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艳情史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生死来句读。

她是远道而来的公主。

经水路，途陆路，来到神圣罗马帝国。为了他。

她是他从未谋面的新娘。

为了两国交好，王室联姻。她听从王命，嫁给陌生的王子。

那一年，胡安娜17岁。

她不知道，此去经年，她再也无法回头。

她将由一个天下无双的美人，变成一个举世罕见的疯妇。

由单纯可人，变得疯癫痴傻。

离别的乐章，是悲剧的序曲。

但无人听见那场凄厉的风声。

王族觉得，她是最好的联姻对象。

有才识。

有见地。

她是卡斯蒂利亚（西班牙历史上的一个王国）的二公主，受过最好的教育。

她在幼年之时，就开始学习拉丁文、舞蹈、教规、民法、系谱学、纹章学、文法、历史、数学、哲学、阅读、写作、宫廷礼仪、舞蹈、绘画、马术、音乐、刺绣......

她会说多国语言，法语、拉丁语、卡斯蒂利亚语、莱昂语、葡萄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

她擅长舞蹈和音乐。

会弹奏击弦古钢琴、六弦琴和单弦琴。

她是天之娇女。

于国家，承担得起重任。于家庭，繁衍得了子嗣。

但女王和国王却没想到另一层：

于女人，她是否能容忍丈夫的不忠？

在此之前，胡安娜与腓力王子素不相识。

但他听过她的美名。人们提起她，多会说：美貌。

再说多一点，那就是：美貌震惊宫廷。

但他并不以为然。

王子那年18岁，是欧洲著名美男子，正值青春，骁勇，健壮，已经阅女无数。

他是风流的。

而时代也纵容他的风流。

他品尝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高贵的、卑微的各式女子。见识过各种女人，袒露着身心，在他怀中颤栗。

1496年9月8日，她终于踏上他的领地。

但王子没有来迎接。

此后一个月里，她又辗转多城，途径卑尔根、安特卫普等地，去与王子相见。

期间，她生了一场重病。

卧床不起。

这似乎也是一种隐喻。此后余生，她都将一路匍匐，走在追寻他的世界中。

10月12日，里尔，她终于见到了他。

那是怎样的一次相逢啊！

就像磁遇见铁。水流遇见河床。

他们定定地看着，

还未等行礼，

他就不可自控地走过去。

当着侍女，当着仆人，当着大小官员，当着两国举足轻重的权臣......

揽过她的头，深深地吻她。

气喘吁吁之际，他做了一个非常失礼的动作。

他将她抱起，对众人说：“公主和我要立刻成亲。”

是的，就现在。

一刻也等不了。

等不了一周后的婚礼。等不了仪式。等不了繁文缛节......

他抱起她，迫不及待走进卧房。

他教会她隐秘的欢娱。

因为他的进入，她像潮汐一般，随他动荡不已。那晚是。以后余生也是。

她像被贯通的钨丝，因他而明亮。

她在颤抖之际，像蚌一样，献给他内部的柔软，和炽烈的深情。

婚礼一周后举行。

那时，他们已经如胶似漆。

他享受着她的美貌。

她迷恋他的强大。

他们无法节制地索要。

也成了彼此的桨，在澎湃之中，海浪之上，将彼此送到繁花开满的彼岸。

他们在最短时间内相爱。

而胡安娜，因为远离故土，无枝可依。腓力成了唯一的依靠。

她需要安全感。

需要紧密的安慰，与燎烈的陪伴。

于是，一次次向他伸出手。

目眩神迷之际，她说， “我也许会忘记你的名字，但我不会忘记，你令我幸福至呻吟的拥抱。”

她为腓力生了6个孩子。

人们眼见着她的肚子鼓起来，瘪下去，又鼓起来，瘪下去......周而复始。

连侍女都笑她像母牛。

繁殖欲惊人。

繁殖能力也惊人。

有一次，她在跳舞中途停下，跑去厕所生了个孩子。

还自己咬断了脐带。

人们夸她勇敢。

可事隔多年回想，疯狂或许就在此时，已埋下了因子。

那时，她每个细胞、每个神经元，都在叫喊着“腓力”的名字。

她在大着肚子时，依然向腓力求爱。

她需要外部的温暖，

和内部的喧哗。

需要他在她耳边，喘息着说“我爱你”。

她把余生都寄托在这份爱中。

在她出嫁时，女王曾教她，什么是婚姻。

她说，你要成全。

但她没教胡安娜以爱。

又或许，在那个时代里，女子追求真爱，本身就荒唐。要求丈夫忠诚，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胡安娜的爱情洁癖，终于害了她。

胡安娜一直以为，爱是不变的信仰，不灭的火焰，是一千零一夜的温柔。

但现实是，爱不过是男权社会里的一种点缀。

她以为，王子能像她一样忠贞，一生只睡一个人。

但现实是，腓力像一匹种马，到处留情。

当美男子腓力越来越频繁地离开，对她说：“我还有更重要的责任。”

