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萌芽微信的独家专栏#夜行船#，好几百年前一位老先生说，夜航里的船三教九流都避不过，所以最适合讲故事。栏主：梁小雨，为不吃药而赴美攻读心理学的青春美少女，带着大家一起给心灵熬鸡汤。

作者 梁小雨

拜天后的演唱会所赐，龚琳娜老师又一次在大众视野里爆了一波。看热闹群众从“龚琳娜到底配不配和王菲相比”讨论到“到底是龚琳娜《明月几时有》好听，还是王菲《但愿人长久》好听”感觉再凑两个人都可以开桌麻将顺便玩诗朗诵了。在我看见这个议题的一瞬间，真的十分想冲出去对大家说——住手，龚琳娜的《武魂》比她的《明月几时有》好听！PK不选最强音你们还准备三局两胜田忌赛马吗！

这是主观感受，搜完觉得不好听的去找龚老师和她丈夫啊！

说起来有点不公平，我在网易云音乐上找《武魂》这首歌，曲作者写的是老锣，也就是龚老师的丈夫。词作者呢，写的是项羽。稍微看一下歌词就知道，项羽老师给本歌贡献的《垓下歌》一共四七二十八个字，基本上都在副歌部分。主歌部分还有二十六个字，是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我分析可能是因为比项羽老师少了俩字，所以没能挂名词作，改歌词本上鸣谢了。

总之，第一次听着龚琳娜老师唱这几句《六州歌头》时我非常不争气地泪流满面了。尤其她唱到“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时，真是豪侠风范的句句铿锵，像要从喉咙中剖出血来，使人敬佩龚老师的嗓子不愧是能连奏《金箍棒》和《忐忑》的人形乐器。这样的腔调，哪怕是不爱给人好脸的贺铸再生听见，估计也会拍拍掌，将这位女侠客引以为知己。

不过也亏这阕词只唱了少一半，因为接下来大概要天后连麦才能控制住场面了。

贺铸老师经常被人嘲笑丑，说他“面铁色，眉目耸拔”，又兼身材高大。多年后陆游老师特地为此记了一笔，说：“方回状貌奇丑，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不知道贺铸老师在天有灵有没有机会读到这本书，要换我这样的玻璃心就得心脏气碎化成人间一场冰雹砸下来报复社会了。这样的贺铸老师，看一眼很难想到他是文化人、贵族子正如《六州歌头·少年侠气》，龚老师唱的是豪情意气时，料不到后面也有气短的话：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枕中记》里卢生想建功立业，却叹息为世道所困无法发挥。老道士送了他一个枕头，许他睡下之后愿望成真。卢生在梦中娶清河崔氏的贵女为妻，又举了进士，而后几十年顺风顺水位及三公，子孙满堂荣华富贵，至八十岁病逝。卢生再醒来时揉揉眼，还是当下，锅里的饭还没熟。

卢生感叹，“只是个梦啊。”

老道士守着他，说人世富贵，亦如是也。

下阕第一句说似黄粱梦，是醒后天地萧索，唯有明月伴我小破船在世道江流里飘飘荡荡。官场不顺，没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战事又起时，我已为“悲翁”。

过去越风光激荡的，化作刀片刮上人的心肠肝肚就更疼痛。

“怀念”大抵是人类最易共通的感情之一，当每年暑期档铺天盖地的青春片宣传造势扑面而来的时候，观众明知它们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相同的剧情，却仍旧不断地掏出钱包，去怀念我们的小学、中学、大学。或是怀念哈利·波特，怀念黑猫警长、怀念大头儿子怀念一切已经逝去，再也不会从头，只活在记忆中的美好岁月。

至于电影散场之后是尴尬的互相调侃还是泪流满面不重要，你想看的当然不是这些，你只是想在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过去。蒙上了一层纱，云里雾里记不清摸不到，在不断地回忆里被修正，被塑造成自己最乐见的那种过去，然后达成一个结论——我曾幸福，或我曾有机会变得幸福。

在黄粱梦中。

鬼头哥有一句词，作得一般，在我萝莉年代的博客主页上一直挂着当签名用。是《忆秦娥》中的一句，“去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不用问也知道是化用了崔护那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然而一直以来，我对鬼头哥“盗版”出来的《忆秦娥》却更加喜欢。

崔护写完这句，说“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鬼头哥说：“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

崔护用花衬人，说人无常，不如花长开常笑。

鬼头哥则写出了一种更深的无奈——花啊，也是要吹开吹落的，哪能依旧笑春风。

这是有常怀敬畏的潇洒，写柔软漂亮句子，还附带抽耳光功能。

有时候也想，贺铸老师要是长得好看点，可能早就被我国当代网文玛丽苏界无偿使用一万次了。被打压的落魄贵族，为人侠气四处交友，性格神经又傲娇，打小的机敏聪慧，写写诗文随便刷时髦值，连叫人给自己的集子作序都一副江湖人的模样——“子好直美恶，无溢言，为我评而叙之。”再加上仕途起伏，娶了宗族贵女为妻种种，人设可以直接拿去随便编排言情小说。唯一输在长得丑，丑到那个年代都出名，忽视都忽视不掉，总不能让女主角一上来也喊他“鬼头哥”。除了极个别重口味读者，大部分人是不会接受的。

古龙小说《武林外史》中有一员配角，每日戴着面具，相貌极其丑怪，性格乖僻。然而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善良和体恤又让人十分喜欢。剧情发展，才知道这位叔叔少年时生的貌比潘安，被女孩子追逐得没法好好练武。为了驱赶她们，干脆自己毁容，从此世界一片清净，想干嘛干嘛。年幼见识少的我一下子被这个人物设定惊呆了，居然还能这么玩，且自此十分想体会一下到底是怎样孤高的人格，才宁愿让自己形如鬼怪，也要辟出一片清净地与世俗划开距离。

旁人的眼光倒也就罢了，更重要自己对着自己的时候，如何保持平衡？

由于没长潘安的脸，脑子又不太好使，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但鬼头哥是能够明白的吧——虽然他那容是天生毁的，没选择，但也影响不到他过自在逍遥的日子。世人觉得他面容可怖，他看自己仍高得很：笔下驱使的是李义山、温飞卿，朋友也想怎样交就怎样交。

皮相是街旁的桃花吧，好了春天，过后风一起不也就落了吗。

后来当我真的去把龚王的《明月几时有》和《但愿人长久》听过一遍对比之后，觉得都好，就是有区别。

龚唱的是梦中人长久共婵娟，王唱的是梦醒悲欢离合总难全。

……

好的，那么我选《武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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