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试读|工农路,作者:汪月婷
编者按:
第十九届“ONE·一个”杯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落下帷幕,本文为参赛选手的初赛作品。
作者 汪月婷
我2014年搬到工农路,在这之前它一直叫作工农路,这个名字可能要追溯到某个我未曾经历的、热烈的年代,不过这无所谓。它叫劳动路、红色路、健康路……都一样,都不能改变它如今是一条平庸的路这个事实,甚至因为平庸,所以地名成了负累。而对于我而言,它开始拥有某种特质,开始和劳动路、红色路、健康路区别开来,都是在我搬过来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期间搬了两次家。原因是楼上住了一个外国青年,白天在学校里面教书,晚上也许还有另外一份兼职,总是到后半夜才到家,更坏的是他家洗手间下水道出了一点问题,每回他冲厕所,我家总能听见响亮的水声。所以我睡梦中总是有“踢踢踏踏”的走动声,和无尽的潮水。母亲上去和他交涉过一次,没想到老外也挺苦恼,因为房子是学校替他租的,房东似乎很不待见他(或者是因为他糟糕的中文),每回他联系房东,房东都随口敷衍几句,让他也很为难。事情至此,我妈妈只好留了微信,说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们。这是我们家人和他唯一的交集,我没有参与这场谈话,只隐隐约约听到上面,每个人都重复说着“burden”(负担)。后来他们从没在微信上讲过话,下水道照样是坏的,夜里依然有人在头上走路。又过了几个月,我家就因为不堪忍受而搬走了。
你习惯了那种邻里互助或者跨越国界的友谊故事时,会觉得这一切无聊透顶。这里的生活真没意思,即使是金发碧眼,来自文明国度的外国人,来到这条街上以后,也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被拖着沉到生活的泥潭里来了。我老是想起那个被重复的“burden”,要维持的生计,要修理的屋子,找你麻烦的邻居,这个是负担,那个也是负担,始终退让也是一种负担,或者等待别人退让也是。
虽然搬家,但还在这条街上,住的时间长了,才有一种更加隐蔽的交情慢慢显露出来。由于是老城区,势必有许多小馆子,这里又尤其多。后来有朋友来拜访我,我渐渐能说得上各家的优劣特色,次数一多,也生出一种我是东道主的错觉,常常忘了自己也是寓居于此的。 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时候,楼下开了一家花甲店。那会儿正值市里有几家店引进了锡纸花甲,形式与传统花甲不同,多加蒜蓉和甜酱,非常受欢迎。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街头巷尾的一些小店有所察觉,后知后觉地模仿起来。我家楼下的那家花甲店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张的。 新店开业有非常划算的折扣,我隐隐约约记得是半价,打印在一张A4纸上面,贴在玻璃橱窗上,显得很小家子气。我贪图便宜,和朋友去吃过一回。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主人在厨房里面,女主人在外面招呼客人。店里面新装修过,桌椅都是新的,还没有陈年累积下来的油垢,日光灯白亮亮的,望上去有种崭新的寒冷。我坐下来,便问她有没有无线网,她小心翼翼地说:“还没有来得及装,你下回来就有了。”此时店里没有什么顾客,花甲端上来后,她坐在我们对面跟我们聊天:“现在这个吐壳的盆子不好,太小了,你们下次来就换成这么大的了。”她举起手在空中虚虚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们:“这个汤怎么样?”
