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汤浓郁的肉香味散发在连着几日偷偷降温的室外空气中，沈初捧着碗，将圆乎乎的脑袋深深埋了进去。鸡汤馄饨的滋味实在是销魂，薄薄的皮内是爽滑脆弹的新鲜馅料，糅入了鲜甜的虾米，咬在嘴里就像是烟花在绽放。

被挑逗了味蕾的姑娘全然不顾对面焦急到左顾右盼的男生，兴致高昂地随手将短发别在耳间。

这已经是她的第二碗了。

即使跟随母亲来到北方已经有两三个年头，沈初还是适应不了这里干燥的气候。将鸡汤一口气喝光，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想起了快要迟到的事实。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孔壹。”

被点名的男生认命般慢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脸无奈地看着自觉坐到自行车后座上的沈初，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载也载不动这头肉猪了。

这头肉猪刚来到大院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凌厉又带着英气的。孔壹还记得那时候畏畏缩缩站在母亲身后的那个小女孩，有着漂亮的粉色蓬蓬裙，泼墨般的头发倾泻下来，害得他哧哧笑了起来，不小心露出了平日里心心念念要藏着的金属牙箍。大院里的孩子都各自占地为王，有着不同的帮派群体，没有人喜欢沈初这样来历不明的外来入侵者。

有时候沈初也会想，孔壹不会不知道她的身世，但这个男生还是以他特有的温吞与善良护着她。有时候沈初也很想告诉他，其实她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很多，她只不过是，从火腿三鲜汤上碧绿清脆的嫩竹变成了冬日里一只错过了最好品尝期的冬笋，从里到外，都硬透了，失去了那份活力。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欣欣向荣，趋利避害，努力地过好自己的人生。

但孔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意让她像是一只吸血的水蛭，咬住就忘记了怎么松口，大约女汉子也有柔情的时分。

放学后坐在熟悉的大排档里，一边戴着塑料手套一边啃螃蟹的沈初读着破天荒收到的情书，指出其中的语法错误，没看见孔壹僵硬的侧脸。孔壹熟练地剥开蟹壳，将内脏去除后扯掉了两边的腮，用力将螃蟹肥美的身体折断后，蟹黄混合着蟹膏就像是珍宝一样被贡献出来。腮帮子鼓鼓的女生奋力吞下鲜嫩的蟹肉，喝了一口黄酒，准备用虔诚的态度对待珍馐。

黄酒是孔壹特地让老板煮的，沈初体寒，吃多了蟹肉会闹肚子。

“你会和我考一个大学吧？”孔壹问。

蟹黄胶着在舌尖上，恰到好处的腥甜混合着酒发酵之后的醇香，又烫又烈，像是千万只蚂蚁酥酥麻麻地占领着整个口腔。吃人嘴软，沈初闭着眼睛享受也要坚定地点头。

孔壹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舒展了表情，笑出了大门牙，越来越英俊的男生，好像也有了难以诉说的心事。沈初看在眼里，模模糊糊明了之余，也只能装作不知。

他们算不得青梅竹马，只是总在一起。沈初向来会吃，所以年幼的时候孔壹说着长大后要做一名厨子做饭给沈初吃的时候，一向乖巧的他遭受到了母亲的胖揍，原因是太没出息。但依赖总是像让人捉摸不透的泥鳅，来得太快。所以不管沈初嘴上有多么嫌弃孔壹，内心里还是期待着长长久久的岁月中都有他的陪伴。

孔壹的成绩比沈初好了那么一点，所以如果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不能考到一个学校去了。如此看来倒是可以见一见班上那个号称是理科第一的痘痘男，万一能有幸得到什么绝密笔记也未可知。而沈初这么死鸭子嘴硬的姑娘，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因为怕考不到一个学校，便腆着脸问痘痘男借笔记这回事的，她在孔壹面前向来霸道高姿态，怎么能让孔壹知道了笑话呢？

只是无关痛痒的面子问题，却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像是水煮鱼片上点缀着的麻椒，一口咬碎，刺激得眼泪都流出来。

只不过是借了一本笔记，流言蜚语便像是乘着火箭一般蹿到孔壹的耳朵里。众人添油加醋描绘了沈初早已喜欢上了痘痘男，默默送了他一本情书的唯美场景。孔壹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注意力却全集中在了耳朵上，手中的水笔无意识地写出了痘痘男的姓名，再下意识地狠狠打了个叉。

一反常态的孔壹，放学后并没有照例给沈初投食，而是在夕阳下用力蹬着踏板，肩胛骨被衬衫勒出了突兀的形状，沈初靠在他背上，脑海里重复的是，这个少年真是太清瘦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孔壹终于有了表情，哑着嗓子问沈初那件被传疯了的事，可是被沈初巧妙地岔开了。还在孜孜不倦掩盖自己细小心思的女生，并不知道在这一刻孔壹的心里有了怎样的波澜壮阔。单纯的男生以为她害羞因此才不愿开口，更证明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酸楚与心痛，像是糖和醋比例失调的排骨，苦涩又黏稠。难以抑制的难过与尽力的伪装都不够味，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更高浓度的调料，掩盖这份伤痛，大脑已经宣布死机的孔壹说出了让他后悔的一句话，他说，他好像喜欢上了隔壁的班花。

