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咸:选择写小说,因为它能披着虚构的幌子 | 创作者访谈
文 | 赵景宜
2010年,王咸开始重新写作, 那时他已在《收获》杂志当了十多年编辑。他的写作速度不快,平均一年完成一篇:有的一两个礼拜就写好,有的等了大半年后才去写。这些作品放进了他首部小说集《去海拉尔》,今年一月上市。出版社告诉要出他书时,王咸心里觉得奇怪,“我又没什么名气,写得又不多。”
我和王咸在巨鹿路675号碰面。这里是上海作家协会,《萌芽》《思南文学选刊》《收获》等办公地。门口保安告诉我,几乎每天都有人想要进来看,有路过的,更多是拿着稿件要见编辑的,年轻人、退休老人都有。这些人都会被拦在外面,院内的世界是安静的。
王咸是山东人,个子不太高,留着短发,带有稀疏的白发。给人印象很温和,时常对人微笑,他领我进了大门,进楼后要走三层老式旋转楼梯。他所在的办公室不太大,四五张桌子。王咸的案头上堆满了书,和一台黑色台式机。每周一、三、五,王咸要来这里办公,和同事聊天、交流最近的工作,更多时间在家里看稿。
在这个堆有一摞摞纸张的房间里,坐着两个来实习的年轻人,他们用着笔记本电脑,显得格外年轻。王咸读研究生时,到《收获》杂志实习,毕业在上海大学教了两年书后,被调入到杂志社工作。
这期间还在上海大学教过公文写作,这帮助了他解决了户口问题。
我们见面那天,雪还没化,不知道屋子什么朝向,窗和外墙对等分,阳光完全打了进来,像是在温室玻璃房子里。王咸告诉我,原来单位门口有个咖啡厅,朋友来时总会去那谈天。店招上显示,那儿马上要变成“作家书店”。
下午三点,这里的下班时间。王咸通常不在市区停留,直接回到18公里外的家,挨着苏州河的村子里。《去海拉尔》里的故事很少在上海市区,在城市最西边,离都市生活很远。但如高耸的“上海中心”大厦一样,这个大城市是书中许多故事遥远却有力的背景。
王咸称和上海的关系很融洽,“先一直在学校里面,大学虽然在城里,但自成一体。又从学校直接进《收获》工作,虽然在市区,但也像是独立的感觉。”
小镇,上海
“ 1999 年,旧历年年底,偶然的机会我在上海的西郊买了一幢农舍。那个地方叫大桥。大桥不是一座桥,而是一个村子。房子坐落在村子的东头,右边是一个池塘。池塘边长着芦苇。”——《邻居》
王咸住在红卫村,离工作的巨鹿路有 18 公里。现在看来这个距离不算太远,但当时上海地铁线只有两条,人出行主要得靠公交。村子在虹桥机场的西北边,闵行区华漕镇,挨着苏州河。现在面临拆迁,原来有近千户的村庄,变得冷清很多,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包括王咸的七八户人家。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八年。
这之前,他在大学的职工宿舍住过两年。结婚后,同妻子搬过好几次家,包括长风二村,然后是更靠西的清峪路。他的朋友、书评人项静告诉我,可能王咸有些浪漫,喜欢漂泊,后来是妻子执意买了现在的房子。王咸对我说,2000 年之前,很多人都觉得没必要买房子。
1999 年,王咸第一次参加放生活动,他们来到红卫村附近的苏州河畔,刚好看到了现在的房子——带院子的农舍,价格不到七万块。王咸称,当时在《收获》的工资比现在还高,在妻子的坚持下,他们买下了这幢房子。
上班算是件麻烦事,王咸需要搭两趟公交,通勤时间要一个半小时。离红卫村距离最近的地铁站有五公里,是今年刚通车的 17 号线诸光路站。2004 年,王咸买了一台高尔夫小汽车,结束了漫长的公交出行生活。
