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往事 | 三明治
我不知道该把这篇文章称为什么文体,总之它立足于事实,但我把它处理了一下,本想说这是文学化处理,但实际上我不懂文学,怕冒犯也怕被别人讥笑,所以这只是我用自己最舒服的语言去写的自己的故事。还有一个私心是,写自己最私密的东西总让人有点害臊,也怕对家人产生伤害,为了避免自恋地叙述,也为了隐藏里面一些人,就采用这种方式吧。
上世纪末,家人去义乌做生意,我青春期的一些时间也在义乌度过。在我上大学后,家里生意失败,我的家人也搬到了南方的一座小城。
义乌从此和我再无关系。
时隔五年我再回到义乌,作为一个局外人去审视这里时,发现它没了往日的繁华,已被落寞与萧索取代。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假是因为这是我这几年兜兜转转,见过更大的地方后,再来看它,就觉得小气了。人就是这样,欲望实现后便立即嫌弃之前的种种,某种程度上,这篇文章想讲的也是这个理,我家人从更小的地方奔向义乌,在那里站稳后,便放宽了心以为人生不会再衰落。义乌这座城市也如此,火红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永不熄灭的灯。
文 | 胖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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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开着一辆面包车回老家那天,离过年只有五天了。我正和来隔壁走亲戚的小刘玩炮火,邻居是她外婆,她外婆卖炮火,小刘时不时偷偷从家里搞来点炮火分我,有需要点燃的,也有只需要摔的。路边上会有牛粪,我和小刘就把炮火插在上面,先点燃一根香,然后一只手捂着耳朵,拿香的那只手往火线上凑,一点着,赶忙跑远,“嘭”地一声,牛粪像烟花四处飞散,不过没有烟花飞得那么高。
在我炸第六堆牛粪时,有辆车朝我家的方向开了过来。进院,下车,第一个出来的是我叔,黑色风衣,围着方格围巾,黑皮鞋,牛仔裤,看着挺有派头。第二个出来的人是个女的,还抱着个婴儿,许是那孩尿急了,她赶忙跑到院子边上桂花树下蹲着,把那孩的腿掰开,嘴里发出嘘嘘声。我叔看到了我,眉头一皱佯装生气说,还不喊我。叔,我说。这才像话,他说。我奶和我爷爷出来了,嘴都咧得可大,看起来非常开心。我叔打开后备箱,像展示金库那般,脸上满是得意,拿起一盒补品递给我奶,我奶嘴一嘟,说净浪费钱。
那女的已经走到了堂屋,我奶赶忙接过那婴儿说,我的小孙孙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啊。原来这孩是我弟。那女的就应该是我婶了。她瞧见了我,走到我跟前摸了我头说,这就是大丫头吧。我婶竟然说普通话,怪稀罕,穿得也讲究,棕色高靴,灰棉袄,里面是件纯白高领毛衣,头发还染成金黄。我奶笑笑说是啊,这孩野,一天到晚乱飞,脸上脏死了,还不快叫婶。我赶忙了叫声婶。她一笑,递给我袋旺旺大礼包,让我和小刘分着吃。
躲在车背后,我把礼包啪地一下扯开,里面零食很多,随手抓了一包雪饼,撕开,取出一片,从中间掰开,分了一半给小刘。
我爸回家时,家里饭已经烧好了。海带炖猪蹄。没用碗装,高压锅直接摆桌上,下边的炉子烧得通红,一根黑烟管直通天际。我婶坐沙发中间,旁边是我叔,正对着电视。我爷爷和我奶坐电视的背面,我挨着他们,我爸我妈坐在我的对面。我没吃几口就下桌了,我婶也是,但是一直坐在那里。我爸起身在DVD机里放了张碟,是周润发演的《赌神》,里面乒乒乓乓声听着热闹,大家都盯着电视,就我奶一直往我叔碗里添菜。
