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7年2月

我在阳光明媚的初冬里，烘焙芝士薄饼，芝士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甜蜜而香浓。我很惬意，因为我曾经等待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样的时光，可以为我心爱的女儿做早餐，这是我退休的第一年。

女儿睡眼惺忪地来到餐桌前，将我刚做好的热乎乎的芝士薄饼一口一口塞进口里，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处理各项事务。

“宝贝，你有觉得今天的芝士薄饼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妈妈。我已经连续两周都在早餐吃芝士薄饼了，我担心发胖，能不能停几天？”她咀嚼着口里的薄饼，伸伸懒腰，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手机。她是个25岁的姑娘，青春靓丽，身材还保持在即使不运动，也非常匀称的状态。我非常羡慕这个年纪的姑娘，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还是个时光充裕到可以任意挥霍的女孩，可是我的宝贝女儿，已经开始为工作加班加点，甚至都没有时间跟我好好聊天，更不用说恋爱了。

“今天的薄饼是我亲手做的，我买了不同烘焙店的芝士薄饼，终于按照你喜欢的口味，做出了芝士薄饼。”说完我慈爱又狡黠地一笑，“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吃哪个口味吗？就在上周二，你比平时吃多了一块芝士薄饼，所以我就研究那家芝士薄饼的制作方式……”

“你做的？”女儿愕然看着我，然后垂下眼帘，“妈妈，谢谢你，但是现在有很多专业的烘焙店可以迅速地做出高品质的芝士薄饼，我们只需要用钱购买就可以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真希望你继续从事翻译工作，这样也许你可以有更多的储备时光，以后可以……”

我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哦，储备时光，好像比妈妈亲手做的芝士薄饼，重要多了。

她也许觉察到我神色的落寞，过来抱了抱我，说：“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说这些。不管怎样，我自己的时光应该由自己储备，妈妈你好好享受你的时光吧。”说完她亲了亲我，径直走向浴室。

出门前，她跟我说：“妈妈，上周一晚上，我赶资料没吃晚餐，所以上周二早上比较饿。”

她离开后我安静地吃早餐，望着窗外蓝色的天空和柔软的白云，突然想起20年前，女儿才五岁，有天她跟我说，她想吃我亲手做的芝士薄饼。

“妈妈哪里有时间，买外面做好的芝士薄饼给你不是很好吗？”

“可是外面的薄饼芝士不够浓，薄饼也不够脆。”她很委屈地撅起小嘴巴。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说：“比起那些口味，妈妈的时间不是更重要吗？少吃几块口味佳的薄饼，能帮妈妈剩下多少时间，这样很划算，不是吗？毕竟，薄饼可以用钱买，但是时间过去了就没了呀！”

是的，我从小就给女儿灌输这样的思想，时间是流逝的，永不再来，能够用钱购买的东西，才能帮助人们省时间。人类匮乏的不再是物资和金钱，而是时间。女儿小小的心灵里，早就有一种时间匮乏的紧迫感，于是在成长过程中，她总是争分夺秒地过每一天，在有限的时间里，塞入更多的事情，来储备时光。

储备时光是目前最新的社会保障制度项目，全球通用，性质与二十年前的社保医保一样。不同的是，社保医保缴纳的是金钱，而时光储备缴纳的是时间，即公民可以通过在年轻的时候认真工作，储备退休时光，工作时间与储备时光比例基本是1:1，即一般人努力工作10年，会有10年的退休时光，其生活费用全部都由政府承担。我从20岁开始工作，30岁那年生育女儿，有三年的时光是没有工作的，今年我55岁，有32年的储备时光可以让我非常悠闲地过完未来的日子。

去超市购物，街上有非常便捷的交通工具，包括地铁、公车、小型车辆，但是我选择走路。这一年多来，我发现这个城市过了上班高峰期，剩下的都是跟我差不多岁数或岁数更大的人，在这个城市缓慢地行走，或购物，或漫无目的地走动。他们白发苍苍，行动缓慢，数量庞大，蔓延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总给人一种“这个是一个老人城”的错觉。不过，在现在的城市里，确实只有老人才真正拥有生活，能够去旅游、运动、聊天和享受美食。而年轻人都在努力积攒和储蓄时光，梦想跟现在的老年人一样，有天能够用满满的储备时光，换取悠闲的慢生活。

