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玉米地
三十年前,眼前这片梨树地种的都是玉米。
其实这地一年种两季,冬小麦收了种玉米,但在我的感觉里,这就是一片玉米地,我一个人的玉米地。
这地长485米,面积4亩。南地头是杨树,北地头也是杨树。干活儿的时候,经常听见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唰唰啦啦地響。
北地头有一眼机井。一年麦收,割完麦子打场的夜里,父亲意外滑进机井,他在掉下去的瞬间扒住了井沿。父亲晚年得了帕金森病,他年轻时候就有手抖的征兆,一双发抖的手扒住井沿一定很不容易吧?打麦机轰隆轰隆地响,大家一人一个岗地忙,谁都没有听到他呼救。
不知他费了多大劲儿,才从机井里爬出来。那时候,我一定是特别恐惧的,恐惧到没有敢问他到底是怎么上来的。而现在,已经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麦收之后,地里很快就种下玉米,父亲也就回工厂上班了。玉米长得快,等我放暑假就一人高了。
赶上下大雨,我就骑上自行车去撒化肥。车子后座驮上一袋化肥,然后一手拿铁锨,一手把车把,风里雨里颠簸在百步车道上。百步车道是村东的一条土路,长年累月被马车碾过,轧出几十厘米的深沟。那时候积累的经验是:沟再深都要咬牙往前冲,越是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要平衡,越容易摔倒。
这样的日子始自我十一二岁,童年就在那个时候彻底离我而去了,我是把它葬在这玉米地里了吗?
485这个数字,清晰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可它真的准确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记忆里的很多东西时,也开始懂得,它们真实的长度、宽度、颜色、质地并不重要,是它们在我心里的感觉塑造了我。
玉米齐膝的时候,是锄草的好时机,太阳毒的日子,草锄下来很快就能晒死。所以《悯农》里说“锄禾日当午”,毒毒的日头,既是农民的苦,也是他们的幸运。
父亲上班,母亲体弱,姐姐上学寄宿,我每周一个休息日,平时是锄不完草的。所以每年暑假我都埋在一人多高、485米长、横无际涯的玉米地里,锄草。
那时候太阳很毒,天气很闷。在地里能听见杨树叶子唰唰啦啦地响,却没有一点儿风,也没有人;只有我,弯着腰,用力地挥着锄头,凿着长过我膝盖的草。
玉米叶子的边缘像小锯齿一样,容易划伤皮肤,玉米地里走一遭,身上到处都是小伤口,汗水流在伤口上,扎疼。长袖衬衣可以防止玉米叶子划伤胳膊,但也更能捂出汗。那些日子衣服总是湿着,黏嗒嗒地粘在身上。
485米的玉米地太长了,一晌根本凿不完一垄,中间也就没有机会出来透气,以至于记忆中深深的玉米地里都是绝望。抬眼看,前面是玉米,后面是玉米,左边是玉米,右边也是玉米。地头的杨树上,是无休无止的蝉鸣。
我总幻想那蝉化作绿衣的仙女,拂一下她轻纱的衣袖,高过膝盖的草就不见了。但是抬眼看看,周围都是玉米。就熬着吧,但是熬过去了还是玉米。我心里很清楚,熬过去也并没有绿衣的仙女。
一个人的玉米地,一个人听内心咚咚锵锵的恐惧。我希望周围能有人的声音,可是更害怕有人突然出现;我一边臆想出鬼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一边安慰自己《聊斋志异》只是蒲松龄编的故事。
也是在这片玉米地和另一片棉田里,我开始腰疼。先是弯腰时间长了,直起身子要适应半天;后来,锄草和摘棉花都很吃力,以至于经常跪在地上干。
总得想办法在绝望里活下去。当我知道没有希望的时候,也就习惯了无望地苦熬,以至于苦熬也成了习惯,或者苦熬就是我的救赎?
我一个人的玉米地,是一片永远都走不出的玉米地。
离开老家三十年了,我始终囚禁在那片玉米地里;活到五十岁了,也还是蜷缩在十五岁的灵魂里。
再看一眼这让我无比恐惧的玉米地,地头的机井迁到了别处,玉米改种了梨树,为什么我心里涌起的是遗憾?是我与这玉米地纠缠太深,以至于失掉它就像失掉了全部的自己吗?
一个月前,父亲也葬在了这里。
现在,这片曾经的玉米地里,,长眠着我的父辈和祖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