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的窨笼
在故乡的山里,有泉水处就一定会有窨笼。
窨笼,绝不同于城市的窨井。城市的窨井,是下水道口,是流废水的,流脏污的,流腐臭液体的。乡村的窨笼则相反,流的是山泉,是清水,是生命的甘露。
窨笼的做法很简单。
哪儿发现了泉水,一村的人马上出动,锄头铁锨齐上,顺着泉眼向地边挖的挖铲的铲,修出一条渠。渠的下面铺上石板,引入水。水渠的上面,也铺上石板,遮盖着水面,再在石板上盖上土。这样一来,等于把泉眼延长了一截,或延长到村中,或延长到田边地脚。
一条窨笼,就是一处风景。
我生活的村子,共有四眼这样的窨笼。
村口窨笼
村口窨笼,在村子的入口处。这眼窨笼修得早。我记事时,一湾秧田,就靠着这眼窨笼滋养着。
是的,窨笼用一眼或者几眼修饰。一个“眼”字,仿佛窨笼很小似的,其实蛮不是那么回事。村口的窨笼,就有瓦钵粗,咕咕嘟嘟的,向外冒着清水。那水白色,可是,又仿佛沁着蓝色的底子,大概是蕴含着蓝天的影子在内吧。
这眼窨笼,养育着十几亩地。
過去,每到犁地时,我都去那儿,,因为我是放牛娃。
我割牛草,出汗了,就到窨笼眼洗头。一捧水浇上去,浑身凉了个透,很舒服。秧苗栽罢,水就抱着渠走,也抱着一块块秧苗,一声声蛙鸣,和一面面反射着阳光的水田走,如同唐人的一首田园绝句一般。
至今,回到村子,我都去那眼窨笼旁边,蹲在水边呆上一会儿。
近年,别处水减,小村则不然。这儿茶叶遍山,一片青绿,映着整个村子也一片绿色。这儿的窨笼,水一点儿不减,如我少年时一样,咕嘟咕嘟,从不停止地冒着,很白,一如游子的心,风清云白,纤尘不染。
村中窨笼
有村口窨笼,就有村中窨笼。
村中窨笼,不是为浇地用的,是为村里人生活用的。这条窨笼的水,是从村子上面的沟里引出的。那条沟很深,也很远,一沟的冬青树,密密匝匝的,护住了沟,看不见沟底。沟顶,石窝里冒出一股活水。我没去看过,据去的人回来说,怪着呢,从地下冒出来的,哗哗哗哗的,冬天还冒热气。
这水被修成窨笼,引到了村子,又用一条渠承接着。渠是用石头砌成,没有遮盖,更没有盖土。水就那么顺着水渠,哗啦哗啦地顺着村子流。
水渠边,就是人家,一溜儿顺渠排列。水渠外面是公路,再外面是田地。公路弯,田地就弯,里面的水渠也弯,房子就随着弯。
一切,都弯得自然,弯得恰到好处。
水边有洗衣石,不是一家门前一个,而是十几个放在一块儿。这儿的人不用洗衣机,说洗不干净,一个个用渠里的活水。春天的上午,夏日的早晨,这儿聚集着洗衣的女人,叽叽嘎嘎的,一片热闹。
水边,是一排柳树,有脸盆粗。春夏来了,笼一片儿绿烟。村里开个会什么的,一个个男人提着椅子,坐在柳树荫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天,一边开会。会开完,汗也晾干了,回去睡个晌午觉。
只有一群娃娃不睡,跑着叫着。
柳丝,飘着一片儿烟。绿烟中笼罩着水声,还有娃娃们咯咯的笑声。
至于洗菜洗碗,也在水边,各在各家门前。洗完,女人们提着篮子扭着腰回家,方便,随意。
里湾窨笼
里湾,是阴坡的一湾田,因而,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一眼窨笼因为这块地也被引到这儿。水不粗,从未断绝过,不是哗哗响,是汩汩的声音。好在,这儿地不多,几片儿随意摆放着,水也足用。我家有一片儿地也在那儿,栽秧之外,在坝上,爹弄点土,栽了一畦韭菜,一到天旱,剖了一根竹子一接,水就进了韭菜地。土肉虽薄,韭菜却一直油绿着。这,都是因了这渠水的缘由。
这眼窨笼,还有一景值得一写。
窨笼有一处地方,一块儿石板断开了。旁边,有一丛荆棘,春天一到,花儿开的一片白,珠光宝气,香气缭绕。石板开处,恰好被茂盛的荆棘遮盖着,因此,断开的石板也就没再铺上。
夏天,人站在荆棘旁,一身清凉,从不出汗。因此,很多人来这儿歇阴,下棋。
冬季,荆棘上白汽蒸腾,如云如雾。
里湾的水渠旁,是一片柿子树。一到秋季,这儿叶红如火,柿红如丹,远远看去,一片醉红,很有些“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意。
这柿树上结的柿子很润很甜,大概是水汽滋养的吧。
马家窨笼
四眼窨笼中,只有马家窨笼以姓氏命名。据说,马家早年有钱,也有地,可都是旱地,栽不上秧。马家老爷子不甘心,找到一处沁水的山窝,让大家给掏,可就是掏不出整股的水来。马家老爷子急了,就祷告,如果能掏出水,自己许一个正月的龙灯。
祷告完,掏水人一锄头挖下去,水“唰”地喷了出来。是喷,不是冒,猛着呢。
因此,这眼窨笼做成,就取名马家窨笼。这事是不是事实,我问过村里的百岁老人,老人抿着嘴笑,表示不知道。
窨笼渠眼很大,人能钻进去,可见水势很猛。
我们小时,上学路上,走一路,马家窨笼的水陪一路,遇坝下坝,遇坎跳坎,比我们还欢实,还狂放。
窨笼眼里有鱼,时时跑出来,酒杯粗细,没人捉,一甩尾,逗起几朵水花,又游进去了。
有人说,窨笼眼里还有龟,锅盖大小,有时笨头笨脑地爬出来,躺在田边晒盖。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水流过的地方,有个大水塘,一片苇草遮着,还有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也有蜻蜓飞来,停在荷花上,荷花一晃一晃的。水塘,就成了一个微型的江南,青花瓷一般的微型江南。
四眼窨笼四股水,就是一部历史,一部小村延续的历史。
今天,我坐在小城的楼上,写下这四眼窨笼,其实,也是在为小村写史,为小村的人写史,为我的父老乡亲写史。
水,长流不息。炊烟,也会永远因为有水而在小村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