上班时间外,他大多时间呆在家里,杂志编辑总有看不完的稿。项静和王咸妻子关系很好,她听说王咸平日很宅,“他老婆会叫他出门去电影院,但很远。他很宅,很喜欢在家里看电影。”除去偶尔去全国各地开研讨会外,王咸和朋友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苏州东山,在太湖边。日本北海道是王咸这几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他对旅游不太感兴趣,“也可以去,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
在《去海拉尔》这本书里,故事的背景也大多发生在村子和镇上。早年红卫村的稻田、小河让王咸觉得和故乡的小镇有些相似。不过,老家的小镇都是白杨树、麦田和玉米地。在山东莘县的一个镇上,山东西北部,地处平原但生活贫瘠。他父亲在工商所上班,妈妈在家干活。
镇上离农田很近,王咸家里也有地要务农,在几岁时就要帮家里做拔草、除虫、收割这样的农活。这段生活对他的现在还有影响,在王咸向我回忆当年发现红卫村房子在具体哪月时,他先脱口而出的是,“水稻长得很高的时候,应该是初秋。”
到了高中,王咸在县城读书,周末骑 30 里地自行车回家。那个时候,王咸接触的课外读物有限,除了父亲单位订的报纸《参考消息》,他还记得这份国际新闻摘选类报纸有文艺版。高考完填志愿时,王咸决定要离家远一些,就去了华东师范大学读中文系。他从小喜欢吃稻米,“我听说上海可以顿顿吃米饭。”
大学期间,他开始了个人阅读。学校的图书馆是王咸看书最多的地方,他也常去上海福州路的二手书店,能买到许多便宜的早年出版外国文学书。这也是 80、90 年代文学热留下的礼物,当时出版的翻译文学书籍,很多此后都没再版过。
那段时间,王咸读了许多现代派作家,他也开始尝试写短篇小说,模仿过卡夫卡、格非、乔伊斯等人作品。这些文学创作,对他进入《收获》杂志工作提供了很大帮助。但工作后,他对写作不太着急了,很少再去练笔。在学佛的那几年,彻底中断了小说创作,很少再和文学上的朋友来往。
有一年,单位派王咸外出学习一个月。这让他对现实世界有了更多思考,让他意识到佛学这个“出世间”的学问在当下有些行不通。慢慢地,他放弃了“宗教信仰”,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很开心,因为学佛时他对工作很不上心。与此同时,王咸不好意思再去联络过去的“文学朋友”,他感觉到孤独,人到中年也觉得有些与世隔绝。
这个时候,他开始重新尝试写小说。除了同办公室的走走外,大多数同事、朋友过了好几年才读到王咸写的东西。“听到好多人在谈王咸的新书《去海拉尔》,我还奇怪谁是王咸呢,搞半天是《收获》的王继军。”在二楼工作的作家吴亮对我说道。
谈话,文学圈子
“每次云游回来,他都会坐到我们单位楼下的咖啡馆里,等我下来‘见个面’。每次他来,我都要先处理一下手头上的事,延迟一会儿再下来。其实,我心里十分期待这个久别或暂别的‘见个面’。 艾特加入我们以后,李朝再来的时候,总会带一纸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艾特爱吃。”——《去海拉尔》
王继军并不热衷什么圈子。2010 年,他给自己取了个叫“王咸”的笔名,给广州的《花城》杂志投稿,信上以新人口吻称对方为老师,表明是通过谁谁谁才得知对方姓名。不料,信封上显示了单位地址。对方直接来信问道,“你是《收获》的那个王继军吗?”