我叔刨了口饭,嗦了根海带丝,嗦到最后那截,海带丝弹了一下,脸上被溅起几颗油迹。我叔给我爸和我爷爷满上一杯白酒,几个人碰了一下,滋啦喝下。我叔说,那人今年不回来过年?那人是我指小叔,外号钢板,我们附近有名的混混,他跟我叔关系不好,小叔觉得我叔瞧不上人,我叔又觉得小叔是社会渣子。两人外出打工后就更不来往了。三叔去了义乌,小叔去了温州,我爸就在家里给人修房子。不过后来我爸说他俩闹翻的原因是,俩人偷了谁家的年猪拿去卖,分赃不均,就此结下梁子。
我爸接过话说,莫提他,不争气的家伙,他和杨小凤在温州生了个娃,结果那娃有病,这家伙没钱,他俩竟然跑了,细娃都不要了。我奶把头埋在碗里,连刨了几大口。我叔说,这是真事儿?他托陆先进给我说过,找我借钱,我以为他又撒谎。我爷爷说,快莫提了。我叔说,对,过去了。又转向对我爸说,二哥,你跟我去义乌吧,过了十五就走。那边市场好得很,老外的钱好赚,院子那辆车瞧见没,一年就能拿下。我爸说,我没文化也成?我叔说,完全没问题,你跟着我吧,先熟悉熟悉,先从送货开始。说完看了我婶一眼,我婶用那好听的普通话,慢悠悠地念着,是啊,二哥,来吧,有我们,不怕的。我爸听了,举起酒杯,对着我叔说,那就,指靠你了啊。然后把白酒一口闷了。
正月十六,天下着大雪,我爸提着一个红色布箱子上了我叔的车。他摇下窗摆了摆手跟我们告别。院子里都是雪,底下那层黑乎乎,有点脏,今天又刚下了点,火炮的红纸被雪轻柔覆盖着,红色纸皮和着白雪斑斑驳驳,像脸上的麻子。我爷爷拿出一挂炮火,用烟头点燃,使劲儿甩到空中。这时雪花有点大了,炮火噼里啪啦地炸着,红纸和雪花漫天飞,我爷爷说,好兆头。又回头瞅了眼屋子说,指不定明年就能盖新屋了呢。
我叔在义乌盘了个店,干起了眼镜生意。起先是帮别的店铺搞推销,店铺要什么货,他就去工厂找人定做,然后从中间赚差价。好的时候一副眼镜能赚个两毛钱,量一大,一单差不多能拿上万。我婶是他在温州瓯北找厂子时碰上的,婶是大专生,会说英语,我叔让她帮忙跟一巴勒斯坦人做交易,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本来没打算结婚,但是怀上了我弟,就领了证,也没办婚礼。我叔说等结婚十周年再补一个。
存的钱都归我婶管,她性格挺强悍,也会精打细算,不到一年,两人就买了个面包车,说是接客户,还可以拉货用。我叔偷了我婶存折这事一直被视为其勇猛、有眼光、判断力强的标志,我爸说他像个真正的义乌人就是因为这事儿。我叔不甘心给别人打工,看到店家一年能挣好几十万,可以买奥迪买奔驰,就想着何不自己也弄一个。铺子要2万块,是市场最便宜的价了,位置确实不太好,在一个斜坡下,坡是通往二楼停车场而建的,所以店铺整体的形状像一个等边三角形。买铺子这事儿我婶不同意,她说风险太大,开店不比给别人跑活,都没经验,万一亏了,怎么养孩子呢。我叔好说歹说都没用,只好来阴的,他偷过别人家的年猪,偷家里的存折也就不算什么了。
店铺生意好得出奇,位置虽然是最差的,但是生意却是那里最好的。我爸过去后,给他们拉货,开着那辆面包车,从温州厂家到义乌来来回回,再把货交给外国客户,还因此学会了几句英语,时不时很得意地跟我说,你知道money是什么吗?cash懂不懂?说得最多的是:OUT OF STOCK.意思是没有现货。
