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撩一个日本小哥,我在俄克拉荷马州跑了马拉松 | 三明治 · 中国人日常
文 | Yin
编辑 | 赵景宜
我的跑步史大致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每个学期都会为体育课的长跑测试忧心忡忡,和无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少男少女们一样。第二阶段,大概是在进入高三后不久。突然繁重的课业和扑面而来的紧迫感,让我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好朋友铄突然来找我:“Yin,教室里好闷,陪我去操场跑两圈吧。”
我逐渐意识到了跑步的魔力。那样的跑步纯粹为了放松,不求速度,没有压力,在微风中和好友边跑边聊,身心愉悦。等再回到教室、坐到白晃晃的白炽灯下的时候,一部分疲倦感神奇地消失了。
这种魔力,在单调而没有太多娱乐时间和娱乐方式的高三被无限放大了。在离开小城来到上海上大学之后,大把的自由时间、魔都缤纷丰富的娱乐选择,让我忘情其中,曾经的最佳宣泄方式和寄托——跑步,早已被我抛到了脑后。
去年年末。我去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做交换生。
没想到,我的跑步才刚刚开始。
跑吧,只为和他碰上了聊天
学校在中部靠南的俄克拉荷马州。这个州除了以雷霆队闻名的俄克拉荷马城(Oklahoma City)和稍南部的塔尔萨(Tulsa)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城市了,其余则都是小镇和一个接一个的大农场。
俄克拉荷马大学在诺曼(Norman)镇上,离俄克拉荷马城不远,约三四十分钟的车程。然而,在公共交通极其不便的情况下,加上我又没车也不会开车,这已经足够远了。没车不仅进城困难,就算只想在镇上转转,或单单是去超市买点菜,也不容易,得掐着时间赶公车,一不小心错过了一趟就可能得再等半个小时。因此,除了定期购买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我很少坐公车出门。
此外,我对喝酒跳舞的party无感,很少参加;因为是公派交流,拿着留基委的每月生活补助已经够花,也不需要去做兼职赚钱。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上课写作业和做饭,偶尔参加一下potluck。
我发现都是在面对相对贫乏的生活时,意识到了自己还有跑步这一选择。在这个大学,我还发现了一个喜欢跑步的人,日本男孩Haru。他不算太高,可能1米7刚出头,偏瘦。他的头发刚从绿色变为金黄色,再先是蓝色。
我一直都没认识他的机会。直到圣诞将近,学校已经放假,大部分学生都回家过节了。那天诺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傍晚,朋友约我和室友一起出去吃饭,他开车来接我们。
“哇,Haru今天还出来跑步,太疯狂啦!”和我一起坐在后排的室友显然也看到了那个身影,大声惊叹道。
“诶,你认识他?”
“是啊,日本来的交换生。哈哈,好多天没见,他头发居然变黄色了!上次在图书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绿色的。”
那天并没有看清Haru的脸,但跃动在白茫茫雪景里的金黄色已然烙刻进了我的心里。当时更多的是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在雪霁的傍晚,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旁若无人地跑在湿滑的雪地里。
根据室友的发音,又凭借着社交媒体上的其他日本交换生朋友,我找到了Haru的Instagram,上面大多是跑步记录截图,至少每两天跑一次10km,下雪那天他跑了15km。在为数不多的非跑步记录截图的图片里,我找到了有Haru本人的照片。他跟我认识的很多日本男生很像,眉毛浓浓的,眼睛不大,拍照的时候笑得腼腆而认真。
我默默地在他最新发布的跑步记录下点了个赞,想发条打招呼的消息却半天想不好内容,心有不甘地作罢。
过了两天,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午睡醒来刷手机,看到Haru又在Instagram上更新了当天的跑步记录。或许是为了有个正当理由跟Haru搭话,又或许是在家闷了太多天因而想去透透气,我换了双运动鞋,打开闲置了好几个月的运动app,决定出门跑个步。
跑什么路线呢?不然就Haru的10k路线吧!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此前跑过的最远距离是4k,且距离上一次跑步已经一年多了。
没关系,我安慰自己,大不了停下来走嘛,但好歹可以借此跟Haru聊上几句了,豁出去了,跑吧!
迈出头几十步的时候,心情莫名兴奋,步伐也异常轻盈。假期的校园空荡荡的,四下无人,有些时刻觉得自己飞到了外太空,还有些时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女王。
但很快,在手机语音提示“您已跑了500米”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剩下的9500米怎么办?Haru是怎么做到10km甚至15km的?不要停不要停,再多跑点,只跑500米怎么有底气跟Haru聊跑步?