此后,他在《小说界》《江南》《青年文学》《野草》上陆续发表作品。小说写好后,他会用QQ发给同办公室的走走看。院子里没人知道王继军写作,直到走走向很多人推荐了他的作品,《回乡记》在朋友间开始传阅。当时在《青年文学》工作的黄德海看了小说后,非常喜欢,过去只是点头认识的关系,在 2015 年后才算“真正认识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大学时代一天要读三本书”的同事,主动扮演起文学经纪人的角色。去年,黄德海要为王咸小说写评论,找他要来所有小说的电子档。他又联系了几家出版社,希望能出版。最终,在中信出版的王苏辛拿这些文稿送审。送审成功后,王咸才知道出书的事情。
听到出书,最开始王咸有些不相信。尘埃落定时,他又担心销量会不好,给编辑添麻烦。在思南的新书分享活动时,比起嘉宾的滔滔不绝,王咸讲起话来吞吞吐吐,他向观众表示,介绍自己的书时会有些不好意思。
现场,走走在谈到王咸时,会自然地说到他本名“王继军”,偶尔改口说王咸。他的朋友们在习惯他的新身份。但项静认为王咸很纯粹:“我们单位是文人扎堆的地方,都很想彰显自己。或者给自己造一个人设,思考以什么样的文学形象给大家一个印象。王咸比较内敛,他不参与这部分。”
最开始,走走是王咸的作者,发表了新锐实验性小说《 961213 与 961312 》。走走告诉我,“他给我的感觉吧,是个慢条斯理,喜欢汪曾祺的人,没想到他看得懂,并且送审,我那时蛮惊讶。” 走走在 2011 年到《收获》编辑部时,他们常为选稿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生活中,走走是王咸的好朋友,他们看起来非常不同,走走更加锐利,她会更无顾忌地对他人表达自己观点,很职业化穿着打扮。王咸则“有所保留”,他常会笑呵呵的,外表看起来有一些羞涩,他出门会背着个单肩包,除了戴了副眼镜,外表看不像知识分子或文学编辑,更像是小地方公务员。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诗人朋友。那段时间,王咸不再学佛,也没和过去文学上的朋友恢复来往。这个诗人常来巨鹿路找王咸,他们会去临街的那家咖啡馆聊天,参加的还有走走。走走之前一直不理解这种做朋友的方式,“有什么好成天聊的”。王咸写的同题小说《去海拉尔》,以他们一次咖啡馆长谈为原型,诗人是谈话主角,他是话题的中心,在场的王咸是倾听的人。
2018年1月 中信·大方
我在读这段时,总觉得诗人和王咸本人很像,没有被时代变化过多的裹挟。不过,这个诗人又像是小说家王咸自身所缺少的一部分。小说里这样描述,“他去西藏次数像比我去镇上的公园还多。”
我问王咸,他最欣赏或羡慕哪一类的人。王咸答,喜欢质朴中又有一些狡黠的人。
我好奇地接着问:“那你狡黠吗?”
“我很狡黠的,你没看出来是吧?”电话那一端,他笑了问,想了片刻后说道,“黄德海他们知道,我喜欢讽刺他,他过一会才能明白,哈哈。开个玩笑。”
“我说的是生活之中的狡黠。”
“这个也没什么关系。”王咸想了想,回答说。
小说在保护我
后来他开始像小说中人物厄姆 .菲谢尔森博士一样熟稔斯宾诺莎的名著《伦理学》了,他觉得他从《伦理学》得到的快乐跟斯宾诺莎写作《伦理学》的快乐是一样的,混乱而复杂的世界随着阅读的展开慢慢地清晰起来,世界的结构、人的位置,未来的命运被斯宾诺莎安排得井然有序,就像杜原的农民父亲耕种的自留地一样,平整得像镜子,菜植得横竖都行。——《去买一瓶消毒液》
王咸喜欢摄影。在买车前,他就开始用胶片相机拍照,后来买了数码相机,现在会用手机拍照。他偶尔会把照片发在朋友圈上。镜头中,主要以风景、街景为主,出现了人也往往只是作为背景。他称自己也想画画,但习得画画要比摄影按下快门难得多。他曾和走走这样说过:“要像优秀的画家一样,画一个苹果,就好像画出一个世界。”
