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访谈”是2016年《萌芽》改版后的新增栏目。和“评论”这种研究者们单方面的梳理不同，“访谈”邀请到了作者来到幕前，和研究者共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旨在为读者提供一个别样的阅读作品的角度。

作者 顾湘×库里里

顾湘

1980年2月生，19岁出版首部长篇小说。1997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后留学俄罗斯三年，获得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硕士学位。已出版：《西天》《好小猫》《为不高兴的快乐》《安全出口》《点击1999》等。

库里里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助理研究员。

几个月前，顾湘推荐给我一本叫《巴托比症候群》的书。“巴托比病”是西班牙作家比拉·马塔斯的发明，指那些真正拥有艺术才华，却不能、或不愿坚持创作的人。这是一份星光璀璨的伤病名单，囊括了塞林格，《麦田守望者》出版四十八年后，他才完成个人第二部长篇小说（其中三十四年更几乎一个字都没发表）；维特根斯坦，除了脍炙人口的《逻辑哲学论》（当然读过的人凤毛麟角）外，只写过一本奥地利乡村方言词汇书；以及坚信“真正有天资的人，活着便是为了无所事事”的王尔德。比拉·马塔斯显然并不了解中国文学，不然他不会漏掉鲁迅，这位全世界最低产的文豪，终生只创作过两部短篇集与一册诗集，或许还有顾湘，《为不高兴的欢乐》面世已近十年，读者依旧没等到她的下一本书。不过顾湘其实有在写，所以，请宽容一个粉丝的私念，准许这份访谈从她难产的新作，与新作的难产开始吧。

库里里：

总听你说，正在写一个“侬智高”的故事，侬智高是谁？他究竟有怎样的故事，让你花了近十年，却仍然举步维艰呢？

顾湘：

我想写发生在北宋的一场战争，侬智高差不多是这场战争的发起人。他的家族住在宋朝边疆，接壤交趾（今越南地域）。宋朝觉得这里没什么资源，又三天两头被交趾人骚扰，真是又麻烦又没好处，就在一定程度上重划了边界，将侬智高的家乡排除在了版图之外，想摆脱管理与保护这片土地的责任。

偏偏这时，交趾李朝崛起了，频繁攻打侬智高的家乡。侬智高全力抵抗，但终因等不到宋朝援军而兵败。这个住在边境上森林里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我是宋朝人”的身份认同，如今看到交趾那边如狼似虎，宋朝这边倒防守松懈，他就选择往宋朝打，竟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打到广州，才功亏一篑。

所以对侬智高的历史评价一直存在争议，有说他是起义英雄的，有说他是宋朝叛臣（他根本不是臣啊怎么叫叛臣呢……）的，也有说他原本就该算作交趾人的。我觉得这场战争里并不存在叛国或起义，宋朝边境线本来就是因各种原因变动着的，而侬智高的家乡现在属于越南，为了了解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以及他大概是怎样一路行军，我还特意去看过，真是崇山峻岭，充满野性的气息……

库里里：

你竟然为了写侬智高的故事远赴越南实地考察！这与其说在写小说，不如说接近历史研究了。西方学者就特别推崇实地考察，来体验历史人物的感觉，比如裴士锋写作《天国之秋》期间就曾走访安徽祁门，探索曾国藩湘军的行辕所在。

顾湘：

我其实是对“打仗”这件事很有兴趣，更具体地说，是战争中的人与人造成的战争。南宁的知州曾因不抵抗政策而被史书简单记录为胆小鬼，但实际上，他的心理活动可能远非“胆小”二字能概括。侬智高起兵时，知州的任期仅剩下2个月，也就是说，2个月后，南宁的生死存亡就与他没关系了。知州幻想能把烂摊子留给下一任，就没把侬智高给皇帝写的归顺请愿交上去，没处理这件事……最终兵败如山倒。

侬智高在短时间内迅速从南宁的西南方打下南宁，然后沿河一路打到广州，才看到真正的城墙，与真正的守将。在广州围城多少天，没打下来，从这里开始他走向颓势。攻城的场面，围城时久攻不下的心情变化，乃至充斥着无数外国商人的广州这座城市本身的丰富多彩，都深深吸引着我。

库里里：

这样看起来，你好像更在乎对战争的理解与考究，甚至都超过了对写小说的兴趣。

顾湘：

我觉得“好奇心”是驱使我写作乃至生活的重要动力，这是一种对确凿而具体的知识的贪欲。通常作为类型小说的那种历史小说，里面“具体”的东西就很少，都是对话和笼统的情节什么的。而当我在书里读到一艘刚刚停靠码头的船，我会想知道这船是从哪里来的；船舱里的货物是什么，需要怎样保存才得以远渡重洋，散发出什么样的气味；这条看似平常的经济航道上存有哪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风险，季节、气候、流行趋势。我认为这些知识是人类真正的文明成果，是对认识复杂世界的可靠记录，我喜欢把这些记录收集到自己脑海中的珍宝屋里，就好像飞龙喜欢收集宝石一样。

研究侬智高时（是的，首先是研究，然后才是写作），我注意过他攻打广州的月份和当时的洋流，还有广州港对商船的管理，出港所需要的文书与办事流程，这又涉及到宋朝的官僚体制及其运作。战争中，普通商人总会优先避险，一部分船可能会寄居泉州，一部分由于走不了，又躲不进城，就要另想办法，比如与侬智高的军队接触，寻求交易与保护，但他们也不知道谁会胜利，也会观察战局，而他们的预测本身又会对战局造成影响。

你看，研究战争对我来说，就是寻找答案的过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这些答案都会成为我的珍宝屋里的收藏品。找到答案以后，写不写出来倒也无所谓了，反正写小说这件事又赚不到钱。同时我本来也是个容易分心的人，就是从一个兴趣可以一直分支蔓延开来，就导致我推进更慢了，一点点事要看一大堆书……

本文为节选，刊于2017年第一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