暑假我爸来接我,说让我见见世面。我头次坐两层楼的车,我爸说这叫卧铺车。走之前让我少喝点水,说路上就停两次车,没地方尿。车里挺多小孩,一路上哭哭嚷嚷,有个胖婶从上车就开始吃,先是一罐八宝粥,再是一袋鸡爪,嘴利利索索,好像没见吐骨头出来,那袋子里,我坐在二层铺上往下瞧了瞧,还有猪蹄、鸡腿和健力宝什么的。到了野三关,司机熄了火说吃饭。饭店名叫旅顺合渣店,就这么一家,两侧都是高山,一棵大杉树在店旁,上头挂着个纸牌,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吃了再走。树下坐着几个年轻人,凶狠地盯着我们。我爸拉着我赶忙走进去,给我买了桶泡面,说,太坑人了这要十五块一桶。不吃不让走,树下那几个人是打手。我扑哧扑哧吃着面,很快精光,喝着泡面汤时,我爸把面桶夺了过去,说是喝多了尿多。上车前,他又买了两个茶叶蛋,树下那几个年轻人抽着烟盯着车里的人一个个上车。
到了浙江境内,卧铺车行驶在杭金衢高速路上。我跑到司机座旁边,贪婪地往前瞅着,头次见这么宽的马路,不像家里的黄泥巴路,没有啥灰,黑油油地还泛着光,两条道分隔区种满了夹竹桃,开得粉粉嫩嫩,我心里嘀咕要是能扯点扎到头发上该多好看。一到义乌宾王客运站,就有人拉着个推车围了上来,追着我们问,老板去哪里,要不要帮忙搬行李的呀。我爸把我从人堆里捞了出来,说快走,三叔在门口等着。
我叔的车已经换成一辆白色商务车,比以前的面包车高级了不少,里边挺宽敞,还安着窗帘,窗户也变自动的,我摁着那按钮,窗户一会上一会下,很有意思。我爸躺在座上,两手枕着头,翘着二郎腿对我说,这,就是大城市。
我把窗户摇到最底下,趴在窗户伸出脑袋瞅。我叔从后视镜瞟了我一眼说,把头拿回去。路上见到了我叔口中的老外,留着大胡子,有长得黑的,也有长的白的,很多都穿着白色长袍。路过两栋大高楼时,我爸指着它们跟我说,这是时代广场。
住的地方就在时代广场附近,江东四区99栋。在晚上还能瞅见那两栋高楼的顶尖的彩灯一闪一闪,像乡下树林里的亮火虫。
我弟已经能走路了,抱着塑料奥特曼就啃,还拿着个玩具电话一通摁,摁“1”键,那电话就传出“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摁“2”键就换了一首歌,是《两只老虎》,其他的键就不是歌曲,是纯铃声,咿哩哇啦的。
婶带我去吃肯德基,这是我第一次吃,吃完一个汉堡后,我婶问,饱了没?我说,没有。我婶又买了个给我,看着我吃完。又问,饱没?我摇了摇头。她放在桌上的手溜了下去,然后又给我拿来一个汉堡,还加了一杯可乐。连吃三个汉堡这事儿,成了那几年我的笑柄,直到前几天我在朋友圈誓师要减肥,她还留言说“估计难,毕竟是一次能吃三个汉堡的人。”
这跟前儿,义乌迎来了一段飞速发展的时期。走哪儿都能看到大广告牌上写着:义乌——世界小商品之都。老外来店里看货还不忘摸摸我脸蛋,用蹩脚的中文问,这是谁的娃娃。货车上二楼停车要经过店铺的顶盖,人坐在店铺会感觉所有东西都在抖动,那会整个人也是抖的,我叔每天早上来铺子,拉开卷帘门,把空调调到26度,冲杯咖啡,两只脚往柜台上一放,没客人来就在电脑上斗地主。他还订阅了《义乌商报》和《特别关注》,也没见他看,中午吃饭变成垫底儿的。
市场上的电话铃声差不多都是统一的《步步高》,一来电话,整个市场都跟着节奏跳跃,我还能跟着唱:
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
我爷爷和我奶也来义乌了。给我叔看孩子。我婶嫌我奶奶土,带她去了篁园市场买了几套衣服,还打了耳洞,金耳环一晃一晃的。我爷爷也想要黄金首饰,但不好对我叔说,只好对我奶嚷嚷,唉,我出门逛了一圈,发现义乌的老头子手上都有金戒指呀。没过多久,我爷爷的无名指上就多了个金戒指。
我叔觉得那坡下的店有点小了,就跟婶商量换一家店,整个大的,赚的也得翻翻儿。那会义乌市要从传
那年回家过年,家里整了一箱子新衬衣,给院儿里的男人们每人一件,我爸挨个上门去送,我叔呢新买了个联想电脑,插上网卡躺在家看NBA。附近人都知道我们家里有点来头了,时不时跑来打牌,我叔见了他们就淡淡一笑,然后眼神立马收了回去,继续看球,就我爸陪着他们玩。