除了摄影外,王咸喜欢养花。他告诉我,有个朋友送了个月季,自那以后就开始喜欢了,还研究过嫁接之类的技术活。微博上,妻子有时会转发一些花草有关的内容,然后标记王咸。他们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种了许多瓜果蔬菜。
他的小说和日常生活有关,他会写自己熟悉的东西,故事更多来自他的亲身经历,而非完全的杜撰。王咸坦白说,自己对小说艺术没那么感兴趣,他更希望能用散文写作。他看重“讲真话”,写作时会用“修辞立其词”来告诫自己。
同时,王咸觉得在这个时代,在公开场合去“讲真话”很难。如果用散文写,这个小说家担心触碰到当事人,或产生一些危险,但“小说可以披着虚构的幌子”。在项静看来,王咸像一个没那么激进的知识分子,不过“他可能有一点反抗,但我觉得是局限在自己心里面的反抗”。
也许,王咸的写作表达就在这种矛盾中进行的,他想要有所突破,但也有所顾忌。在很多人看来,王咸是个友善、平和的人,但他的朋友能感受到他锐利和主见的一面。
有次,王咸受邀参加略萨中文版新书研讨会,讨论的目的很显然是为宣传书。当场,王咸说道,略萨的小说没有内在性。书评人云也退很不客气地回击,在场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没有略萨经历的一半要多。
走走对我说,这件事让她印象最深。她向王咸说,“那次书店都给了来的人购物卡”。王咸漠然地想了想,称不记得了。“有吗?”
黄德海印象最深的则是,王咸对一些人内心的不屑,“那些对艺术要求不高,整天琢磨人际关系的人”。但少有人会感觉到王咸的不悦,碰到这样的人攀谈,王咸往往会冷淡地应和,“可能在场的人能感觉到”。
这种“自敛的反抗”像是一种困境,王咸向我评论过《去买一瓶消毒液》里那个喜欢斯宾诺莎的同龄人,“他以为自己在慢慢积攒力量,其实在慢慢变老。他以后这个创伤会爆发,但其实在遗忘性愈合。”整本书讲了很多类似的困境:青年时从上海去援疆,退休后试图转回户口的保安、深陷家庭伦理纷争,后突得绝症回家看病的中年邻居、被小镇混混围困的城区年轻夫妻.......
在思南分享会上,王咸也谈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为什么节制和含蓄,“我总觉得自己是很渺小的,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渺小。“
分享会结束后,有六、七人等着王咸,有他的同龄人,也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王咸收到了一束花,有人来讲祝贺的话,有人和他手机自拍。他们要一道去吃饭。拿着花的王咸总落在人群的后面,好像他不是这次聚会的主角,而是突然被邀请来的羞涩朋友。
Interview
什么影响我写作
三明治:你小说的背景基本发生在上海郊区,故事很少是在市区发生的。
王咸:我在市区做编辑,做的事情文化性很强,对于小说需要的故事和生活,就弱一些。你肯定会写熟悉的东西,我们说一个人有生活,这是比较具体的事。郊区的生活戏剧性强一点,事件比较多。现在村子里变化很大,它在虹桥开放区,我们那地方要拆迁。我最新写的中篇《恍惚》就写到这件事,结尾写到房子全部写了拆字,就是现在的状态。
三明治:你最开始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
王咸:1999 年,我跟朋友去放生,开了一个小面包车,一直开到我住的地方。我们为什么去那放生呢,因为有个居士在那念佛,在附近有个放生点。他们说村子里有卖房子的,我们也准备买房,房子也快涨起来了。那个时候可能信佛,喜欢清净,环境很好。但主要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便宜。宅基地有 100 多平米,带院子,几万块钱。
那个地方太好了,离人民广场直线距离是 19 公里,但完全是稻田。房子是黑瓦白墙的老式农房,人非常的少,纯粹的乡下。那个时候苏州河没河堤,长满了芦苇。
三明治:以后可能脱离自己的经验来写作吗?
