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故事｜再见，J君
“我先去找个位子。”我嘴里叼着餐盘上放不下的蛋卷，含含糊糊地对J君说道。
J君点点头，随着蠕动着的队列往前挪了一步。
我艰难地端着满满当当的餐盘，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两个空位。小心地保护着怀中的食物，我挤过饭堂中的人群，成功地抵达了目的地。
大松一口气放下餐盘之后，发现同桌的另外两人正是班长和副班长。两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手中抓着勺子不住地在空中挥舞，完全没有留意到在身旁坐下的我。
“好巧呀！”我吞下蛋卷，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然而他们依然只是在热烈地挥舞着勺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讨论之中，连我的声音也被这勺子挥舞出的防护壁弹了回来。
我也只好挥舞起我的勺子，挖了一勺炒饭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把食物消灭到一半的时候，J君过来了。
他像是没有看到旁边那两位仿佛正在空中挖取着炒饭的辩手一样，径自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
“排了好久呀。”我吞下肉丸，兴致盎然地问J君，“鸡排好吃吗？”
然而J君像是没有看到旁边求知若渴的我一样，径自吃着排队五分钟换来的鸡排。
“不要光顾着吃啊。”我夸张地埋怨道，“到底好不好吃？”
J君一言不发地吞下最后一口鸡排，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正要说出“好”这个字眼来。然而他却像突然凝固住了一样僵在了当场，声音断在了喉咙里，手中的勺子咣当一下落到了餐盘上。
J君是新近入学的转学生。
跟在老师身后低着头走进教室的他，前额的黑发微微垂落，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J君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已转到了新学校的转学生。
他低着头穿过课桌之间的过道，走到最后一排的我身边，坐到了教室唯一的空位上。
“你好啊。”我笑着向他打招呼。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直到我脸上的笑容都快要僵掉了，才轻声回答了一句，“你好。”
上体育课时，因为总是没有办法好好操控自己的身体，我已经成为专业的候补选手。当大家投篮得分抱在一起齐声欢呼时，我只能坐在长凳上为他们鼓掌庆贺。
只是我一个人的掌声实在微小，远在场上的队员们总是难以听见。然而现在有了不同。在陌生的学校没有朋友的J君，每天都和同桌的我一起行动。
“你为什么不去啊？看衣服什么的，平常都是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我有些疑惑地问J君。
为了表示对新同学的热情，刚才队长亲自跑过来邀请J君一起加入比赛，这可是连我都没有受到过的待遇。
可是，现在J君只是沉默着和我一起坐在长凳上。
“我不擅长这个。”J君简短地回答道。
我心中不禁生起了惺惺相惜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抚慰。
可是J君不擅长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班级聚餐时，J君说他对食物过敏，不能轻易在外面吃东西。班级出游时，J君说他体质很虚弱，必须尽量避免户外活动。
J君就像一个驻守在学校中的幽灵，只有在上课的时候才能在学校看到他。
“你这样可不行啊。”我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对J君说道，“你这样可结识不了新朋友哦。”
“就算那样做了，也不是就能有朋友吧？”J君难得地反问了我。
他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表情。“就算那样做了，也不是就能有朋友吧？”他重复了一遍。
我想反驳，想说大家一起聚餐出游，嬉笑打闹，明明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他的问句像一把利刃一样抵在我的心口上，戳开了一个破洞，莫名的消沉感不断地钻进了我的心房。
我讪讪回答道：“是的吧。”
大家吵闹着收拾东西，一个个地跑出了教室。
“不过朋友什么的，”J君慢慢收拾好东西，转身往教室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有你就足够了。”
哎哎哎？这告白一般的话语是怎么回事？
被J君难得的情感表露感动到的我，兴高采烈地向J君发出了邀约。“一起回去吗今天？”
可是无情的J君已经走出了教室，等我追出去时，在人群中已找不到他的身影。
J君的勺子咣当一下落到了餐盘上，又弹起来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啦？”我担心地问。
身旁沉迷于挥舞勺子的两人也发现了异常，转过头来望着蜡像一般僵住了的J君。
“没事吧？”班长问道。
“……没事。”蜡像般的J君晃过神来，弯下身捡起了勺子，草草擦了擦就又沉默地吃起了饭。
直到班长和副班长吃完，一边激烈地讨论着一边抖动着手里的餐盘走开，J君才又开了口。
他抬头望着我，眼神却好像找不到焦点一样，他的声音有些晦涩和迟疑。“你还在吗？”J君问道。
我要是不在的话，眼前这个餐盘是怎样从堆满食物变成空空如也的？
我觉得莫名奇妙，疑惑地回望J君。J君却突然站起身来，端起餐盘逃也似的离开了饭堂。
从这天起，事情变得大大不妙起来。只有我这一个朋友的J君，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了。就算我们一起坐在场外的长凳上，他也可以坚持一个小时不接我的话。就算我站起身来为大家大声鼓掌欢呼，他也一样无动于衷地呆坐在长凳上。
我做了什么令人讨厌的事情吗？我这样反思着，趁老师写板书的时候把一个小纸团扔到了J君的课桌上。
出乎意料的是，J君没有把这个纸团扫到地上去。他拆开纸团看了一眼，在纸上添了几个字，又把纸团扔回了我的课桌上。
皱巴巴的纸条上字迹鲜明。
