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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听一首名曲》+《怎样让旅行遇见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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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怎样听一首名曲》
在命运长河里寻找幸福的瞬间
—柴可夫斯基《悲怆三部曲》
如果将好音乐的范围缩小再缩小,就是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尤其是他的第四、第五、第六号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这三部交响乐,被后人并称为《悲怆三部曲》,是柴可夫斯基创作生涯中最纠结的时候创作的作品,“从完全听从命运,到对命运发生怀疑,最后决心通过斗争来克服悲惨的命运”,这句被作曲家写来解释他何以要创作《第五交响曲》的话语,是《悲怆三部曲》的最好注解:虽疑虑重重,但一定要往前走—这,不也是安娜和沃伦斯基爱情悲剧的主旋律吗?所以,只要将柴可夫斯基《悲怆三部曲》中的任何一部唱片塞进音响,我的眼前就会出现美丽的安娜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隔着面纱隔着鹅毛大雪看向沃伦斯基的画面。
随着音乐的推进,第一乐章以后是三部作品中最为动人的第二乐章柔板。不错,虽然被后人并称为《悲怆三部曲》,但是,第四、第五、第六这三部作品的第二乐章各有各的趣味,这并不妨碍三部作品的第二乐章有着同样的质地:了悟到如何顺应命运的安排并从中寻找到生活的愉悦。这况味,不就是张岱小品的意境吗?“……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是为张岱著名的《湖心亭看雪》片段。不是吗?过去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只有这大雪漫天的西湖,才坦白得叫人看见了、悟到了什么叫作命运,又如何在命运这条长河里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瞬间。
假如柴可夫斯基能够听得见200多年前一个中国文人的心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那些谱写在《悲怆三部曲》里的挣扎,怕是要变作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慰了吧?
《怎样让旅行遇见文化》
阿赫玛托娃的皇村呢?
不少人认识了安娜·阿赫玛托娃以后,就在圣彼得堡的皇村与她之间画了等号。
一个人应当大病一场,神志不清
全身滚烫,在恍惚中重遇每个人,
漫步在海风吹拂、洒满阳光的
海滨花园宽阔的林荫大道上
甚至死者,今天已经同意光临,
还有流放者,走进我的房子。
领着孩子把小手牵到我面前。
我已长久地错过了他。
我会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吃着蓝葡萄,
喝着冰红茶
葡萄酒,然后望着灰色瀑布飞流直下
溅落在这潮湿的燧石河床上
—伊沙、老G译
亲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孤苦伶仃的母亲本应跟孩子相依为命,却因为各种意外错过了与他相亲相爱的时机,安娜·阿赫玛托娃在这首《安魂曲·一个人应当大病一场》中,苦楚地希望自己能够进入大病的谵妄中。在那里,她就可以在阳光下的海边花园的林荫大道上,与死去的被流放的亲人以及疏离自己的儿子重聚,喝着冰红茶和葡萄酒,闲看瀑布飞流直下。一个普通人卑微的愿望,对一个天才女诗人来说却是痴心妄想,只有在因大病而产生的虚妄中才能实现。你读此诗会伴生出怎样的情绪?反正我是难过得无语凝噎,只能在夜半三更站在阳台上遥望天空,希望看到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我会以为那就是天堂里的安娜·阿赫玛托娃。我要问:尊敬的女诗人,你现在不需要靠着病中的胡思乱想才与所爱的人欢聚了吧?可是,夜空中已难见星星,于是,读诗之后的苦涩更加苦涩。更要命的是,此诗诗末,清楚地标注着:1922年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于1889年8月的阿赫玛托娃,写作此诗时,还是个美少妇。一个美少妇,却要承受对老妪来说差可相称的苦难,怎不叫爱诗爱美人的读诗者,黯然神伤。
没有人怀疑安娜·阿赫玛托娃是一个美人吧?不确定的话,可参看意大利天才画家莫迪利阿尼为阿赫玛托娃画的肖像。画中,21岁的阿赫玛托娃悠闲地坐在也许是莫迪利阿尼的另一幅作品前,画上,无名花荧荧发光,而安娜·阿赫玛托娃,一袭比海洋还要幽蓝的长裙,领口装饰着亮眼的白色,杏黄色的披肩懒洋洋地搭在肩头、臂弯,一头俄罗斯女人少有的黑发梳成髻绾在脑后。这幅被阿赫玛托娃终生挚爱的自己的肖像,最不能盯视的,是画里她的那双眼睛,你以为它正空蒙地看着远方,逼视过去,却瞬间就被它的温度灼伤。画里的阿赫玛托娃在看谁?最可信的说法是,她看着的是画家莫迪利阿尼,彼时,他27岁,是巴黎艺术圈里有名的美男子,且画名不凡。尽管遇见莫迪利阿尼的时候阿赫玛托娃正在与第一任丈夫古米廖夫度蜜月,但有人亲眼看见,阿赫玛托娃曾手捧玫瑰站在莫迪利阿尼家的窗下,久等莫迪利阿尼不回,阿赫玛托娃甚至将玫瑰扔进了窗里。那束花到底是玫瑰还是罂粟?美到绝顶却有毒,从此,蛊惑得阿赫玛托娃总是踏不准爱情和婚姻的节拍。