王咸:我估计不会。想象力也要建立在熟悉的生活上,完全靠想象力是推理性写作,也是一种形式。可能两种,建立在生活经验上,还有一种抽象思考的写作,包括像《1984》就是推理性写作。大部分所谓想象力,也建立在熟悉事物中。看莫言想象力很丰富,他也是写农村里的事情,他去写城市的话也表现不出来。
三明治:从没想过自己来构建吗?
王咸:构建一个东西,我也是有兴趣的。有作家很想去构建一个世界。但我觉得艺术的构建相对于广阔的现实来说还是“小”的。原来对文学看得更高些,但发现文学表达也有它的限度。
三明治:你有过文学野心吗?
王咸:大学写作,那时候写得很少,模仿其他作家写作。模仿卡夫卡、模仿格非、模仿乔伊斯。训练性写作。
文学上的野心,肯定有的,一直有的,现在也有。我写出一个很好的作品,很真实的作品,最大的野心。原来就是按照一个文学规律,写文学作品。现在是有一个东西要表达。一个人最好不要专业写作,我喜欢那些非专业的,把写作当成很高的修养。专业从事文学创作,反而会丧失一部分“文学性”,也就是反文学的东西。
三明治:做编辑对你写作会有什么影响?
王咸:做文学编辑对我来说有帮助。但是有些人甚至觉得是伤害。《收获》对文学的认识比较真实和深入,对待文学非常认真。我们一起讨论稿子时,对我很有启发,讨论一个作品哪里表现得好,编辑们看重什么,他们讲的时候不像批评家一样地高屋建瓴,对文学的看法讲得非常具体。对写作来讲,我们的看法是直接和作家交流,放开的话,是对写作有好处。
阅读上,工作要看稿,另外的阅读是个人的阅读。我写作也不用读更多中国当代作品。工作时已经读了很多。
三明治:比如卡夫卡,他一直都是个小职员,很多作家成名前做的事情和文学没关系。有人都觉得,这种方式会更好。
王咸:每个人对写作追求不一样。我不一定要去做著名作家,写出大量好作品。写作,即是我的追求,但是到后来写作不是要成为什么,只是表达对现实看法。我的看法也不是很多,可写东西没那么多,我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很多人立志做个大作家,当编辑阅读稿子,不好的稿子可能会让他产生厌倦心理。
三明治:不过,你进入《收获》后写作中断了差不多十年。
王咸:进入《收获》后,写作上就放松了,反而不着急。在去学佛那段时间,就基本放弃了。
三明治:这有很大关系吗?
王咸:它跟文学有冲突,佛教是一个出世间的学问,文学是个世间的学问。宗教比文学关心的东西要大,真正地给你一个世界感,文学对人类、世界的关心经常停留在想法上。那个时候,我跟另一些朋友相处,跟文学朋友往来比较少。
三明治:后来你重新写作,也和学佛也有关吧。
王咸:发生了一些事,精神有些变化,学佛比较淡了。同事们知道我不学佛后,都很高兴,因为佛教跟文学有点对立,工作受影响,我很不热心。在我和佛教疏远后,工作兴致就高起来了。在2010年时,又想写点东西。我年纪大了后,就觉得很多事情做不成就是做不成。但写作相对来讲,是可以做成的事情。
皇帝新衣里面,最有价值是孩子说的话。
三明治:你有什么样的写作习惯?
王咸:一年估计一篇、两篇。有的可能一个星期写好。《回乡记》《拍卖会》花了一个月。基本都是晚上写,有时间时就会写。开始写的时候,就两个小时左右。有时可能坐着没写出来。有的是,慢慢写,主要可能是不着急。有时候可能觉得前面没写好,然后想到有新的东西。
我用台式电脑写,写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总要一点点写下去,不是呼呼往下写。从表达意思到用词用句,比较完美时,写下去。但回头还是要删掉一些。我现在觉得一气写下去,回头再改可能更好一点。
三明治:台湾作家王文兴业写得很慢,后来到了一天只写35个字。他说写作就是失败,落笔那一刻就失败了,只能去减少失败。你有没这种感觉?