我是知道有这种手段的,同顾客聊天来与顾客产生感情方面的联系,从而赢得长期的客人。我发觉自己洞穿了她的算计,心里生出一种隐约的骄傲,何况那汤料根本说不上好,更加懒得和她说一些赞美的场面话。我说:“外面的汤,似乎跟这个不太一样啊。”她仿佛因此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嘴唇动了动,努力地说:“都是这样的,我特意托人买的火锅底料(早就没人用了,我心想。),外面用的都是这种啊。”
她说话时依旧是那样小心翼翼的神情,可能是因为到了这样一个年纪,健壮、底气、年轻气盛都很容易被生活扎瘪下去,留下来一张与生俱来般瘦弱而带有苦相的脸孔。她说什么都如同在讨要原谅。我向来不喜爱这样的人,让人觉得似乎是自己犯下了某种过错,是我谋害了她一般。又想起糟糕的味道,没有无线网,种种缺漏,不喜爱竟然变得近乎憎恨了。
离开的时候她给我和同伴每人一张积分券,我随口问:“三个人可以积分在一张券上吗?”她非常认真地跟我解释:“不行啊,你们多来几次,很快就会积满的。别人家都要十次才满,你看——”她指着印刷得很精致的积分券,“别人家都要十次才算积满,我家五次就行了。” 那时,我突然发现她发尾上扎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这对于她来说过分活泼了,降落在她干枯的头发上,如同稻草上不合时宜的火焰。蝴蝶结很新,应该是今天刚刚戴上去的。我想起来中国的一个老传统,本命年要穿红,预示着福运,也许在她看来这个店的开张,是与本命年同等隆重的一件事。她这样的年龄,应该十分相信这个。
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我对她无缘无故的憎恶,正是和她的期待一起流淌出来的。这是多么无端的、难以言喻的期待啊。她在厨房里装了三个电磁炉,我们这边客流量最大的店,才用得着这么多炉子,她不停地对我们说“下一次来”,不知道自己受人蒙骗,买了过时的汤料,不知道眼前这几个拿了积分券的顾客根本没打算过再次光临……她不知道。她始终心怀热望,一无所知,清白无辜。
我对她的憎恶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害怕则藏在水下——我多么害怕这样的事,白白地叫人难过,叫人灰心丧气。那个春天雨水真多啊,天上地上,坏掉的人行道缝隙里面,到处都是灰色的,灰色的水。我依旧每天从她门口经过,雨天让店里的灯显得更加光明,她坐在门边,脸也被灯光照得白亮亮的。她凝视着外面无穷的雨幕。没有顾客,店里始终没有顾客,门口几大桶生的花甲放在那里,每天都是那么多,正在腐坏。这家店现在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灾难,只要我经过那里,就不让我好过。我先前做的事情,贪图优惠、骄傲、无心的憎恶,现在全都报应在我身上了。我每天等待着在店里看到一个顾客,这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一种救济。她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神情平静,似乎并不怎么难过。但我知道终究有什么东西正和外面的雨水一起缓缓地流走。她期待的神情渐渐失去了。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她把那个红色的蝴蝶结除了下来,可能是意识到了它与己身并不相配。但更有可能是,这是一个拙劣的小说,她作为故事的主人公,此刻终于抵达了那个早就被所有人获悉的悬念:这件事,开店这件事,终于是败了,搞砸了,无可挽回了。她必定梦到过一条金光闪闪的坦途,自己与一种理想的幸福贴面而过,嗅到了它甜美的香气,可那个瞬间过去了,她最后仅拥有一个漫长而寒冷的春天,以及更为险峻的未来。
没过多久,这家店关门了。我居然感到一阵不道德的轻松,以为终于逃脱了这局外人的酷刑。可没有,没有这么轻易,这间屋子始终没能转租给别人。门上又贴了一张A4纸:房屋出租。只是灯是黑的,灰尘渐渐占领了玻璃,剩下招牌还挂在墙上,老远就能看见。这里有一个梦想的婴儿,过早地死掉了,只剩下一个襁褓在那里。
可能这真的不是让人走运的年头。工农路上有许多小馆子。听一听它们的名字:纳格兰工坊、疯狂的小店、八月餐吧。它们的名字源于一些谐音、过时多年的网络词汇、自我感觉良好的幽默与情怀、期待、快乐、爱。但是这样一种市侩的小聪明没能让它们得救,这些店大多不能长久,都是新店开业,无人上门,店主日复一日守着寂寞的门庭,直到最终难以为继,不知去向。过几天装潢的工人上门,把原来的招牌卸掉装上新的,敲敲打打,又换了一个主人。看多了这样的事,我渐渐被赋予了一种不幸的能力,看着一家门面,就能想起它的前因后果来。这些四四方方、水泥钢筋砌成的屋子,难道不是一个个吞吃梦想的陷阱吗?要不然怎么会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傻子自投罗网,奔着这命中注定的失败来了呢?要不然,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失意人、伤心事呢?
