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延庆路菜市场,异乡人的年味 | 三明治
文 | 赵景宜
图 | Yin
上海延庆路有一个普通的菜场。它面积很小,只有二十来个摊位,大多时候这里并不吵闹,没有摊贩叫卖。这些贩子只闲坐在位置上,等待客人,称好斤两后递过去。桌子都会贴着支付宝、微信。一般老板们会摆摆手,“不用给我看啦”。
在过去上海开埠前,有面筋弄、豆市街,这些街巷是最初菜市场的雏形。十年来前,菜市场里总有生活烟火气,杀鸡宰鱼,为几毛钱的价争的面红耳赤。在今天,网络购物进一步冲击菜市场,很少有年轻人会出门来买菜了。
市区里的菜场,但一般不太大,客人基本是周边的街坊。他们来买菜,除了能买个新鲜,还可以和相熟的小贩、偶遇的邻居唠个家常。只有春节那几天,这日常的景象才突然消失:地铁不再人挤人,延安高架畅行无阻,常逛的菜市场不在有人摆摊。
很难想象,如果上海没有了他们,会是什么样?
“你说我带孩子们去哪玩?”
今年,荣晓晓不回老家过年了,这是她来上海的第十二年。她20岁那年,同新婚丈夫开了家切面店,在人民广场附近的菜市场,他们花掉了六万块。生意一直不好做,不大的菜场还有一家同行,2012年,她丈夫几乎走遍了上海所有菜市场,最终搬到了上海延庆路。
他们变得更好了些,至少从回家过年来看。最开始七年,他们从没在老家过新年,来延庆路后回去了两次,最近一次在去年。“今年生意不好做,就不回去了。”荣晓晓告诉我。她并不太想家,直到结婚后,她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在几岁的时候,荣晓晓和家人搬到了宜昌市,全家是第一批三峡移民,他们在云阳县的镇上。尽管宜昌在方言、习俗上,和重庆差不多,但荣晓晓一直对这个地方没什么感情,她来到上海后,就再没回到宜昌。她在宜昌也没亲人,几年前亲哥哥跑到上海浦东开切面店,同行的还有母亲。但一年下来,几乎很少见面,“太忙了”,她说。
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她小学只读到二年级,几乎不识字。14岁的时候,她看到有人做切面,觉得很有新鲜感,想跟着学。荣晓晓向我回忆这段经历时,开心地笑了笑,她是个内向的人,在菜市场很少说笑。那年,她去了堂姐的切面店帮忙,头几个月觉得新鲜,后来感到累了。店里做卷子面,面切好后得拿出去晒,机器经常容易把手弄伤。
每年,她只能拿到1000多块钱。两年后,她听人说去广东工厂能赚钱,想说服父母让她出去。在家呆了几个月后,她拿了500块钱,坐了过夜的大巴车到了深圳。尽管她不认识一个人,但很快找到了鞋厂,按件计算,每天有100多双鞋经她手上,每个月能赚几百块。“还没以前那么累。”荣晓晓说。
两年后,她回到了宜昌相亲,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同荣晓晓不一样,她的老公更加善谈,他也是重庆云阳人。他不太爱说普通话,更喜欢讲重庆话。每天下午六点,他会再来菜场,换妻子去迈出然后拿回家。最近天气冷,他常带着副雷锋帽。
他递给了我一只黄鹤楼,笑了笑,说是武汉的烟。他说,“我们镇上很多人都会做面,上海卖切面的基本都是重庆人开的店。“ 早上,他会帮忙送货,不到二十家,其中五家是重庆小面店,最远的在上海南站。凌晨五点多,他和请来的同乡,骑电瓶车送,早上十点基本就送完了。
“重庆小面馆要的面和本帮面不一样吧。”我问他,他点点头,说用的面粉更好些,面的形状、揉面方法也不同,“重庆的面条要求要劲道些。除了重庆小面,店里还有十元一瓶的重庆辣酱,但很少有人买。