黄小兵摸着牌,嘴里叼根烟,那烟就在他嘴里转来转去,从这头转到那头,烟嘴都被他给咀黄了。他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两张牌,牙齿用力咬着烟嘴儿,两块嘴唇分别朝两个方向咧着,眼睛微眯,然后使劲儿将牌摔到桌上,“对三!”,那股劲儿一泄他一下就缩了回去,窝在凳子里,掸了掸烟灰。左边的黄桥歪嘴一笑,说还以为小兵要耍狠的嘞。黄小兵说,手里没大牌,但气势不能输。我爸说,你这个劲儿出去打工准能赢,现在这个社会要的就是胆子大,敢闯。黄桥又说了,那确实,你看我们院子里出去的人,就歪哥你和泉哥发了财,都说是命,要我说全凭自家本事。这时我爸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三颗,甩给二人。这是浙江的新安江烟,红金龙不好抽了,你们试试这个。我爸说。三人抽了起来,我叔叔见状搬起电脑回房里了。黄桥拿着牌一笑说那今天要好好宰一下歪哥。
团年的时候,我妈让我给叔敬酒,多说点中听的话,能拿大红包。这时鸡爪转到我跟前儿,我用筷子迅速夹起一个,放在碗里,然后腾地一下站起来,举起装满花生牛奶的杯子说,叔,来,我敬你一杯,祝您生意兴隆,大吉大利。我叔一笑说谢谢你好好读书,给弟弟妹妹带好头,你是老大,我们这一代没文化,你们这一代要多读书。这样,将来你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叔给你出。我妈一听赶忙说,还不谢谢叔叔,我手抖了一下,杯子里的饮料洒了一点在鸡爪上,鸡爪中间一滩白,撒开着,像抓住了什么。
我爷爷抿了一口白酒说,今年咱家很顺,希望继续保持,黄刚那人就不想提了。说完一脸愁容,大家都没作声。我爷爷又念叨起来,他和杨小凤生这姑娘娃的日子是“杨公继儿”,这天出生的人,有人无家,有家无人。我奶连忙打断,大过年的额,不要说这些。我早就饿了,桌上猪蹄什么的已经不能吸引我,今年净是些我没吃过的,有鲍鱼、梅花鹿肉、沙虫、大龙虾。吃完后,我爷爷在堂屋里放了大串火炮,噼里啪啦炸了起来。炸完后我奶搬来一盆猪头放在堂屋中间,说是要祭拜祖上。我奶又点燃两根蜡烛说,多谢祖祖保佑。我叔叔见状上前也点燃三根香拜了拜,跟我爷爷说,义乌兴这些,买了个观音菩萨像放在家里,没事你们也多拜拜。
店里主要做外销。客户多为中东地区的,也有俄罗斯和南美的,他们上店里挑样品,看中哪个就预订,我爸就负责寻找厂家,看哪家报价低,做出来,大单子能有个几十万。到了后期,我婶觉得,温州那些厂家给的价格还是有点高,要是自己弄家厂子,自己生产,岂不是能赚更多。我叔一听,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就托朋友在温州瓯北租了个厂房自己生产。我爸回老家把黄小兵、黄桥还有在温州打工的一些老乡都拉进厂里,又让我妈把她的几个侄子叫了过去。加上我妈这个给厂里管杂物的,厂里一共17个人。
瓯北那块,这种小加工作坊遍地都是,逮着个屋子就搬来机器,轰隆隆往前冲,只要是那么回事儿就行,质量什么的没多少人在意。义乌市场也是假货横行。我叔说,反正是卖给中东,他们也喜欢便宜货,不怎么挑,出口那边的标准也要松些,不怕,大胆做。于是我常常能在仓库看见各种高档品牌,暴龙,香奈儿什么的,有一回我还拿了一盒送给我当时喜欢的一个男生,并跟他说是我攒了很久的钱买的。
