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书写|巨鹿路700号,作者:梁小雨
编者按:
第十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复赛将于本周拉开帷幕,让我们来一起回顾下历届参赛者们的“新概念”足迹吧!
作者 梁小雨
回想起那个下午,记忆模糊像冬日蒙了寒气的窗玻璃,难以透过它看见太多的细节。人脑不比笔头可靠,由此可见一斑。
复试设在巨鹿路700号逸夫职业学校里,父母送我过去,怕迟到,就到得早了一些提前踩点。看准了位置,就去旁边的一家餐厅吃午饭,没有多谈一会考试的事情。事实上,能参加复赛对我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我妈不断安慰我:没事,考不上能走到这里也不错啦。
大概是出于本性中的惰怠和天真,在考试之前,我还以为复试是不是需要人手都发个笔记本电脑以方便同学们答卷,事实上我着实想得太多。复试只有纸,题目二选一。当我走出考场时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妈:是笔试……
母上一脸震惊:“完蛋啦,那考官是不是看你的字就觉得你这个人没希望了?”
想也是。
就此化悲伤为力量,晚上又在外面吃了一顿。
其实至此为止,我还是抱着“到此一游”的心态来对待自己的复试成绩的。提前否定,就不会在发榜时太受挫,算是心理防御机制的一种。几天后去参加颁奖典礼,台上念着一等奖获奖人的姓名和学校。我坐在下面,仍旧假装冷漠脸无数次在心里重复:“反正没有我,啊,没有我,没关系我就料到了。”等到真的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刹那险些泪流满面——仿佛踩着云彩一般走去了领奖台。得到奖杯,又凭着奖杯去兑奖状。青松城大酒店人很多,有媒体,更多的是考生和他们的家长。一切妥当之后,和父母去吃了餐下午茶,谈起了方才会场的拥挤喧闹。
我的新概念大赛,没有泰安招待所,没有深夜把酒论文学,甚至没有认识什么朋友。它由三顿饭和黑压压的人群拼凑起来,比起梦想照进现实的飘飘然,更像是一场劫后余生幸运太过的大冒险。饭桌上我与父母聊天,说起坐在他们隔壁观礼的一位阿姨,她的女儿得了奖——“天天晚上不睡觉就在那里写,不好好学习,骂没有什么用。”那位阿姨的表情有些激动,眼中居然盈出了泪花:“没想到她真的能得奖……”
这句话一出现,故事的风格好像突然变得苦情了起来。
我自己是个被松着管大的孩子,这点从四五岁就早有预兆。奶奶退休后喜欢全国旅游走亲戚,出门肯定带着我,钢琴课本来一周两节,计算起来发现每个月都会因旅游计划而不得不向老师告假。最后实在没法子继续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跟老师道个歉,干脆退出。舞蹈,绘画,还学了一阵子的围棋,都得如此结局。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自嘲到老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这对他是谦虚,于我来言却真的是诸事俱不成的现实写照。好在父母开明,对我这般朝秦暮楚也没什么恼怒,说要看书,仍不吝给我多一些票子让我去书城选购。说要写作,那你写吧,写完了记得做作业就成。说要参加“新概念”吧,那行呀,帮你多买两本杂志你看看人家怎样写的。
父母虽然没有阻拦,难免也会在其他地方遇见磕磕碰碰玻璃心。
初赛时写了五篇文章用来投稿,完成之后倍感欣喜,将它们一一用塑料文件夹精心封起,敲响了语文老师办公室的门,想请他过目,期望能得到只言片语的表扬。说过来意之后,老师挥挥手,表示工作很忙——“那么多人参赛,意思和中彩票差不多,就发了好了”,话罢十分给面子地添了一句:“自己有信心最重要啊!”