她说：“我的丈夫的首要责任是让我幸福。”

但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是狂浪之徒。

风流成性。

追逐是爱好，猎艳是本能。

至于胡安娜，她的每个毛孔、每个起伏，他都已熟悉到毫无悬念。他的兴趣越来越弱。

胡安娜的独占欲，令他不堪其烦。

他以工作为由，千方百计摆脱胡安娜。到处恋恋风尘。

谎言于1504年的某天被揭穿。

1504年，伊莎贝拉女王去世。

这是胡安娜的母亲。

也是给过她最多爱的亲人。

她悲痛交加，第一次主动去寻找腓力，想一同商量丧事。

但到了他的王宫门口，侍从却一反常态，不让她进去。

她千方百计闯入。

然后遇见天崩地裂的一幕——

腓力与一个女人正在床上。赤身裸体。

她听见脑袋里轰地一声，像某个炸药包炸裂，无法再思考。只是痛。只是狂怒。

她不再是人。

是兽。

她放下公主的身份，放下尊严，放下美貌，放下一个储君的骄傲，放下母亲逝去的悲伤......

她俯下身，疯狂地闻着床上的味儿。

她冲出门去。

在雨地里歇斯底里地嘶吼。

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挚爱的母亲离去。她深爱的丈夫背叛。她赖以维生的信仰，如沙之塔，一夕之间全都溃散。

剩下来的，只有孤伶伶的胡安娜，站在异国的土地上。

孤独如弃儿。

疯狂如小兽。

后来她发现，菲利普床上的味儿，来自她的一个侍女。

她当即剪掉了侍女的头发，扔进马厩。

腓力与她爆发剧烈的争吵。

她掏出刀子，对准他的喉咙：

“你曾说过爱我。”

“你背叛了我！”

“你......”

甚至放出狠话，要从她的王国调兵，攻打布鲁塞尔（腓力的领地）。

她变得面目全非。

当黑夜如刀，

当草木皆兵，

当真情被怨怼染成血色，

当繁华浓情成为骗局......

就像闪电，闪一下，极端的能量全部点燃。

胡安娜的激情，全都化为烈火。

它从此刻烧起，一直燃烧了几个王朝。

此后几个世纪的欧洲，都因为胡安娜，间接或直接地，染上了非理性、奢靡、纵欲无度的气质。

但在1504年，那样浩荡的委屈没有出口。

腓力不屑地说：你疯了。

然后转身离去。

王宫里也开始传言，胡安娜的行为很不正常。

在腓力王子眼中，胡安娜已经成了母狗。除了会吠叫，一无所用。

等待胡安娜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出轨。

要么杀人。

要么被囚禁。

但没想到，命运棋开棋合，变幻莫测。转机也在此刻到来。

因胡安娜哥哥去世。孩子是死胎。

胡安娜的姐姐和儿子也都已去世。

王国的继承权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胡安娜头上。

她成为了卡斯蒂利亚女王。

也就是西班牙女王。

腓力成为了国王。

她回到故国。以女王的身份。

锦衣归来，却不是当年模样。

她一身沧桑，满腔心碎。但她还是温柔地牵起他的手，来到卡斯蒂利亚，宣誓登上王位。

江山在前。爱已不在。

何去何从？

胡安娜选择爱。腓力选择江山。

他与胡安娜的父亲，也就是老国王合谋，在城中放出谣言：

胡安娜以自己的名义铸造货币；

胡安娜身体欠佳；

胡安娜无心朝政。

最致命的谣言是：胡安娜已经染上疯病。

她生命中最亲的两个男人，都以她为棋子，或视她为敌，要将她逼入绝境。

众口铄金。

相信这一说法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这不是真相。

在传记《西班牙女王》里，尤兰达·斯琪博说：

“胡安娜继承这种疯病了吗？

在她身上没有一点疯癫的影子，

只是她的行为举止与那个时代人们的习惯截然不同。

况且那时，只要显得与众不同，就会被认为是疯子。

没有哪个王后会因为丈夫有情人而吃醋，她只能忍受，用床换来王冠。只要她们保持一定的冷静和忍让，她们的王冠永远不会被抢走。”

但胡安娜不会。

她一如既往，想独占腓力的爱。

她担心他再次出轨。每次他出门，都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哪怕她身为女王，也会因妒恨，分寸大乱，言行失当。她当着众人，扇腓力的耳光。

腓力毫不犹豫，反扇了回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胡安娜的下一步，却是扑入他的怀中，索取他的拥抱。