沈初从后座跨下的动作一滞，分辨不清的神色隐没在朦胧的夜色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鸦片鱼头上最肥美的一片被抢走了，自己却只能咬着筷子暗自后悔，先前建立起的依赖与羁绊仿佛在这一刻被剪断。不敢与不想，是两回事，而现在，那慢慢萌出的情愫，似乎也没有必要继续发芽了，就干脆地死在寂静的夜里吧。被背叛的感受，自作多情的感受，不知所措的感受，让沈初日积月累的小小安全感慢慢溶解着，只能缩回自己的壳中。

她想到小时候跟着母亲受苦，饥一顿饱一顿，被弄弃后的情形……她再也不想这样狼狈了，还是早点离开吧。

突然的生分，从沈初解雇车夫开始。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又难以解释，尴尬和焦急全部被隐藏，只剩下猜疑与寒心。互相以为对方都幸福着，悲伤又带着祝福，摆出了理解的姿态，总以为躲得远远的，就不会让自己的心碎成豆腐渣。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沈初许久不曾来吃蟹，那天正拿着笔记啃螃蟹之余，却看到孔壹形单影只也坐了下来。莫非是失恋了？虽然不曾见过他与班花如胶似漆，但如此落寞似乎也不合常理。

目光相接又同样疑惑的两人到底还是坐在了一起，孔壹打趣她如此爱慕痘痘男，连笔记都要细细研读，沈初私心想着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硬着头皮说出了想尽快提高成绩才拿痘痘男笔记的事实，随后又恶狠狠地说被痘痘男宰了一顿牛排的恨事。了解来龙去脉之后的低情商男生，说不出正好我也不喜欢班花的耿直话，只敢在心里撒花。一如既往的剥蟹动作在沈初心里更像是一种补偿与歉意，她抑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地想，他有没有帮班花剥过呢，一定是有的吧，以至于沈初咬蟹脚的动作都更加凶残起来。

喜欢到底是多么难说出口的秘密，它藏在黄酒里，藏在蟹黄里，又藏在彼此深深浅浅的眼底。

日子像排骨汤一样温柔地淌过，自从那日起两人便和好如初。沈初绝口不提班花的事，像是与自己赌气一般，即使咬碎牙齿也不愿将这事放到台面上来。

反正冷眼瞧着孔壹与班花也没有了下文，一颗心也就定了下来。沈初觉得总有一天自己能将心意说出口，却不知道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高考时沈初发挥得很好，本想和孔壹填在一个城市，可惜滑档，去了外省一个著名的师范学院。孔壹送她去火车站的时候紧紧抓着她的手，留恋都写在了脸上，沈初被他紧紧围在怀里，想着他怎么还不说喜欢呢。列车缓缓出站，孔壹随着奔跑起来，用力敲着窗户，嘴唇张张合合，好像说的是喜欢你。

一切都水到渠成，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沈初笃定着他们之间的缘分，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暗暗积攒着勇气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大二的时候，沈初去贵州支教，发生山体滑坡，被救出来时几乎奄奄一息。

沈初颠簸许久终于被送到当地最好的医院，全身检查下来除了牙周炎与蛀牙，毫发无损，可是那个戴口罩的牙医的眼睛真的好像孔壹，她张着硕大的嘴巴，露出黑乎乎的牙齿突然就号啕大哭起来。如果活着不尽兴，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太贪恋世上的美食，也贪恋为她剥一切壳的那个男孩。但她是太没有安全感的人，只有对方先躺下露出肚皮示好，才敢挪着靠近。

她总以为自己是那只螃蟹，表面张牙舞爪，内心温柔至死，为了爱能奉献隐忍，她当然不希望有着大好前途的孔壹真的做一个厨师，她不想拖累他，因此才拒绝了孔壹放弃重点大学来陪她的提议。

可是她在短暂又贫瘠的岁月中，忘记了是谁用合理的方式与距离静悄悄地照顾着她，极其富有耐心地等了她一年又一年。此刻，她想念着北方的冷冽空气，想念着一切美味，更想念着那个他。

死里逃生后，原本的人生信条被撕得粉碎。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越烫的美味越新鲜爽口，宁愿被烫伤也要尝鲜才是吃货的专业素养啊。

于是沈吃货买了飞机票赶了回来，直接杀到孔壹的医学院，冲入实验室像只树袋熊挂在孔壹的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被感动的年轻男子一把扛起她，带到熟悉的海鲜店让她大快朵颐，只是一向只动嘴的沈初这回有了女朋友的姿态，兢兢业业剥了蟹，在折断蟹身的时分，不温不火地说了句，“我喜欢这蟹黄，就像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