这是很现实的敷衍,哪怕是一位满腹情怀的语文老师、文艺中年,并不期望能在自己班上的小崽子里面培养出“作家”之类的玩意。那天我从家人织造的元气美梦里惊醒,第一次感觉到在这样万中选一的比赛里,自己更有可能遭遇的就是失败:从此和这几份稿件告别,石沉大海,就像从前每件没做完的事情一样,写作也会“理所应当”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也有家庭聚会,会遇见一些几年见不到一次的远房亲戚,一出现就无比热情地询问父母“你家孩子有什么特长?”,得知爱好写作之后,则摆出一副前辈人的面孔尴尬笑道:“哎,说句不好听的……小孩子嘛爱发梦……有几个写成韩寒?”言罢还一脸真诚,“我是为你好才说实话啊。”
可见在我国,从前、现在还包括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儿童及青少年在长辈面前都是没有什么人权的,如同猫狗,逗你还不许你生气,就是这么霸道。你既不能插一句“知道不好听就别说呀”,更无法寄望于他们能读读《一个陌生亲戚的自我修养》来提高一下个人素质及情商。
总之,一切碎掉的玻璃心都要青少年自己默默捡起来拼好粘一粘,不要和愚蠢的成年人一般计较了。
因为怕寄丢了,那五篇稿件被分开装在五个信封里寄去了上海,成不成就是它们了。
大约十月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告知我其中一篇将刊登在下半月刊上,问有没有可以汇款的账号。我打开百度搜索了半个小时“如果提前被选用一篇稿件发在杂志上,是否代表以及有机会进入复赛”,当然没什么结果……可是万一人家只想随便发一发安慰奖怎么办呢……
在忐忑中过了两个月,才等到了一份扎扎实实的复赛通知书。好像是一封EMS,通知书躺在里面。来回翻了好几个晚上,怕印错了。
那笔稿费的钱买了条项链,至今在,不常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还是买首饰。
在“新概念”之路上所遭遇最折磨的历程,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少年时满心都是“自己”,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的境遇当成了别人的生活。后来去杂志社帮大家拆初赛的信封、整理稿件,会看见一些投稿者附上自己的介绍信。读得多了才发现,以上种种真可称顺风顺水。
记忆尤深的是一个女生来信,其中夹杂着一些对师长训导的抱怨,无外乎高考重要、大学重要之类。因此,在家里不能写,会被父母扯烂扔掉;看课外书属于影响学习,少说得被絮叨好几天;若是不幸考试失利,责任一定在“闲书”上。于是要写作,便只能在深夜偷偷摸去卫生间写,只有这个区域是可以自由写作的。
这就是大多数少年文学爱好者的现状:不但要对抗考试,还要对抗有人来熄你理想的灯。写作是个浪费时间的爱好,不如多做几道题。
幸好万丈深渊里还有新概念作文大赛这样的一个网,能兜住一些细碎微茫。
新概念作文风头最盛的那几年,我和我的小同学们由它了解到,原来作家不都是白发苍苍不苟言笑的老大爷,文学离普通人很近。学生写小说,同样有机会得人青眼相待。那时候“新概念”带出了它前几批作者,青春、有活力,不拘一格。他们挑战了成人世界的权威,在大人的统治领域里赚钱,赚青春期的尊严。不止那些出了名的作者——巨鹿路700号的复试场地中那一两百人背后,站着几万名怀着相似梦想的少年人,是他们一起堆起的几十万稿件给予了这个社会震撼。
有些人说,80后是垮掉的一代,90后则是根本不入流的非主流。因为我们不按照规矩走,没有遵从长辈的意愿,将成为朝九晚五的职员,把警察、医生奉为人生理想。我们居然想写作,小孩子能有什么思想?伏尔泰的父亲曾对他讲:“想无益于社会、连累亲戚、打算饿死的人才干文学这一行。”
你的老师不指望你,亲戚轻视你,有时候连父母都觉得你注定无所作为。只有在上海某个陌生的教室里,有人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有价值。勇者总说自己一往无前心可昭日月,不需要别人的承认。可我们懦弱敏感,十八岁时心慌意乱,马斯洛金字塔已经筑上第四层,说着要与父母开战,却始终寄望着能得到来自他们的赏识认同,哪怕一点点,也能让叛逆期的少年少女在熄灯后开心地捏着被角傻笑。
我猜你大概也想让他们眼眶含泪地说出:“没想到你真的能写作。”
此役之后我们会长大,逐渐变成无趣的成年人,走到战壕的另一边,与过去告别。看似初升朝阳的年纪,实则是那个特定人生阶段里永不复返的夕暮。
那的确是个很拥挤的下午,大家排着队涌进教室找到自己的考桌,家长和记者等在外面,对未来有所期待。很多考生似乎早在来之前就熟识了,互相鼓励调侃,我不认识其他人,只有安静坐着,假装丝毫不紧张。笔在纸面上划拉,每一个设计好的剧情都看起来别扭做作,在不知道忧愁的年纪强赋新词,甜蜜又痛苦。
有一刻认真思考了一下,此生如果注定当不成顶尖的“成功者”,一定会“无益于社会”……啊,做自己喜欢的好像也不错。
不管怎么说,续命的药汤注定都苦涩,不如就撂进去两粒冰糖瞎搅合搅合。
干杯吧,年轻人。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十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