7、8月份也是销售旺季,我们家在义乌和温州两地跑,我也跟着一会在义乌,一会在温州。温州住的地儿比较破,厂门边上栓着只大狼狗,看见人就狂叫。里面工人除了我认识的几个外,其他的人看着非常凶悍。有平头也有长发,穿黑背心,胳膊上纹着老虎或者龙,还有在背后和手背上写着“忍”字的。那会厂子遇到了点麻烦,附近地头蛇找了上来,说要收什么费,本来我爸准备报警,但一想,厂子各种证也不齐,指不定后头谁进去了,不划算。他想到了我小叔,据说那时他在温州混子圈里也玩得有点名堂了,就给他打了一电话。我小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帮忙解决了这事儿。
为了表示感谢,我爸喊他来厂子里吃饭,买了烧鸭,卤猪蹄,一盘拌豆腐,还有点花生。我爸叫我给小叔倒上白酒,小叔接过,沿着杯沿小口啜饮着,半眯着眼,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勾起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不慌不忙,慢慢嚼着。我爸也喝了口酒说道,这事儿你还是办得不错。小叔睁开了点眼说,哼,得到歪哥的赞扬,难得啊难得。几杯酒下肚,我爸不胜酒力,脸红着,有些口齿不清地说,我们三兄弟,不要这么僵下去了。老娘都年纪大了,我们也都有小孩了,都成熟点。我小叔把筷子晾下,说,这个我懂。随后往折叠椅上一瘫,又说,我也想过点正常日子,然后望着我说,你妹妹,我不想她经常转学。
没多久,这厂子竟然由我爸和小叔共同管理了,我爸负责外联,我小叔负责管理内部。过中秋的时候,三兄弟聚在一起吃饭,还叫上了陈发强,也是一起做生意的。吃完又去搓澡,我婶在背后骂他们是一帮烂人。
这年夏天我叔花了80多万在经贝家园买了一套房,复式的,装修很豪华,正式搬家那天来了很多人,我叔叔拿着单反给所有的房间和家具都拍了照,并在客厅那块写着“奋斗”的牌匾前竖了个大拇指拍了张照。
搬进去没多久,他和我婶子就闹上了离婚。我那会在杭州江南艺校念书,回来后,我妈说他俩要离了,我问还有救不,我妈说没,你叔非得离。原因是这么的,我叔跟几个朋友蒸桑拿,我婶就怀疑这帮人是去嫖娼,非得跟着去。我叔就火大,说一帮大老爷们去玩你跟着做啥。我婶就给了他一巴掌,我叔愣着没作声,婶子见状更气,又伸出手使劲往我叔脸上一抓,我叔脸上顿时鼓起了五条印,这把我叔惹急了,他扬起手就给了婶子一耳光。婶子的两个哥哥知道我叔打了婶子后,开着车跑了几百公里到了义乌,让我叔道歉,我叔不低头,婶子的哥哥就说,你要是不道歉你们就离婚!我叔见状怒火烧头,这些年一直被她娘家瞧不上被欺负,现在他混得不错了还要被他们压着,于是硬着口气说,好,离就离。当然所有亲戚都反对,特别是我奶和我爷爷,俩人一个接着一个电话打给我婶和她娘家,其实那边也不希望他们离婚的,但是我叔这边,不管好说歹说,就是要离婚,他控诉我婶子太强势,这些年跟她在一起一直被压着受不了。
冬月回老家办了离婚证,放在床头的婚纱照被我奶收了起来。我叔给了婶子两百万,厂和店铺都归他,孩子也是。离婚后,我婶还来家里过了一次夜,跟我挤一张铺,躺在床上,我说,你一直都是我婶。她沉默了一阵,说,有些事,你们小孩子不懂。然后翻了个身,朝着墙,隐隐抽泣着。我想起来我叔说等结婚十周年,就补办一个婚礼,08年,整好十年,等来一个离婚证。
我叔换了辆奥迪A6L,之前那车让给我爸开了。从那时起,他开始不断地交女友,过不了多久又换掉,像是一个高考完的学生,突然自由,总要以某种方式来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 他有些女友大不了我几岁,也不知道是该叫阿姨还是姐姐,只好点点头。有个从韩国留学回来的硕士,对我叔很是痴情,想嫁给他,我叔不答应,她又黏人,我叔就老是躲着,有一回,这姑娘半夜从义乌打了辆出租去了温州找我叔,花了1000多块,还闹过自杀,用刀在左手腕割了一条小口子,渗出一点血来,赶忙打电话给我妈说她快死了,快叫救护车。姑娘叫金银飞,我叔说坚决不能结婚,瞧这名字,金子银子都飞了,那还得了。
