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Totebag以及哈姆雷特的延宕,作者:张祯
编者按:
《萌芽》三月号将刊登张祯新作《ET来访,EX降临》,让我们借此机会重温下她此前的作品吧!
作者 张祯
我爱tote bag,包包越大越好,最好有亚马孙平原的广度和地中海湛蓝海水的深度,好让我像蜗牛一样搬着家行走。
大包包的好处真的很多,喏,我扳着手指数给你听:第一,可以装足够多的东西;第二,可以放足够大的东西;第三,可以将东西迅速藏匿掩人耳目;第四,它硕大的体积感叫人特别安心,仿佛是随身携带的贴心宠物。
每次出门,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要求,我的首选必定是大包包,它张着贪婪的大嘴,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势,于是我便不慌不忙地往里面塞入笔记本、便签纸、手机、钥匙、笔、面巾纸、木梳、小镜子、防晒霜、U盘、钱包、遮阳伞、杂志、小型喷雾、各类证件、儿时的旧照、某人手写的情书、创可贴、维生素C、饼干、玫瑰花茶、发卡、针线盒、相机、备用电池……我这边乐此不疲地装着,那边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快速行走,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可我还没出门。于是望望窗外,发现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此时却乌云密布,大有瞬间洒下瓢泼大雨之嫌,纠结于是带遮阳伞还是带雨伞,或者二者都带或者二者都不带。又有二十分钟过去了。于是一时赌气,干脆甩下大包包,不出门了。
幸好,这种场景出现的几率大概是二十分之一,因为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怪癖,更多的时候,我会提前一个小时做准备,一切收拾得当,挎着一包“杂货”迎着朝阳叮当叮当地出门,然后再挎着一包“杂货”披星戴月般叮当叮当地归家。
因为缺乏安全感,因为总会想到无数个“万一”。
万一今天的聚会无聊至极,所以我必须预先带上一本杂志聊以自慰。
万一天气干燥我的牙龈发出抗议, 必须带上维生素C临时救急。
万一某位闺蜜一时粗疏划伤手指,随身携带的创可贴可彰显我的爱心。
万一与某人煲电话粥煲到手机没电,必须带上备用电池以雪中送炭。
万一遇到饭店百年不遇的打折活动,学生证可是此时不可或缺的证明。
万一在路上邂逅某个面目模糊的故人,儿时的旧照可作为追忆的线索。
万一不幸遭恶狗追尾,美味的饼干便可闪亮登场,帮助自己迅速逃匿。
万一遇上我没有料想到的“万一”,钱包里的money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
这就是短短几分钟内我大脑回沟间盘枝错节迅速闪现的信息碎片,它们彼此纠结,拧成一股又一股粗壮的电缆,横穿于我的脑细胞之间,让我的大脑瞬间缺氧。
大脑缺氧的结果是我毫无节制地往包里塞进一件又一件铁制的、纸制的、塑料制的东西,只是因为某个灵机一动、忽然闪现的“万一”。
于是,大包包便成了我神经质的不二选择,它是我的蜗牛壳、我流动的家、我的贴心抱枕。
John咬着柠檬红茶里的冰块,指着我哈哈大笑:“控制欲……”
“控制欲?”
“是的啊,”John一脸凛然地将冰块嚼得咯吱咯吱响,猛地咽进肚子里,“强大的控制欲……希望自己能控制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主观的、客观的、全局的、部分的、粗疏的、细节的……想象自己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掌舵手,将轮船精准地开在正确的航线上;可以预测暴雨、海风、烈日、以及幽灵般随时潜入的瘟疫……面对突发状况,能够应对自如地打开百宝箱,找到神之盾牌,挡住噩运之光……”
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你说的没错……可那显然不是控制欲,而是安全感的缺失,任何时候都没有安全感……我想控制的恰恰是我无法控制的,因为意识到许多事情也许并非所愿,所以必须早早准备防患于未然。控制欲关注的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而我做的,都是些亡羊补牢的苦力。”
所以,虽然在多数时候,大包包里的诸多“杂货”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但只要有它们在,即使仅做摆设,我也会觉得心安。
又或者,是完美主义的神经在作祟?我为自己编写了完美的剧情,希望一切都要在一种理想化的真空状态中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却无法避免扰梦的惊雷,所以必须预设好救场的台词、架好避雷针。稍安勿躁,小心火烛?
Ivy说,我总是在思考,于是便忘记了行动,当我想好了准备行动时,却丧失了行动的权力。因为时间、地点、氛围,完全不对味了。
怎样?to be or not to be?哈姆雷特的延宕,错失良机?