她也几乎对上海这个城市一无所知,除了延庆路一带,荣晓晓很少去其他的地方。凌晨二、三点多,她就要来到菜市场,开始做和面、切面这些准备。她今年32岁,可能是劳累的原因,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长些。她是三个女孩的母亲,小孩都在重庆云阳奶奶家里长大。
荣晓晓和女儿们,小女儿留在老家过年
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她独自守在店里,等人来买面。除了本地人,更多客人是外来做工的人,一个附近保安告诉我,面条就着青菜,一餐就解决了。总有人专程过来买,她知道最远的一个客人,经常会从虹口来这里买面。每次买五斤,回到家按一两、二两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等到吃完后再来。“反正现在老人坐公交也不要钱,有些人也会专门过来买。”
不过,面条最贵不过一斤5元,很难靠这种零售赚钱。近年来,上海市一直取缔违章经营,很多开在小区里面的小吃店被关掉,茅台路、天山路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不仅让很多外来务工人员,少了便宜解决午晚饭去处,也影响了荣晓晓之类菜场人的生意。
在问荣晓晓为什么要把店名叫“三峡移民”,她有些羞涩但坦白说,2013年时,经常在电视里看到有关移民的新闻,“起这个名字,是也想有人可以照顾下我们。”
每天暑假、寒假,他们的女儿会来上海。今年,读初二的大女儿带着妹妹来上海,往年爷爷会陪同。因为一月底大学,她们来的时间一度推迟,过夜大巴车是交通工具,因为火车票难抢,而且不能直达。
不过,两个女孩几乎没怎么在上海逛过。荣晓晓的店只在初一、初二休息,大女儿会帮妈妈帮忙装面,稍小的女儿坐在店外玩着手机。
“你说我可以带孩子们去哪玩呢?“荣晓晓问我。
回家
晚上七点多,荣晓晓把没卖完的年糕、春卷、饺子皮放到隔壁摊位的冰柜里。摊主叫王霄,今年三十岁,可能是菜市场最年轻的商贩了。他来这个菜场快七年,和荣晓晓一样,回河南老家时通过相亲认识了妻子,家里有两个小孩。
在延庆路菜市场,王霄是少有一个人打拼的人。她的妻子留在老家照顾孩子,“不想让父母照顾,老年人带小孩不太好”,他一边玩着手机游戏,一边对我说道。过年前,他一直在忧虑火车票的问题,托朋友帮忙抢票。其中有两次没抢到坐票,王霄在车厢里站了一晚上。
这个年轻人,对未来并不太有信心。他的生意不太好,光顾的人不太多,冰柜里只有鸡胸肉、鸡腿、鸡翅、鸡脚可以卖,再搭配一些咸肉卖卖。我问他为什么不换点东西卖,他告诉我卖什么菜市场都会有规定。
不过,他把生意不太好归因于周边的外地人变少了,“来买的都是些老人,他们也吃不了多少。” 这种变化体现在房租上,此前王霄住了好几年的房子,涨到了快2000多元。他只好换了一间,现在住在襄阳北路,但房租较之前比,尤其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贵。
王霄会感概在上海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我看了他许可证照片,说道“感觉变胖了”。他笑笑说,来菜市场后变胖的。从早上六点多,他要在菜市场一直呆到晚上七点。我说会给自己休息一天吗,他说市场规定不能无缘无故不出摊,坐着也不累。这些鸡肉,都是批发商来送货,他不用出门。
看起来,他确实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我每次来菜市场,他大多时候在玩着手机,有时候和其他摊贩聊天打趣。每天中午,他一般叫外卖解决午饭。晚上回家,偶尔会在荣晓晓那买面条,有时在小饭馆随便吃吃。他几乎不吃鸡肉,“看都看够了”。