跑跑走走,走走跑跑,想着只要完成就好。最后是以80分钟的成绩结束了8.97km的漫漫征途。嗯,不是10km,尽管如此,我还是偷偷自豪了一把,毕竟这是我有生之年最长距离的运动记录了。
回家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边洗边想着要怎么发信息给Haru。他还不认识我呢,先自我介绍一下吧;然后呢,要不告诉他,我前几天看到他在雪地里跑步,以及他Instagram上的跑步记录截图,都激励了我,所以我今天去跑了他的路线。
差点迷路就不要说了,不然显得我好蠢哦……
Haru很快就回复了,以得体、礼貌的语气表达了感谢和鼓励。那晚我觉得特别满足,包括充分运动后带来的身体上的满足,和终于以一种相对自然的方式跟Haru说上话的满足。
“哦,我们在instagram上有聊过!”
再见到Haru,是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新学期伊始,校园里有很多提供免费午餐或晚餐的活动,通常都是Papa John、Domino之类的披萨。那天是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在指定时间去聚餐,没想到Haru也来了,又因为我们其实有不少共同朋友,于是七八个人围坐在一桌。一开始我跟Haru中间隔了两三个人,没有机会说话,等到去拿披萨的时候,我们看中了相邻摆放的两种口味,并排站着,同时切着披萨。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的是Haru,是他先跟我说话。他并不知道我是谁,在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哦,我们在instagram上有聊过!”想到那条信息,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尴尬。但和Haru聊天很舒服,第一次对话就像老朋友般自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似乎也无需顾及太多,而且他的英语口语没有日本人常有的口音。只是周围人太多,时间又太少,还没聊够呢,吃饱了的大家就都起身回家了。
隐约听到Haru在跟朋友聊晚上的计划,Haru说,“当然是跑步啦,我准备开始一个挑战:连续跑100天的10km。”
根据他在Instagram上的打卡时间来看,他曾跑在凌晨三四点的黑寂里,也曾跑在午后一两点的艳阳下,最多的是在傍晚六七点或是晚上九十点的时候出去跑步。而我则养成了每天去给他的Instagram点赞的习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很不克制地留个言或发条私信,内容无外乎表达钦佩,可能他已经从各处听过无数遍相似的内容了吧。
我开始试着跑10km,并尽可能地保持每周三次的频率,多半是因为希望自己成为Haru众多朋友中稍有些特殊的那一位——除了表达钦佩,还可以聊点别的。
我的第一个10km,跑了70分钟,中途有几次停下来走了会儿,但最终是完成了。在听到耳机里传来“您已跑步10公里”的那一刻,我一个人在夜晚的路灯下雀跃地手舞足蹈起来,而后拿出手机给Haru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的首个10km和难以言表的激动。
自那之后,我觉得自己和Haru惺惺相惜起来,又或者这种感受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一些拥挤的生日派对上,我终于有底气穿越人流去到Haru面前,和他聊如何避免跑步膝,聊为什么选择并坚持跑步......
但我和Haru见面的机会不多,不外乎以下两种情况:校园里偶遇,共同好友的生日会或potluck。每次遇到我都心跳加速,每次聊完天的幸福感都会延续很久。可是我知道自己其实仍然不够特殊,Haru跟任何人都可以聊得很开心。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有点失落。
我最喜欢在两个地方碰到Haru,一个是图书馆,一个是跑步途中。前者很好把握,因为我们聊到过那学期都选了哪些课,我都默默记了下来,然后上选课系统把他的上课时间和上课地点查了个遍。通常,中午的时候,以及超过一个小时的课间,Haru都会在图书馆学习,他一般在二楼阅览室,偶尔会去地下室的星巴克旁。
这些现在说来简单的信息,得来也实属不易,需要几次幸运的偶遇,看似不经意的四处打探,还要面对“你这都是在做什么”的自我质疑。当然这种相对理性的质疑往往敌不过那些不受控制的感性情绪,不然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在逐渐掌握了Haru周一至周五的时间安排后,图书馆“偶遇”大多由我刻意制造,同时还要有意识地避免刻意的感觉。
有天和同学一起去图书馆,根据时间我猜Haru也在,于是带着同学径直上了二楼。放下东西后,我起身去洗手间,远远地就看见Haru坐在老位置。从洗手间出来之前,我收拾了一下头发和心情,向Haru所在的地方走去。
“嗨,Haru!”我用那种在图书馆特有的压低的声音跟Haru打招呼。
他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到我的时候略显惊讶,“嗨,Yin,你也在图书馆啊!”