今天是周五，这天晚上女儿会比较放松，也愿意跟我多聊聊天。周六她总是早起，因为她要去培训班学习新技能，据说这样能让她提高工作效率，提高储备时光的百分比。这是类似分红的计算方式，按照一个人的工作效率来核算，工作效率高的公民，按照其工作量和工作效率，储备时光会多增加一个百分比。这是个新型的计算方式，但因为有这个计算方式，年轻人才会更加乐意投入工作。因为年轻人的工作效率比老年人高得多，如果都按照工作年限给储备时光，会削弱年轻人工作的热情。女儿20岁工作，今年是第5年，但已经有6.8年的储备时光了，这令她非常骄傲。

但我觉得，我有必要跟她谈谈了。

“你们公司有单身的男士吗？”

“当然有，我们公司98%以上的都是单身的。”

“那有优秀的男士吗？我的意思是，适合交往结婚的？”

“妈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把头转向我这边，“我们公司的男同事，都想结婚，但是女孩们都不愿意，包括我在内。”

“为什么？”

“难道你不明白吗，妈妈？”她说，“交往，结婚，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啊？除非男方承诺结婚之后将女方浪费的时光补回，不然不会有女人愿意结婚的。”

“可是，这能浪费你多少时间呢？你可以在周末的时候约会，即使结婚了，最多也需要三年的时间带孩子，三岁之后孩子可以上幼儿园，再说，我可以帮你……”

“别说了，妈妈，在45岁之前，我是不会考虑恋爱结婚这件事的。”

“45岁之后，你还能生孩子吗？”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没有说我想生孩子啊。”她美丽的大眼睛望向我，她的脸部轮廓跟我年轻时很像，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妈妈，我总是在想，如果你没有我，可能可以过得更悠闲更幸福，你看你带着我，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而这些，我是无法弥补的。”她说着，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别为我担心了，好好享受你的储备时光吧，我会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的。”她说完，走向卧室，“我明天还得早起，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妈妈。”

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

我想起她五岁那年，我跟她爸爸离婚，一个人带她住在出租屋里。离婚的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不停地争吵，为谁做饭，谁带孩子，谁做家务而大打出手，我们都说自己没时间，都觉得不应该是自己做这些事情。

后来我们离婚了，她爸爸愿意用金钱来购买我的时间，每个月都给充足的赡养费。我每天上班之前带她去幼儿园，总是怕迟到，下班之后匆匆忙忙去接她，怕她等太久，每天活在跟时间的拉锯战中，焦虑、不安、崩溃。没时间看电视，做瑜伽，也没时间参加同学聚会，我跟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妈妈没时间，没时间！她有次早餐吃芝士薄饼的时候，不小心把薄饼掉在地上，芝士酱和薄饼碎末让我抓狂，我一边扫地一边斥责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妈妈打扫这些需要多少时间吗？你是在浪费妈妈的时间，浪费妈妈的生命！”她拿着盘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一直不停地哭，说对不起，对不起！直到现在，我的耳边，都会响起她稚嫩的哭声，充满了不安与自责。

那个夜晚，我做出一个决定。

我去办理储备时光的政府部门，询问了时光转移的相关手续，却被告知只有夫妻之间才能有时光转移，而父母想转让时光给子女，只能作为遗产转移。

“我不能将我拥有的时光给我女儿，我自己再继续从事工作赚钱储备时光吗？”

“不能，女士。”工作人员带着职业性的笑容，“这样未免对老年人太不公平了，再说，国家并不鼓励子女不劳而获。”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原因，但是我无法反驳。于是我签订了时光的遗产转移文件。

“女士，您还剩余31年的储备时光，但如果是遗产转移，只能转整数，也就是30年。”

好吧，那就30年。我望向办公楼的玻璃窗，仿佛看到未来的我的女儿，我真希望，她能更悠闲地度过余生。

2038年1月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我早起做了一个芝士蛋糕，和几块芝士薄饼。给女儿留了个便条，来到城市中央最高的这层楼天台上，观看城市的风景。这是我曾经列出的退休后要做的事情之一，在城市最顶端看风景，做芝士薄饼早餐给女儿吃，跟女儿耐心地聊天……

冬天很冷，但阳光很好，这种感觉，让人感到幸福。人们总是说，站在很高的地方，眺望远方，心中的烦恼，就不再是问题，因为看到广袤的大地，觉得烦恼都是尘埃，不值得一提。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更想拥抱这样广袤的大地，把烦恼和匮乏带走，将幸福和丰盛留给我心爱的女儿。

我在飘落的过程中，想到我写给女儿的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