这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义乌出口市场震荡不小。年底的时候盘算了一下,没赚什么钱,还把一部分补贴到了工厂里头。家里我这个辈的小孩渐渐长大了,我那个据说出生日期不吉利的堂妹也上了小学。在义乌的除夕,没什么年味,我和我弟我妹买了点小炮火,一摔就炸的那种,在楼下公园的水池里炸那些金鱼。玩了一会就有保安过来把我们撵走,我们没别的玩,只好围着小区转悠,转啊转,听到我奶在楼上喊吃饭,就上去了。
晚上,搞来一筒烟花去了江滨公园。我爸点燃一颗烟,吸了两口,把火芯子对准引线,一团小火快速飞上天,在空中停了两秒,像是在犹豫,接着那火团立刻被分解四散,逬裂出五彩的火花,在天空逗留五秒,迅疾消失。从前觉得烟花好看,美,惊艳,令人欢乐,这会突然觉得爆竹用自己的死亡给人们营造了盛大而短暂的美,这种牺牲让我莫名有点伤感。那晚,很多人都搬着炮竹过来放烟火,人们坐在草地上,痴痴地望着,嘴里说着新年好啊。散去的时候,烟末和碎纸稀稀拉拉附在人们的脸上和头发里,我弟蹦蹦跳跳往前跑着,新的一年了。
粟大海是我爷爷的妹妹的儿子,捎上他老婆也来了义乌,说是要跟着我叔我爸干,我叔说,这两年我们生意也不好做,这么的吧,你们就先学着跑货,看明白眼镜这东西是怎么从厂子到老外手头。粟大海说行嘞,谢泉哥指路。
我和我奶从贝村夜市买完内裤回家,一推门,看见粟大海和他媳妇坐在客厅椅子上,低着头,像在哭,我叔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阴着脸一言不发。我赶忙找来纸巾放在桌上,粟大海的鼻龛一起一伏,他媳妇扯出一张纸巾,捂住鼻子,使劲拧了一下。粟大海抬起头来,两眼通红,络腮胡有点粗了,嘴巴微微跳动,咽了咽口水,然后说,哥,这事儿是我的错。我没经验,我傻,我不是人。说完一大老爷们竟然呜呜哭了起来。我和我奶有些懵了,赶忙问我爷爷咋回事,我爷爷说,粟大海开着那辆面包车把五十箱订货,从东洲花园的仓库拉到市场准备交易,在稠州路那被工商部门的给截停,说是要检查,完了吧这批货都是假冒名牌,这下撞枪口上了。那工商的人说,这货都得没收,你们仓库在哪,带我们去。粟大海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可乖,立马跳上车,把车开在前面带着这批工商呜呜地奔向仓库,结果几百箱宝龙、香奈儿的假货全被查了,没收,损失了几十万。
我叔拿起遥控,把电视摁开,一个频道在放刀郎的《冲动的惩罚》,他盯着电视,眼神有点飘忽,一动不动,眼睛都不带眨的,在刀郎对着话筒仰天唱道“我依然相信是老天让你我相约”时,他起身走到电视柜那,使劲儿把电视插头给拔了。然后又躺回沙发,看着粟大海,说,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让你带路你就带路啊,你上辈子是仙人指路吧?粟大海一听又呜呜哭了起来,带着哭腔说,哥啊,我太他妈蠢了。这样哥,这不能让哥白损失,哥你开个价,我都赔,不过哥你得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一定还上。我叔没吱声,食指与中指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敲着,想了一会说,看在你是我弟的份上,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这儿你肯定是没法待了,钱的事儿,几十万你赔得起吗?不是我说,你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还上,就给个补贴吧,两万块,看着来吧。粟大海没说话,望着我叔,想要凑跟前去握我叔的手,我叔给闪开了。
