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试读|惊奇乱讲·身为职业生活家(下)
编者按
也许村上春树对读者而言,生活的意义大过文学的意义。”一个人之所以会翻开村上春树的书, 不知不觉就一页页读下去, 继而一本一本去搜罗, 多半是在他人生比较死气沉沉的时期。 工作也好,爱情也好, 总之一塌糊涂的时期。”
illustration by 梦鸟
作者 惊奇组
马赛克:正如许多人归纳的那样,村上对于“平凡却又不甘平凡的人”的那种孤独感、丧失感、焦虑感的关照,在庸常世界之上再造一个神秘新空间供君飘荡的温柔,是否才是造就其在“青春期人口”中长盛不衰的根本原因?就连本次代替鲍勃·迪伦出席诺奖颁奖的“文艺教母”帕蒂·史密斯,也曾仅仅因为书封上的一句“狭窄的街道和排水渠构成的迷宫”便就此“在咖啡桌前”读得欲罢不能——“仿佛把我装进无法阻拦的轨道中,像一颗流星,轰隆飞向地球上某个渺无人烟的荒凉角落。”对于生活只是“读书、考试和偷看别人打篮球”的当年的我们而言,则更无异于爱丽丝踏进兔子洞一样?回忆起来,彼时你最为日常的苦痛与疑惑,又都可以在村上的作品中得到抚慰或答案吗?而与其他描写“青春伤痕”的作品相比,如《麦田里的守望者》,每家的疗效与受众群体,还是差别很大的?男女比例就大不相同?即便仅就“孤独”而论,这似乎也是日本创作圈最热门的主题,与一般日本文学或其他文本中对此的描刻相较,村上又有着哪些特别笔触呢?
也正因此,有些人,包括我们的作者,就会对他的那种“剥去俗常伦理的孤独”并不感冒,认为只有将人物置在真实复杂的关系中,才更为打动人心。对此你如何来看?至于那段流传甚广的“在自己喜欢的时间,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我而言这便是自由人的定义。与其做个不得不在乎世人的眼光、穿一身不自在的礼服的艺术家,还不如做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自由人。”也惹人吐槽这所谓的“自由”,莫若说是“梦游”才更为妥帖——“他们年轻、精力旺盛、身材姣好、又有艺术品位,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呢,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等什么。”你对这种“无因的反叛”以及援交妹或卡车司机都有着隐秘高雅癖好的世界又作何理解呢?会不会觉得这样的人在生活中确实挺难生活?
张祯:我记得曾在张定浩的一篇文章中看到这样的描述:“一个人之所以会翻开村上春树的书,不知不觉就一页页读下去,继而一本一本去搜罗,多半是在他人生比较死气沉沉的时期。工作也好,爱情也好,总之一塌糊涂的时期。”说来也巧,前段时间我的一位朋友也在朋友圈里po出了以下文字:“想起六年前那段混沌甚至说得上黑暗的日子,看村上的书就好像常常去一个小酒馆,酒馆里面一应灯光酒水,都和外面潮流人世的更迭没有半点关系。孤独也好,避世也罢,他的小说的确是‘使别人心怀释然地住起来舒服的场所’。”这应该不是巧合吧——躁动不安又看不到希望的青春期,大概与这种心境是重合的。但村上作品的“治愈”,和鸡汤之流又不尽相同,后者常常给人一种虚假的正能量,但村上不打算治疗伤口,他放任这种情绪,他在文字的世界里制造这种情绪的摇摆,让它们像音乐一样在空间里循环往复。大概这也是我对村上不感冒的原因,更多时候我是一个喜欢解决问题的人,行动上比较乐观的那种。所以在我看来,村上的那种“剥去俗常伦理的孤独”,更像是青春期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绪,是一种空穴来风的人物设定。有着“隐秘高雅癖好”的援交妹或卡车司机大概是存在的,但要写出他们的逻辑动因,要不然所有人物就都沦为了村上的发声器,说的做的也是村上的“高雅癖好”,而这些“癖好”因为被反复书写,也一点都不“隐秘”了。相比之下,我可能更喜欢向田邦子写的东西,她在短篇小说中,可以把复杂的人际关系层层剥茧,人物在相互作用的关系中被推动,产生一种我个人很喜欢的,被称作“锐利”的东西。同样描写“青春伤痕”,村上的书和《麦田里的守望者》相比,二者的差别大概有如海派和京派的差别(笑)?后者要硬汉一些,糙一些,是横冲直撞的反叛,前者要软一些,精致一些,就好像在把玩一种被包装好的忧伤的情绪,但这种把玩明显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把自己和人群隔离开,顾影自怜的样子。但最后问题解决了吗?好像还没有解决诶。有时问题以一种“空降奇兵”的方式解除了(如“异化”的消失),但仍是不得其解。
钟念念:我得承认“再造一个神秘新空间供君飘荡的温柔”形容得有点贴切,不过我大概是个迟到的读者,因为我感受到那种“温柔”的时候早已经不是青春期了……但彼时难以排解的苦恼和孤独和压抑的确其来有自,大到人生理想命运前途家庭纷争搬迁混乱,小到绩点论文作业pre,甚至体重涨了半斤下雨衣服又没有干冬天洗澡冻得哆哆嗦嗦这种日常琐事也能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朋友圈配表情包叫唤几声的那种自嘲,而是真切的实在的、让我对“解决”二字感到完全无望的那种低落。可能每个人成长的轨迹和关卡都不尽相同,细数很私人化的这些苦恼经验也没什么太大意义,但的确是村上小说笔下的一个个“异常孤独而沉默”的少年让我找到了一些归属感——“需要团队配合的体育项目我无论如何喜欢不来,同他人抢分的竞赛也不屑一顾。”彻头彻尾的冷冻,不管不顾地想逃。而阅读村上提供的也并不是什么抚慰或答案,而是“新空间”带来的逃离感,事实上读村上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实用性的好处,既不能写课程论文,也不会出现在期末考试填空题里,它只是作为一种逃避的途径而存在。而相比我匆匆读过而今却印象全无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来说,我觉得吧……疗效还是村上好。可能是因为塞林格比较对男性的口味?相对于“人物置身真实复杂关系中的孤独”来说,村上描绘孤独的特别之处恰恰在于他那种个人主义的、架空式的、喃喃自语一心向己的书写方式——“我喜欢的运动唯有一个人没完没了地默默游泳。”“为什么非如此孤独不可呢?这个世界上生息的芸芸众生无不在他人身上寻找什么,结果我们却又如此孤立无助……”“你们走了,我非常寂寞。”而这和那种未“剥去俗常伦理的孤独”所打动人心的点又是有所不同的,不是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里那个小男孩儿自己给自己写信、自己对着电话机里的忙音和自己说话那种蠢蠢欲动无聊难耐又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出口的那种孤独,那种十七岁的孤独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自我价值的缺失与怀疑,欲寻而不得。但村上的孤独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既然孤独那就孤独着吧,认真地孤独,淡定地孤独,享受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听唱片开酒吧吃意面煮咖啡的日子,然后放心地随心所欲地丧下去,“喜欢说关西话,就尽情地说好了。不想考试的话,就不要考好了……”他处理孤独往往是用一种妥协的不抵抗的态度,而这种态度相对于复杂真实伦理关系中的孤独来说是轻巧的、不严重的,有时甚至是迷人的,让人耽溺其中和真实的、随心所欲的自我亲密拥抱,而这个自我正是情绪化文艺青年们一直在寻找的,所以我觉得这是村上独特的、抓得很准的一种孤独。
本文为节选,刊于2017年第六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