农历二十七号,他就回到了老家商丘,喝着家里的胡辣汤。他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离开上海,但在此之前,这个小生意会一直在延庆路菜市场继续。
菜市场里的江苏人
在延庆路菜市场,大部分摊主都是江苏人。他们一般五十来岁,儿子、女儿们也在上海打工,全家人挤在一间房里。比起更远的异乡人,他们对上海生活更加游刃有余,尽管都只是辛苦打拼。
杭培清的摊位,大约五平米,但约有三十多种菜。三大麻袋的南汇小白菜,旁边摆着山药、秋葵、板栗、蘑菇,再到辣椒、萝卜、大白菜、草头,从海南运来的豌豆很好卖,“上市的时候,豌豆只要四块多,冬天贵一倍,快过年要更贵啊” 她告诉我。
与客人讲话的杭培清
有阵子,我看到了香椿,觉得特别好奇,“春天马上也要来了嘛。“杭培清淡定说道。几天后,摊位上不见香椿,”太贵了,进价就要四十多块,没人原因买。“ 她淡淡地说。
她负责看店,老公负责凌晨一点多去批发市场进货,还有七十多岁的母亲帮忙。老人耳朵不太好,不大帮忙卖菜,她总坐在小板凳上,帮忙削芋头、剥剥豌豆,以求价格能卖的高些。杭培清的女儿在上海做会计工作。一家四人就住在附近,一间屋子大约2000元左右房租。
每到下班的时间,很多人在杭培请这里买菜。两个婆婆挑起了茨菇,她们边买边聊起了天。“这个销好了皮,切片,用来烧肉好吃。” 其中一个婆婆就住在不远处的乌鲁木齐中路,她说家门口的乌中菜市场比这里要贵些,但不会因为便宜专程来这买。
“也不是每天来,偶尔看看。现在年夜饭都在外面吃了,正月还没平时吃的好,都忙着去走亲戚了。“一个来这的上海阿姨告诉我。菜市场很少见到年轻人,我问其中一个来买菜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在网上下单买。她边抓着草头边说,“网上不能挑,科技让人越来越懒。”
过去,杭培清在江苏通州当农民,种蔬菜,后来觉得赚不了什么钱就把地承包出去了。她不太爱讲自己的事,只有说起菜时才变得健谈。我指着一个西兰花问,这两个价不一样吧,其中有只西兰花有些发黄,已经不太新鲜了。“是的,一个五块,一个六块。”
“我还是要个六块的吧”,挑了一颗个头最大的给她。杭培清放在称上,说道;“算你便宜一点,五块的,两块八。”
我说该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然后用支付宝扫一扫,输上了“2.8”。菜市场物业会协助摊主们设置网络支付,扫后总发现头像基本是小孩照片,有的戴着墨镜。
除了支付宝,菜市场还有许多不同的变化。买海鲜的肖军,除了过去常卖的黄鱼、带鱼、墨鱼外,一年前开始买起了三文鱼,一斤得要五十多块,但卖的还不错。以前,他还没有冰柜,这些海鲜都得当天卖完,现在品种多了鸦片鱼、海鳗。
肖军很有头脑,还带着卖些辣椒、葱姜蒜这样的调料品,很多来买鱼的客人总一并买走。他是江苏东台人,过去在当地做电工,“每个月只能赚二三千块有什么意思?“他问我。不过,每天要和海鲜打交道,即使回到了家都有腥味。
他向我抱怨,菜市场的租金有些贵,每月需要付3000多块。商户们的进货单需要交给菜场物业,赚的差价会有控制。肖军说,来这里很多年,少见有摊贩见打架的事发生,“管的太严了”。但对于在上海的生活,他还挺满意。尽管才五十多岁,但已经有了个孙子,儿子儿媳在商场里当销售员。他们在附近整租了套三居室老房子,对外出租了一间,全家付的房租每月不到2000块。
海鲜摊小年夜后,就歇息了。遗憾的是,儿子儿媳要留在上海过年,“他们商场都里要加班”。肖军和老婆搭上菜市场老乡的顺风车回家,从上海到江苏东台只需要两个半小时。
(应受访者要求,名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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