延宕的结果是,我用三十分钟的时间去思索未来三个小时内可能出现的种种“万一”,我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填满我tote bag贪婪的大嘴。但当我挎上包包准备出门时,却发现我已错过了今晚最后一班飞机,而某人,早已乘机抵达我不可触及的天涯海角。
延宕的结果是,面对心中明明喜欢的人,却硬要做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泰然神情,套上一层又一层防护盔甲,练习一个又一个熟稔的表情。就连告别的场景也提前设置好,他说要走,我马上亮出习惯性的微笑:“那再见哈,呵呵,一路顺风。”像送别一位不起眼的普通朋友,客套得近乎冷淡。将彼此放置在棋盘的两端,中间隔着相安无事的空气,是两颗没有色彩、没有身份的符号化了的棋子,你走你的马,我过我的河。
“傻瓜!”John笑我。
怎样?我就是傻瓜,我又没否认。
保护自己情感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就是不付出情感。这句话,没听说过么?
可事实上,不是没付出情感,而是装作没付出情感。其结果,是双倍的受伤。
因为顾忌的东西太多、考虑的东西太多,因为害怕所有的一切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次倒塌,言辞和言辞迅速碰撞,在瞬间的化学反应中灰飞烟灭,淹没在三棱镜白茫茫的散光之中。既然,说A不对,说B不对,说C也不对。那我干脆什么也不说,反正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微笑还是缄默。
你装作四平八稳,你装作刀枪不入,你装作遗世独立,你装作泰然自若。可回到家里,你就是个哭鼻子抹眼泪的小女孩。
“完美”是个伪概念。
梁文道都说了,最完美的情书实际上是最失败的情书。因为从无懈可击的华美措辞中找不到一丝慌乱、一丝羞赧、一丝局促——而这些,却足以构成一位求爱者原始的真心。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整饬的、富有秩序的,狂乱的激情会让爱情的排列组合陷入一片乱码的错综缤纷中。在这片乱码中,泰然自若、风度翩翩、言语得体的,必定是情场中的老手,但爱情之于他们,往往是个人EQ的跑马场,他们像骁勇善战的武士一样披荆斩棘,最终陶醉的,是手到擒来的快感,而非一见钟情的卑微。
Tom会因为Lucy丝袜上的一道裂痕而爱上她,因为他看到了她笼罩于完美幻象下的破绽,而破绽让他看到了爱情的可能。破绽或者瑕疵是爱情互动中的突破口,是她鼻翼间垂下的一缕乱发,你可以借机帮她理好,体贴地挂于耳后。
可是我仍然害怕,害怕“破绽”一旦暴露在空气之下无人理会,空气中的细菌就会乘虚而入让它溃败成发炎的伤口。到那时,可就真的无药可救了——又能有谁,穿针引线,帮我刮骨疗伤?
于是恋上tote bag,可以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的大包包,可以未雨绸缪的大包包,可以掩护我让我迅速逃走的大包包。笔记本、便签纸、手机、钥匙、笔、面巾纸、木梳、小镜子、防晒霜、U盘、钱包、遮阳伞、杂志、小型喷雾、各类证件、儿时的旧照、某人手写的情书、创可贴、维生素C、饼干、玫瑰花茶、发卡、针线盒、相机、备用电池……随身携带,纵然有一万个“万一”,我也能轻松应对。
那些恋上大包包的女人们,是否都沾染上了哈姆雷特的神经气质,以为自己是天生的单细胞动物,无法面对复杂多变的生物链世界?于是瞻前顾后,欲说还休;包包越背越大、越背越重,重到连医师也按耐不住,终于跳将出来宣称女性长期背大包会对腰背脊椎产生致命的伤害。可是如若女人真的来自亚当的肋骨,这点对脊背的伤害又如何轻到生命之不可承受?
可是,有时候,我也想做个一无所有的逃荒者,误入孤岛,树叶遮体、白手起家。像鲁滨逊一样制造工具、开垦荒地。一切都回到最最开始,一切都回到最最真实。把自己放在突如其来的危机之中,屏蔽掉所有外在援助,看看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又或者,能否杂乱无章地爱上一个人,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写些漏洞百出的诗,走些七扭八歪的路——我说“你好”,你说“打扰”,因羞涩而飞上脸颊的三月绯云?
“那你就丢掉大包包,”John一本正经地说道,“出门仅带一把钥匙尚可。”
遇到能够打开我心锁的那个人,就毫不犹豫地把钥匙交付给他。
跟他走。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2年四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