我叔这个不抽烟的人,在那段时间也抽了起来,我走到楼梯缓步台扔垃圾,看见他杵在那儿,没多久又把客厅背后那块“奋斗”的匾换成了“宽容”。
生意是越做越差,不止是我家,周围好些商户都这样,早上九点到商贸城的店铺,半天见不到一个人来,电话铃声甚少响起,我叔又开始在网上斗地主,握着鼠标趴在电脑前盯着,一动不动,有时望着一把牌发呆,愣在那,也不出牌,这时电脑催出牌的声音响起,噔噔噔,噔噔噔。
我去温州厂里玩,发现那狼狗也不叫唤了,趴在那,我妈说是被小叔驯服了。厂子还是简陋、脏并破败,工人宿舍里支着几张铁床,上面垫着一层劣质薄褥子,烟蒂一桌,酒瓶和瓜子壳满地。小叔住那屋里,摆了张麻将桌,下班吃完饭,厂子里的人就来这里干上几把,小叔每局都要抽成,他也常玩,一玩就是通宵,第二天工人们都红着眼睛,对着机器嗡嗡切片、上脚架。我表哥把这事儿偷偷跟我三叔说了,他连夜从义乌赶到温州,见到小叔连骂混账东西,又把全体员工,九个人,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第二天一早,饭也没吃,就赶回了义乌。他一走,小叔就在骂了起来,妈个逼的,懂个屁,还教训我,都没订单了还假模假样给你做,工资能不能发出来都是个问题。
我高考结束,要上大学。我妈赶紧让我管三叔要钱,说,他那会承诺说你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他来出啊。我说要问你问,我说不出口。我叔在我去学校前,塞给我一千块钱,说,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厂子是在那年秋天倒闭的。我叔给几个员工发完最后一笔工资后,就去了大理旅游,说要安静安静。我小叔见此趁机把剩下的货贱卖给了附近的厂家,拿了钱,溜走了。我叔叔知道这事儿后,想报警,被我奶拦住了,我奶说,不管怎样,好歹弟兄一场,算当妈的求你。我叔走到窗户边那观音菩萨像前,点燃香,连拜了三下。
我叔已经不怎么去眼镜市场了。他成了那里的一个笑话,就几年,媳妇没了,厂子也没了,现在还有个店,也没什么用了,客户基本都被抢光,粟大海在H区的最边上盘下来一个店,有点起色,还找来俩外国人给他店的产品做模特。
那会我没事老爱去我叔QQ空间转悠,给他留言,都是名人名言,有天我留了一条: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我叔回复: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再次去他空间,发现他充了绿钻,一进去就有歌,就是他回我那话,原来是首歌,刘欢的《重头再来》。
2014年底,我叔和我爸正式离开义乌,房子和店铺和车卖了,都拿来还了账。过年我们在一个海边城市,我叔说着这里好,这个行业能发大财。一下火车站,一股海味扑来,天蓝,上边的云动得快,好不容易被凝成一团又立马被风吹散,后来者气势磅礴,将之前的痕迹一并吞噬。
我叔驾着辆电动车来接我,望见我就笑,整个人胖了,也黑了,说,幸好你没拿箱子,快上车。我坐在他身后,马路上没什么人,风有点大,但挺舒服,我叔迎着风呜啦啦说一串,我凑上前说,你,说,啥,听不,清。他没再说话,到了路口,红灯,他侧过头说,你看到两旁的树没,我瞧过去,那树腰杆够柔的,快被风吹得和地面平行了。他又接着说,我就像那些树,最多弯弯腰,但是不会断。到了家,他神秘地拿出一本书,说这是他新考察的项目,我瞅了一眼,书名叫《资本运作带你发家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