“是啊,我刚来不久。”我有点心虚,但努力让自己显得淡定。
Haru的惊讶渐退后,看上去有些高兴,他问我:“你坐在哪儿?”
我象征性地指了指右后方,“就在那,不远的地方。”
“我可以搬过去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第一秒里的欣喜过去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懊悔:我怎么就挑了个周围没有空位子的座位呢?我要不要让同学换个座位然后让Haru搬过去?那不行,跟同学解释不清楚啊!
Haru必定是看出了我的迟疑,笑着说“没关系的,开个玩笑”。我忙说:“我刚刚在想我座位附近还有没有位子,很遗憾好像都坐满了。”
“真的没关系,谢谢你!”Haru的语气很真诚,但我仍旧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要是遵从我的内心,估计就会冒出一句“我们一起去找个其他地方的座位吧”,可是我没有,我说的是:“我今早去跑步了。”
“是吗?我今天准备晚上跑,都加油哦!有机会可以一起跑!”
一起跑?我应该没有听错吧?再次语塞。为了不显得太尴尬,我迅速接话:“好啊好啊,那我要多练练,不然太慢了拉你后腿。”
和Haru一起跑步,是我的梦想
渐渐地,和Haru一起跑步,成了我的梦想。我曾在小本子上列下了“结束交换前要做的几件事”,“和Haru一起跑步”位列榜首,位于“获得传播学系系主任的推荐信”、“拿到全A”、“在俄克拉荷马城看一场雷霆队的比赛”等愿望之前。
二月份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消息:俄克拉荷马城将在4月30日举办马拉松比赛,包括了5km,半马,全马等项目。总觉得自己还没办法跑半马,更别提全马了,但是5km好像没什么挑战性,怎么就偏偏没有10km呢?
有天,我从宿舍前往校园的公车上遇到了Haru,我突然再次想起,便问他有没有听说马拉松比赛。我有种突然被打了鸡血的感觉,但毕竟是个刚起步的跑渣,全马完全不敢想,甚至我当时冒出的话也让自己吓了一跳:“不然我试试半马吧!”
“真好,加油!到时候可以一起去呢。”说着,Haru露出了他一贯的微笑,真诚,礼貌,还有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俄克拉荷马城一年一度的马拉松比赛,该项赛事自创立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参赛人数逐年递增。去年据悉有超过两万人参与比赛,包括全程马拉松(个人)、全程马拉松(四人接力)、半程马拉松、5km、孩子马拉松(不到5km)这样五个项目。另外,还有很多或自发或有组织的志愿者。
比赛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纪念在二十多年前的俄克拉荷马城恐袭中丧生的死者。起跑时排在我前面的女孩就在她的参赛服背后印了“In memory of my grandpa”。我还在终点处看到一对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夫妻,牵着手一起走完了5km,据说他们的一个孩子也在二十多年前的恐袭中失去了生命。
那段时间确实跑得很勤,基本上一周三次,有时晨跑,有时夜跑。晨跑往往有更大的成就感:六点半起床、洗漱、换运动衣裤,吃一片面包和一根香蕉,再喝点儿水,读几页书稍作休息,七点出门跑步,八点左右结束10km,回来洗澡、化妆,再出门上课。看到公车上睡眼惺忪的同学们,而我神清气爽,会觉得自己赚了两个小时,特别满足。
但六点半起床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时候得强迫自己一把才做得到。甚至有些时候即便强迫自己起了床,出了门,也还是跑不完计划里的路程。记得三月份的某个清晨,阳光很好,睡得也很饱,但就是双腿莫名无力,出门跑了两公里后全身发软,好像随时可能晕过去,于是没有继续跑,而是往回走。
回家后什么都不想做,连澡都不想洗,便直接躺回了床上继续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可还是不太舒服,于是挣扎着爬起来给老师写邮件请了假。回想起两个小时前跑的两公里,觉得很不真实,后来在跟朋友描述那个清晨的时候,我称那两公里为“梦游”。
我们去了马拉松
马拉松前一晚,Haru住在我家。
Haru有两个爱开drink party的室友,周末常常邀请一堆朋友嗨到凌晨。考虑到马拉松前好好休息的重要性,他询问我赛前那晚能否去我家睡客厅。