与诗人古米廖夫的婚姻持续了八年后触礁,两人各奔东西后不久,阿赫玛托娃嫁给了考古学家弗拉基米尔·希列伊科。阿赫玛托娃觉得,第一次婚姻失败罪尤在己,“我走向他,感觉自己是这样肮脏,我想净化自己。”她要摆脱在情人间周旋的旧日生活,好好地经营婚姻和家庭。恰好,希列伊科要的是妻子而不是诗人,但阿赫玛托娃不谙家事,又与当时的苏联人民一样陷入了贫困交加之中,与希列伊科感情的裂隙始于难以为继的一日三餐、终于阿赫玛托娃不肯舍弃的诗文创作。也是,生活如此困厄,如果阿赫玛托娃舍弃了写诗,她还能通过什么度过苦厄?不过,她的第三次婚姻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与艺术史家普宁缔结婚约以后,她竟然同意与普宁还未离婚的妻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普宁,竟然还时不时地绕过阿赫玛托娃,去妻子的床榻送安慰,从精神到肉体。奇怪的是,面对普宁带给她的冷暴力,阿赫玛托娃居然忍气吞声,始终与之生活在封坦卡的大楼里,直到普宁在妻子过世后再娶他人,直到普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既然到了俄罗斯,既然到了圣彼得堡,既然到了皇村,我想找一找答案。
圣彼得堡的皇村,如今圣彼得堡人更愿意称它为普希金城,就在圣彼得堡城南25公里处。皇村的主要风景,是叶卡捷琳娜宫,在这栋浅色屋顶、蓝色墙体的宫殿里,昔日沙皇奢华的生活场景被一一重现。而英式的叶卡捷琳娜花园和亚历山大新公园,则与叶卡捷琳娜宫一起体现着皇村皇家气息的余韵。
我们从莫斯科出发的高铁到达圣彼得堡时已是中午,午餐之后直奔皇村,售票处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是来见识沙皇鼎盛时期的奢华生活的吗?大多数慕名而来者,是为了普希金。年少的时候,普希金曾经在这里的贵族学校读过书,在这里留下了足迹,也在俄罗斯文学的历史里留下了一首诗《皇村回忆》。这首为考试而写的诗,一经作家本人在课堂上朗诵就长了腿,走遍了俄罗斯,走向了当时的欧洲文坛,而普希金,也成了将俄罗斯文学带至一种新境界的伟大诗人,《叶甫盖尼·奥涅金》《上尉的女儿》《黑桃皇后》……大学时期,为了那一套《普希金诗集》,我曾经忍饥挨饿,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套诗集由上、下两本组成,一本绛红色封面、一本墨绿色封面。只是,喜欢《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来皇村想要祭奠的,是被生活欺骗了的安娜·阿赫玛托娃,于是就问年轻的导游尔丹,附近有阿赫玛托娃纪念馆吗?她茫然了好一会儿,摇着头指了指不远处普希金的塑像:黝黑的普希金坐在长椅上,右手托在脑后,左手惬意地搭在椅背上,仿若在回忆年少时他在皇村的一天又一天。
皇村因为普希金而荣耀天下。难道它不应该也因为安娜·阿赫玛托娃曾经生活在这里而自豪吗?这位在皇村生活了16年的女诗人,曾经这样描述皇村:“富丽堂皇、苍翠欲滴的花园,奶奶带着我玩耍……”所以,我不相信圣彼得堡会抹去阿赫玛托娃在皇村的足迹,只是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要在阿赫玛托娃当年行走过的街道、玩耍过的花园、进出过的店铺走一走,要在阿赫玛托娃居住过的房子前站一站,或许,我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了。这个问题是,能让全世界喜欢读诗的男人俯首称臣的杰出女诗人,为什么总是匍匐在婚姻的阴影里?难道她不知道,除了诗人,她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吗?
1945年9月,出生于里加、后随全家移民到英国并成为伟大思想家的以赛亚·伯林趁着随同英国政府访问苏联期间,想尽办法与他仰慕已久的安娜·阿赫玛托娃会面,时年,阿赫玛托娃56岁,伯林36岁。关于第一次见面,伯林回忆说:“阿赫玛托娃从容不迫的动作让她显得极为尊贵—高贵的头,美丽而严肃的脸,透着极为凄楚的表情。我向她鞠一躬—这看来是恰当的,她像悲剧中的女皇般凝视和走动—感激她接待我。”这摄人魂魄的第一面,让以赛亚·伯林不能自已,当日,两人再次相见,彻夜长谈,关于诗歌和人生。四个月以后,以赛亚·伯林再度来到苏联与阿赫玛托娃见面,原因是,回到英国以后的伯林,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阿赫玛托娃。一个56岁的女人对36岁的男人有这样的吸引力,除了诗就没有爱情了吗?无论有还是没有,伯林的唐突让阿赫玛托娃失去了在苏联出版诗集的可能,从此,阿赫玛托娃更加孤苦、更加孤寂、更加傲视集权。
只是,如此有魅力的女诗人,结婚三次,一生都在与情人纠缠,怎么就找不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如果答案不在她长大的皇村,又会在哪里呢?也许在封坦卡大楼那间阿赫玛托娃长时间居住过的房间里。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现在,那里已经成为阿赫玛托娃博物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