在我读过的书里面,到了一个行将衰竭的境地,人物要么被彻底地摧毁,陷入疯狂、恐惧、自我毁灭,要么心灵深处诞生了新的爱、新的希望。在书中我们更容易发现意义,这是我们达成的一个共识,即问题必须得到解决。可现实的矛盾大多是将就的、悬置的, 我们总是在问自己: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事都齐备了,失败是怎么来临的呢?我在学校里考试,通过计算得出了很确定的答案,开始期待一个好的分数,可之后发现自己和正确答案不同,尽管错误已成定局,可还觉得是答案错了。公式、计算、市场、店面装潢,一切看似完美无缺,可最终一切都成了空,成了东流水,这难道不叫人十分费解吗?生活始终是难以被理解的,可能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直到最终也没有知晓何为失败的智能,没能找到那个加害者,更不值得被赐予伟大的不幸。但所幸在书中我们可以杜撰出一个有形的敌人,一个激烈的结局。比如,假如用这个女人来写小说,那花甲店就不能无缘无故地赔本,她也不能简简单单地以不知去向为结局——这显然无法令读者满意。我可能会写她把门口成桶的花甲倾倒在大街上,那些花甲像流水一样漫过了她的脚。
我们试图以更激烈的方式逃脱困境,但这实际上是一种作弊。命运渐渐降临了,可朝什么去愤怒,朝什么去拳打脚踢,这条街上大部分人还处在一个无缘得知的位置。
我后来在一个棋牌室里见过卖花甲的女人,但那其实不是她。因为我还见过她在替人送牛奶,在清晨的路中央生铁皮炉子。你们大概明白了,我如今并不能记住她的外貌,关于这个人,我也始终知之甚少,但今后我在工农路看见过许多张中年女人的脸孔,每一张都是她。现在是2016年,工农路上正在拆迁,有许多工人,过去也许有农民,但我没有见过。我在这条路上没见过什么奇人异士,什么疯子天才高人,这条路上的人,开店的、打麻将的、上学的,都长着一张和她一样令人过目即忘的脸。或者我们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是她的过去现在将来时,我们共同等待过不会到来的客人,被误判的答案,即将转折的命运,我们都在梦里见过一条光辉灿烂的道路,而醒来依旧赤手空拳。
夜里我站在阳台上,已经是后半夜了,夜风吹得别人家阳台上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地响,听上去非常寒冷……月亮真大啊,月亮下还有更大的、流动的云,云下面还有更辽阔的土地。我听见一些人家在睡梦里的咳嗽和交谈声,起夜时撞到椅子的摩擦声,每过一段时间,就能听见那种老式的自鸣钟“咣咣”地响起来,梦乡里的人们竟然也不会因此觉得吵闹。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会见到今夜最后一个人,他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手电筒翻我家楼下的垃圾箱,有时候那一束光会晃到我脸上来。黑暗中永远有千千万万条路,千千万万个睡梦,千千万万种生活,可如今我不再去想那里面,那些屋子和街道上有什么,也不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了,我们必将拥有同一个困境、同一个人生。我在楼下走一圈,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看完了。工农路上的小馆子门口都放着一口锅,不生火的时候黑洞洞的,到了饭点就会沸腾起来。它们不向你说明什么道理,只是提供一些隐喻,我也只知道这些东西将要顺着食道流到众人饥饿的肚肠里,所以也包含了人世间这些有限又常说常新的事情:肉欲、光荣、诚恳、厌憎、俗世梦想。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三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