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故事|入梦师
死者不是生者的附庸,爱可以是挽留,也可以是放手。
01
这次的死者是个漂亮女孩,我觉得应该让小林来做。
“22岁,死因是服药自杀。”我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感情吧,真可惜。”
面对着她年轻的裸体,小林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拍拍他的肩膀:“无论生前是什么样,所有的死者都应该被尊重。”
小林点点头,开始用仪器去除女孩的长发,接着用激光切割开头盖骨,再小心翼翼地取出完整的大脑,将其放入装满营养液的机械盒里。而女孩的遗体将被装在一个淀粉制成的棺材里,用液态氮冷冻后再碎成粉末,之后进入循环系统为她的大脑供能。
我们将装有女孩大脑的机械盒接入系统,小林负责在仪器上寻找女孩大脑的记忆回路,并在虚拟现实中为她构建梦境框架。他做得认真细致,足足花去两个小时,才终于把整个梦境构建完成,女孩的大脑被电能激活后正常接入系统。
做完这一切,我给了小林一个鼓励的微笑。“做得很棒,她将在梦境里得到永生。”
小林擦去汗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想,未来他会是一名很棒的入梦师。
02
我喜欢这个时代,正如我钟爱自己的职业一般。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入梦师。听说在30年以前,入梦技术还没有被发明的时候,有一种职业叫作入殓师,他们为死者整理仪容,让他们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那时人们都会死去,然后被焚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可以永生在梦境里。
只要是死亡时间不久、大脑器官还完整存在的人,入梦师都会将脑部取出,放在装有培养液的机械盒里用电流重新激活,将其接入梦境系统。我们通过对其记忆的浏览后,会选择死亡前两年左右的一段时间,让大脑进入一种类似做梦的状态。他们会在这段真实的记忆中不断地循环,虽然身体已经死去,但意识一直存活着。死亡不再是终结,而是通往生的另一扇门。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死去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死去了,只能在一段梦境中不断地轮回往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人生。”小林是我的助手,我一直很欣赏他,但他刚才说的话让我有些诧异:“为什么没有意义?”我透过玻璃看向等待室里,女孩的父母面对面坐着,面色憔悴,但看不出太多悲伤。“至少知道死者还好好地活在梦境世界里,活着的人也不用太难过了。”
小林皱着眉头说:“可这对死去的人不公平。”
“他们能够继续活下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用那种方式活下去。”小林在这一点上很固执,“就像这个选择自杀的女孩,我浏览过她的记忆。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她跟着母亲生活,但母亲一直对她不管不问。自小叛逆的她遇到过三个男人,却都遭到欺骗和背叛,所以才在痛苦中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为了让不负责任的父母心安理得地活着,她就应该在梦境里不断地循环着痛苦的人生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小林以为我生气了,后来的一段日子,他再没有跟我提过类似的话题,我也装作那次的对话没有发生,还是尽心把所有的知识都传授给他,因为他真的有成为优秀入梦师的天赋。
一天,我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小林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他的面色很差,“妹妹的病情有些不稳定,医院通知我去一趟。”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快去吧,这里有我在就行了。”
小林匆匆地离开,连外套都忘记了穿走。
一周过去了,我一直没见到小林,原来他请了长假,好像是妹妹的病情不容乐观。
还没等我去小林家看一看,就接到了小林的视频电话。
小林很是憔悴,眼窝深陷,眼球上布满血丝。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妹妹去世了。”
我们每天都要面对数不清的遗体,在入梦师眼里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只有在面对自己亲人的离去时,那种从血肉渗入到灵魂的疼痛才会告诉我们,死亡并不是生的延续,而是在永恒的对立面。
小林的妹妹正躺在我们面前,表情平静安详。小林举着手术仪器,漠然地看着妹妹骨瘦如柴的躯体,双眼空洞无神。
我轻声对他说:“让我来吧。”
小林咬着牙,似乎在认真地做抉择。最后他还是向我摆了摆手,沙哑着嗓音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小林深吸一口气,开始除去妹妹的头发。这次入梦的时间很长,小林足足花去三个小时才将妹妹的梦境构建完成,顺利接入系统。我将剩下的遗体送去液氮室冷冻,回来后给了小林一个安慰的笑容。
“她会活得很好的。”我说,“就像生前一样。”
小林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就没再说些什么。
这之后,小林辞去了工作,说要去国外待上一段时间。
我虽然理解他的决定,但还是有些失落,毕竟像他这样的好助手已经不多见了。
03
就在小林离开后的某天,助手突然跑过来告诉我,ZX17405号梦境崩溃了。
我愣住了。这个号码我有印象,正是小林妹妹的大脑编号。
一般来说,有一小部分人的感知力要比正常人强很多。这样的大脑在接入梦境系统后,极有可能在梦境循环时感知到异样,明白自己其实早已死亡,现在不过是一个正在做梦的大脑。
大部分感知到真相的人,会在梦境中选择自杀,梦境系统也会随之崩溃,大脑也就死亡了。平均每年都会有百分之零点三五左右的大脑崩溃,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这次崩溃的居然是小林妹妹的大脑,我犹豫半晌,还是给小林打了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很意外,小林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打完电话,我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想到那时候小林憔悴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最后我还是决定是把小林妹妹已经崩溃的梦境系统好好再检查一下。
梦境系统记录了最近72小时内的回放,我戴上虚拟现实眼镜,回放里小林的妹妹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正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发呆。我将时间加速,来到梦境崩溃前5分钟。