她用软的、硬的方式，求他回头。

她用示弱的、强硬的、低回的、暴力的策略，挽救他的爱。

但这种不放手，只让腓力更厌恶。

胡安娜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同时，将侍女都换成贵族，以阻止他染指。

但腓力还是爱上了一个人——

妓女艾霞。

他让她混进宫，做了胡安娜的侍女。以方便他和她偷情。

他们就在胡安娜的眼皮底下巫山云雨。

眉来眼去。

胡安娜毫不知情。

她甚至还请艾霞教她，如何挽回腓力的心。

后来东窗事发。有人将艾霞写给腓力的信，交给胡安娜。

胡安娜再度愤怒得发狂。

她找来所有侍女，对比笔迹。

而此时，腓力已开始夺权。他称，胡安娜已疯。为了保障国家正常运转，今后将由自己执掌王权。

有人不信。

但他们见到胡安娜后，发现她的状态不是疯子，更胜疯子。

她眼睛血红，毫无理智。

在对比出艾霞的字迹后，她拔出侍卫的剑，要与之决斗。

贵族与议员们大为震惊。

他们相信了传言。

也认为腓力最适宜执政。

但就在议会企图弹劾她时，胡安娜却盛装而来。

她一反常态，以雍容的气度，霸气的作风，在贵族们面前展示浩荡民意。

同时胸有成竹、一针见血地，当众戳穿所有人的阴谋。

至此腓力才明白，胡安娜并非疯傻。

她聪慧过人。

见识过人。

但她始终要的，不是江山，而是他。

为了他，她甘愿放弃王位。

为了她，她甘心成为众人口中的疯婆娘。

腓力如梦初醒。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就在此时，他染上梅毒，浑身生疮，医药无效。竟至于奄奄一息。

艾霞早就跑了。

昔日情人无一踪影。

只有胡安娜留在他身边。

她打开他的衣服，血肉模糊，浓疮溃烂，气味令人作呕。

但她吻遍他的全身。

她求各类医生，挽救腓力的生命。“谁能救他，我就把王位让给谁！”

但到底医治无效。

一代美男子腓力，，与世长辞。

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请求胡安娜的宽恕：对不起，原谅我......

这场夺权之争，受益的，只有胡安娜的父亲一人。

腓力离世。

胡安娜从此枯萎。一生未曾再婚。

胡安娜父亲夺取了王国的共治权。

他很快决定，将胡安娜囚禁在城堡中。

亲情在权势面前，微不足道。

在《西班牙女王》的传记里，有一幕，是父亲与胡安娜的对话。

“胡安娜，你还需要什么么？”国王问胡安娜。

“只是您的一点温情。“胡安娜女王难过地说。

......仅仅只需要一点温情，就能让胡安娜孤苦无依的心顺从听话。但是国王从没理解过这些。

“她是被关在塞戈维亚、莫塔、佛兰德斯、托尔德西亚斯的囚犯。

她是被嫉妒、爱情所困的囚犯。

她被那些用不公正的态度审判她的人囚禁，被回忆、痛苦、阴影囚禁。”

父亲的统治结束后，1516年，胡安娜的儿子卡洛斯长大，继承王位。

他就是查理五世。

而她的6个孩子，个个戴上了王冠：

长子，查理五世，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罗马国王，西班牙国王，意大利国王。

埃莉诺，葡萄牙王后，法国王后。

伊莎贝拉，丹麦王后。

费尔南多，斐迪南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玛丽，匈牙利王后。

凯瑟琳，葡萄牙王后。

她的子女遍布欧洲，生存得强悍、繁盛、尊贵无比。

但她自己，却一直被锁在最阴暗的城堡中，长达半个世纪。

父亲死后，儿子继位。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获得她的执政授权后，也没有让她恢复自由。

她的一生，都被他人所利用。

没有自由可言。

没有真正的尊严可言。

她出嫁，是为了统治。

她被囚禁几十年，也是为了统治。

帝国的黄昏里，容不下一缕女人的叹息。

到头来，她还是只有他。

死去的他。

腓力死后，她要求把他做成木乃伊。送到她身边。

此后，她用这种方式，一直与腓力相伴。

在苦闷的日子里，她经常和他说话。并亲吻木乃伊干枯的嘴唇。

亲吻的时候，泪水横流。

后来，木乃伊血肉化尽，只剩一具枯骨，狰狞恐怖。她依然对它深情。

她愈加显得恐怖、疯狂。

甚至还有点恋尸癖。

但对她自己而言，这是生命里最宁静的日子。

尘埃已定，她的腓力再也不会变节、背叛。

她成功地远离了纷争。

远离了权斗。

与最爱的王子相守余生。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但之于胡安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俩了。天老地荒，岁月寂静。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照片，前尘往事如默片上映。

那时，他们初相见。

她紧张得浑身发抖。他英俊如画。

川流不息的人，变成毫无生命的石头、家具。天地间就只有他了。

她在那样平静的天地里，看着旧事如风如云，渐渐有了睡意。而另一个人早已睡着了。

一觉醒来，万籁俱寂。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