我压抑着立马答应的冲动,先征得了室友们的同意。想到客厅的沙发有点窄,担心Haru休息不好会影响第二天的比赛,便提前打扫了一下客厅的地毯,跟朋友借了瑜伽垫铺在地毯上。虽然Haru最终还是选了沙发,但多给他一个瑜伽垫的选择,让我自己觉得挺满足的。
Haru的礼貌和恰到好处的疏离感,跟我对日本人的想象完全一致。那天晚上他备好了第二天的早餐,还多带了香蕉给我;他睡前洗漱用的是厨房的洗手池,用洗手间前会询问我“能否借用一下洗手间”。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赶去俄克拉荷马城,我们说好四点起床,之后便互道晚安、各自休息了。
明明知道要早点休息,但我居然失眠了。不到九点半就躺下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真正睡着应该是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在闹钟响起的四点,我还在深度睡眠当中,完全没有听到闹铃,也没有听到Haru在四点零五分、零七分给我打的电话。最后,是Haru的敲门声把我叫醒。
六点半,比赛准时开始,但因为参赛者数量庞大,等我从所在分组的集合点走到正式开始计时的起跑线时,已经将近六点五十分了。不知不觉中,天已经完全亮起,只是天色有些阴沉,没有太阳。
这里有很大一部分志愿者是赛道途径居民区的居民,并没有统一的组织,他们会拿出自制甜甜圈作为给参赛者的补给;甚至有大叔把自家的啤酒桶搬到了赛道旁,然后把啤酒倒入了非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杯里,以至于我误认为是水,拿起来就喝。尝到啤酒味的瞬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经过我的小姐姐大声冲我喊“Let's fly”然后就飞走不见了;有些赛道旁的加油标语也很有意思,比如我看到一个小男孩举着比自己还高的硬纸板,上面写着“My mom is running half marathon. She is an amazing woman.”……一路吃吃喝喝看看,很快就15公里过去了。
冲过终点的那一刻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小时27分。跟自己说,第一次半马还算不错,同时也想着“就这样结束了呀,怎么这么快”。然后就兴冲冲地去领了奖牌和纪念T恤,接着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吃喝喝,顺便等Haru。
Haru的全马最终成绩是4小时01分,比他理想中的成绩慢了1分钟。Haru笑着说有点遗憾,“但也是我继续加油的动力。”
看到终点处有专业摄影师在给完赛者拍照留念,我和Haru也走了过去。虽然很想拍张合影,但我还是假装矜持地对他说:“你先去拍吧,我帮你拿东西。”没想到他说:“一起呀!”
求之不得,立马走上前去。怎么都没想到在交换项目结束之前还能获得一张与Haru的合影。
告别,一个在夏天,一个在春天
在期末复习和考试周来临之前,Haru完成了他“连续跑100天10km”的挑战,一天不落。第100天的时候,他创造了个人10km的新纪录:42分钟。当时我们很多朋友都在终点处等他,每个人都对他钦佩不已。
我想,对Haru来说,这必定是他生命里最闪闪发光的时刻之一,我也替他感到骄傲。但是对我来说,有关Haru的最闪亮的时刻,是在图书馆里他说出那一句“我可以搬过去吗”的时候,是马拉松比赛那天清晨,我在Haru的敲门声中醒来的时候,是我们顺利完赛后在马拉松终点处合影的时候。
我们的交换项目在五月中旬结束。在他飞回日本前,我买了一本《Born to run》送给他,在扉页写了封信,在书里夹了张简陋的自制书签。书签上是我用毛笔写下的他的名字。Haru送了我一包从日本带来的橡皮。
离开诺曼前,我跟很多人拥抱、告别。但唯独在和Haru告别的时候,没有拥抱。是因为紧张到忘记拥抱,还是因为害羞得不敢提出拥抱,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回国那天正好是Haru的生日,根据飞机显示屏上的飞行路线,我从北海道札幌市的上空飞过。那是Haru学校所在的城市。
我后来向当时的男朋友涛提起Haru,随意地讲了几个片段。涛在京都念的硕士,会日语,表达了对Haru的羡慕后,突然说:“我能爆个粗口吗?”
“嗯?”
“靠,他叫Haru(日语里是“春”的意思),你英文名是Summer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