“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因为我看不见你了。”
放学后，我一个人来到了校舍后的小篮球场。
破旧的篮球场上，J君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练着投篮。
看到依约出现了的J君，我不由松了一口气。褪色的旧篮球像是被什么操纵着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精准地落进了篮筐。
我想起J君在球场边的长凳上，说过他不擅长这个的。
我试着叫了一声J君，果然他连头都没有回。
我只好从口袋里摸出刚才从教室里拿的粉笔，在篮筐下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篮球掉下篮筐，滚动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你来了。”J君望着白色的大叉，毫无波动地说道。
“你总是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没有用的地方呢。”J君语气平淡地说着，“把你当成空气，你就当空气不就好了吗？你总是这样不识趣呢。”
我有些震惊，局促地用马克笔在带来的白纸上快速写下，“什么意思？”
J君看着被我双手扬起的白纸黑字，突然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转学？”
我始料不及地“啊”了一声。
“因为整个学校的人，我都看不见了。”
我手里紧紧攥着白纸，手心沁出的汗水已经浸湿了纸张。
“最开始消失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以为我自己生病了，不敢告诉任何人，反正也不过是消失了一个人而已啊。
“可是不知不觉地，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整个班的人我都看不见了。
“我也渐渐发现了，我越熟悉的人，消失得越快。”
我奋力摇动着手里的白纸，吸引J君的注意，“为什么？”
J君看了白纸一眼，“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会觉得身边的人面目可憎？
“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是在大家眼中阳光开朗的人，但也是会到录像店偷黄色影带的人；明明是看起来活泼可爱的少女，但是也会在背后恶毒地咒骂别人。
“每个人身上都有缺点。真是太多了太多了，越靠近，缺点就越明显，和远远看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臭气，实在是让人生厌。”
J君有些遗憾地说着，“我一开始，还觉得他们消失了，真是令人开心呢。
“可是很快我发现，他们只是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他们依然和以前一样过着每一天，可是我却再也看不见他们。”
“那你为什么要转学呢？”我扬起白纸。
J君盯着看了几秒。“生活在荒漠里的感觉，你能明白吗？”
“寂寞？”我写上新的字。
“寂寞？”J君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出声来。
“与其说是寂寞，不如说是孤独。我并不在意他们会不会消失，可是却又想到，他们还在，他们都在一起。在他们看来，其实消失了的人，只有我而已吧？”
“本来以为换了新的学校，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事了呢。”他有些无奈地说。
“生活在空荡荡的学校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世界，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我。”
“你应该懂的呀。”J君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异样的温柔，“没有人愿意永远与孤独为伴。比起在人群中独自一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一人才是更可怕的事——可惜你只体会过前一点。”
“为什么要告诉我？不怕我讲出去，大家都把你当怪物吗？”我的字迹有些凌乱。
“你有能讲出去的人吗？”J君问，“你讲的话，别人会听吗？”
话语都堵在我的心口，我握着马克笔的手指在颤抖，却写不出字来。
所以你刻意地远离人群，就是不想让他们消失吧？
可是，可是。
“你为什么整天和我待在一起呢？”
写下这些字的我有些慌张，笔尖险些戳破了纸张。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出现了大家远远地在篮球场中欢呼雀跃的身影，像碎落的烟火一样崩裂开来，让我看不清眼前J君的表情。
J君站在篮球场中间，脚下踩着灰败的白线。
他侧着头想了想。
“你的话，就算消失也无所谓吧？”他如是说，“反正不管对谁来说，你都不过是像空气一样的存在而已。”
被汗水浸湿的纸张，凉得像冰块被握在掌心。
所幸J君看不见空气一般的我，便没有人知道我逃跑得这样狼狈了吧。
仓皇逃走的我的身后，只剩下手中的马克笔摔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和篮球场上独自一人的J君。
直到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校舍拐角，J君才走到用粉笔画出的白色大叉前，弯下身来。
“我曾是那样想的，以为你消失也无所谓。”他自言自语道，“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却开始害怕你真的会消失了。没有人愿意永远与孤独为伴，是你让我不再独自一人。但我只能逃避你，假装你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比起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一人，在人群中独自一人并不算什么。”
一滴泪划过J君的脸庞，他捡起水泥地上被我用力揉成一团的写满字的白纸，喃喃道：“毕竟现在离我这样远，你应该永远都不会真的消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