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岁时,杨本芬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开始写一本关于自己母亲的书,《秋园》。这是一本薄薄的、砖红色封面的小书。它写了一个家庭在百年中的随波逐流、挣扎求生,写了许多普通人的生生死死。杨本芬知道,她写出的故事如一滴水,最终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
文 |林松果
编辑|槐杨
这是一间由封闭阳台改建成的厨房,四五平米的小小空间,安置了水池、灶台和料理台,剩下一点点空隙,连张桌子都放不下。在南京西康新村这栋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楼里,75平米的两居室挤下了三代五口人。局促是常态。时年56岁的外婆杨本芬,很多时间都待在这间厨房里,忙活一日三餐。她爽快麻利,寻常日子里,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汤在炉子上滚沸,抽油烟机在轰鸣。
炖着汤,她就在一张矮凳上坐下,再找一张更高的凳子,在一沓白纸上,开始下笔写文章。
第一页纸,她写她的母亲:
「下了几天的雨,洛阳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满是积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裤管卷得老高,转着圈踩水玩。水花四处飞溅,女孩一门心思戏水,母亲走近了,她还全然不知。
这是一九一九年,女孩名叫秋园。」
秋园是杨本芬的母亲,真实姓名叫梁秋芳。
在此之前,杨本芬这一生从未做过任何和文字相关的工作,写什么、怎么写,完全依凭本能。她种过田,切过草药,当过会计和县城运输公司的职员。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外孙女秋秋的外婆。1995年前后,她从南昌到南京,为二女儿章红照顾刚出生的孩子。活了快六十年,从未与文学有过交集。
那一段时间,她读到一些作家写母亲的文章,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写:「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被迅速抹去,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
于是她开始动笔,写自己的母亲,写一家的经历。写二十世纪,他们一家人像水中的浮木,在中南腹地随波逐流、挣扎求生,也写她所见的那些邻人的生死。
没有所谓「写不出来」的痛苦,只要一拿起笔,回忆就不断从她脑子里流淌出来。常常是做着菜,突然就想起很多细节,马上开始记在纸上。但另一种痛苦在于,记忆里有太多伤心事,回忆与咀嚼,让她「眼泪大把大把地流」。有时还没写几行字,纸就已经湿透了。写作时她躲开孩子,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哭。也从不在夜里写,「只要一开始写,整个人浮想联翩,晚上我就不能睡觉了。」
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年,写完十多万字,稿纸有八斤重。很多故事被她反复重写了许多遍,还有一些是眼泪的重量。
杨本芬的女儿章红是一位作家,她把妈妈的文字录入电脑,在天涯论坛上连载,取名《妈妈的回忆录》。2019年,出版人涂涂读到了其中的一篇文章《乡间生死》,「我立刻就想,这本书应该出。」他把那一整篇文章复制下来,做成Word版本,发给编辑。
今年六月,在作品完成17年后,这本书终于出版,是一本薄薄的、砖红色封面的小书。出版前涂涂、章红与本书编辑曾就书名有过一次讨论,三人有些分歧。章红希望用更家国叙事的名字《乡间生死》,编辑希望用一个更女性主义的名字《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涂涂则提出了另一个想法——不如就用主人公的名字命名,《秋园》。
他发了一段话给她们,大意是说:这本书也许会让人想起《巨流河》,但《巨流河》之所以能成为家国叙事,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作者齐邦媛及她的家庭,都不是时代的普通人,他们参与了那个时代,哪怕他们的力量不够强大。
而这本书里的主人公,他们真正是历史的尘埃。在千百年来,历史里有无数这样的尘埃。他们无法参与历史,只能被历史和时代裹挟,但他们一样散发着人的光辉。
「最后就让我们记住这个人的名字吧。所有尘埃一般的人都被历史扫荡掉了,这次我们尝试记住哪怕一个小小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很美,叫秋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