窗台上忽然走过一只猫,几秒钟后,猫居然张口对着她叫了一声——
“汪。”
她眼神忽然发直,死死地盯着那只猫。大约两分钟后,她开始笑,笑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跳下病床,走到窗台边抱起那只灰猫,口中温柔地呢喃着什么。接着她把猫放在床上,打开窗户从七楼跳了下去。
梦境系统崩溃了。
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从资料库里调出最近半年来崩溃的大脑名录。大约在3个月前,有一个22岁女孩的梦境系统也崩溃了,而她正是小林成为我的助手后,第一次入梦的死者。
我照例进入女孩的梦境模拟,果然在女孩梦境崩溃的72小时内,多次看到了那只发出狗叫声的猫。
我摘下虚拟眼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许久之后,我给远在国外的小林发去一条消息:“你妹妹的崩溃原因我已经找到了。”
几分钟后,小林接通了和我的视频电话,他那张消瘦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
“擅自修改梦境是违法的,导致梦境系统崩溃,将会以杀人罪被起诉。”我对他说,“在我报警之前,我需要一个解释。”
04
“妹妹活着的时候很痛苦。”小林对我说。小林说他的家庭很不幸,父亲常年在外经商,欠了一屁股债,对母子三人不管不顾,母亲为此精神上出现一些问题,一犯病就会打骂他们兄妹俩。小林和妹妹从小就生活在不安和惊恐中,互相依靠着。直到妹妹10岁那年,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据说是家族遗传病,病发率很低却是可怕的绝症。
妹妹从此在医院里度过了后半生,除了哥哥以外,没有父母的照顾,也没有朋友的陪伴,大半时间都是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发呆。无人陪伴的妹妹心情越来越糟糕,病情也越来越重,终于还是离开了。
小林说:“妹妹去世后,父亲又出现了,他的生意似乎有了起色,知道妹妹去世后,他支付了梦境系统的所有费用,让妹妹可以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母亲的症状也稍有好转,赞同了父亲的做法。”
“可是他们真的有考虑过妹妹的感受吗?让她在最后那段痛苦又空虚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只为安慰他们两个人愧疚的内心?
“记得妹妹曾经和我说过,为什么猫和狗的叫声不一样?如果猫也和狗一样汪汪叫,那一定很有趣吧?
“所以在妹妹的梦境里,我植入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我想只要妹妹看到一定就能明白,而是否要用另一种方式生活下去,就由她自己来选择吧。”
小林说着,满眼热泪。
我问他:“那个自杀的22岁女孩,是不是因为她的经历和你妹妹很像,所以你也在她的梦里植入了那只猫?”
小林点点头:“我这段时间在国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努力向联合国提出一项修改法案,只要这项法案通过,未来任何人都有权利在生前选择自己死后是否被接入梦境系统。我要让死者不再只是生者的附庸,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说:“但你的所作所为触犯了法律,我会报警。”
05
挂断电话后,我报了警。
我向警察自首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为两个女孩入梦的入梦师是我,为她们修改梦境的也是我。至于原因,我把小林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又对警察说了一遍。
“我们人类总是愿意利用入梦技术把死当作生的延续,用这种想法来安慰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感。可实际上,死亡不是另一种生,它是生的对立面,是我们生者无法触摸到的世界。”在法庭上,我这样说道,“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一个月后,我由于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而我的所作所为成为近年来最热门的社会事件。关于梦境系统的道德问题,终于引起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听说社会各界对我的事件意见不一,有很多人支持我,也有很多人谴责我,但是没关系,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加油啊,小林。
后来小林来探过一次监,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
我说,也许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吧。
在我年幼的时候,每到清明节母亲会带着我给父亲上坟。我茫然地看着黑白照片上父亲陌生的脸,母亲却在我身边抽泣。后来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入梦技术能早一些发明,父亲就可以活在一段永恒的梦境里,当我想念他的时候,只需来到梦境大厅,通过虚拟现实看看他在梦境里的样子。
直到母亲去世后,我亲自处理她的遗体时看见了她过去的记忆,我才发现在没有父亲的那些日子,她一个人带着我过得多么艰难辛苦,而我忙于工作,从没有去照顾过她的孤独。
我多么想让母亲活在更幸福的一段记忆里,但是接入梦境系统的记忆,必须是在死亡前两年左右的一段时间,所以母亲只能在一段艰难的日子里重复着孤独的人生,而我却无能为力。因为觉得母亲还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所以我不用那么悲伤歉疚。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母亲直到去世后,还在用自己的痛苦,来安慰照顾着我这个自私的家伙。
“真对不起她啊。”我仰着头,泪流满面。
小林离开了,他是流着眼泪走的,再没有多说什么,我相信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彼此的心意。监狱里的生活简单而枯燥,无非就是做做劳动,看看书发发呆,毕竟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对未来没有什么憧憬了,希望什么的,留给年轻人就好了。
一个秋风凉爽的午后,我坐在监狱的空地里,现在是放风时间,我总喜欢坐在角落里,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发呆。
“汪!”
我回过头,看见一只猫。
我愣住了,然后咧开嘴笑了:“那小子,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青年文摘·彩版
摘自 犀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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