然后狠狠敲下回车键。为了应付这场直播,她有些手忙脚乱,但已经在总结经验学习:“我要多培养一些得力助手,把我知道的教给她们,减轻我作为领导者的负担。”
她期待着下一次直播,这是她不回头的人生中出现的明亮通路。
我们问张潮瑛创业的这些年来,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是什么。她说她常常会想到过的每一个村庄,遇见的每一个孩子和每一个女性。在村子里,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孩子,那一定是有父母陪伴在身边的;但更多的是脏兮兮的小孩,他们的父母一般都不在家。女人们都去县城打工了,要么去流水线做工人,要么去洗碗,做环卫工人,去超市做服务员。
“但现在,她们在家里织黎锦就行了,这是个很大的转变。我挺有成就感的,至少能帮到那么多姐妹,有收入,不用离家太远。”张潮瑛说。
在白沙县,我们和一些织女们聊天,说起黎锦带给她们的收入,有的是几百,有的两三千,从物质上讲,并不会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相比起这些,她们更愿意聊点钱以外的东西。比如,每周来工坊教学的符玉琼讲起她第一次学会绣黎锦的那天,“绣了一整晚没睡觉。”转布、反针、直绣、横绣,她专注其中,如今在家,如果想从琐碎事物中抽身,她就会拿起自己的针和布,她和老伴、子女约定好,“我绣的时候你们不要和我说话。”去做一份工,成了她们表达内心世界的一个出口,,对自我价值感的一种肯定。
说起那个从抑郁中走出的年轻妈妈,张潮瑛印象最深的是她后期的双面绣作品。在一大片黎锦中,她的作品与众不同。同样是黄、黑、绿、红,同样是一步步的针脚,她绣的色彩更强烈,针脚也很细致。张潮瑛一看就明白,那是她心中最炙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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