王咸:他那个状态,有非常完美的幻想,认为自己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但本身写下来后,又会有局限性,有这个想法很正常。我的写作就是尽量写得小一点。对自己要求写得小一点,有意思一点,我的小说还算比较好读。通俗易懂的。这样的想法,就没有很失败的感觉。他有一个对写作有个完美的想象,一旦写下来就有失败感觉。我相反,要把具体写的东西,写得小小的。
三明治:作为读者,比起第一人称,我觉得后面的两篇第三人称更好看些。因为文中的“我”太温和了。
王咸:不温和。它是很不温和的。比如《回乡记》,当时黄德海老师讲,我写得很温和。你这里面有愤怒。你要慢慢看,才能感受出来温和里面不温和的东西。我背后有个东西,我争取写的东西很有意思,这些意思后面还有些意思。比如像盲道里的小安,主题很直路。小安有点走火入魔状态对文学。里面那个“我”,其实跟小安没什么差别,生存状态。这个编辑好像很平静。一个层面,我们生活都像影子。他为什么要温和,不仅是同情他。换一个角度,命运是不一样的。那就说,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他对小安温和,不仅仅只是他的心好,他也觉得自己并不小安更高明,他们是差不多的人。
三明治:你的朋友项静觉得你的小说有散文化倾向,一些媒体和你访谈也会提到这个问题。外界认为你的小说是故事性不强那种,你怎么看?
王咸:我们现在没有那么魔幻,看上去很魔幻,好像现实很复杂,微博上有各种奇妙、奇葩的事情在发生。但从人类大一点角度来说,其实这些事情很简单。这种奇葩像一个泡沫,并没有真正地让人变化。经常有人说,文学赶不上变化,但这种变化像泡沫。一个有价值的时代,它对语言会产生影响,会对文学产生有价值影响,但泡沫不会。
散文相对比较“平庸”,我觉得时代需要朴实的东西表达。反过来皇帝的新衣一样,他不需要变化各种方式来戳破谎言,它只需要一个真实的话。现在就是一个好多泡沫一样,皇帝新衣里面,最有价值是孩子说的话。这个时代,朴实的话是最有价值的。从这里开始才能谈得上深邃的思想,不从这里开始,深邃的思想也可能是泡沫。
三明治: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写散文?
王咸:小说还是有一点点虚构上的方便。散文就是如果写真实的东西的话,相对来说也可以。但是,散文有局限性,它的真实性会涉及到具体的人和事,小说可以披着虚构的幌子。
三明治:写作能为讲真话带来什么可能性?
王咸:每个人变得越来越孤立,通信方式很发达,也属于通讯方面发达。他在社会中要有联系的感觉,需要要有公共平台,缺乏的话每个人会觉得很孤独。包括我们同事,哪怕在外面开会,也感觉与世隔绝,哪怕我们有微信。
文学还是公共流通的,人也算进入了社会里面。写作,可以作为文学作品,也能够用隐晦方法表达对社会的看法。做其他有意思的事,更不可能。比如你做编辑编稿子,发表一个真实性作品很难,它要符合标准。生活中,你发表自己看法,可能性很小。
三明治:小说在保护你。
王咸: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我的还是有一些小说性,可能是自己功力不够才需要小说性。废名就说不写小说了,以后写散文。这是年龄上的变化,也是思想上的变化。他前面学文学,后来关心哲学,包括儒家和佛教,他领悟的时候觉得很丰富,觉得自己不太喜欢小说。我现在能理解一点他的这种“不喜欢”。
很多东西散文就可以表现了,用小说是有一点被迫性的选择,虚构还有点自由度。像黄永远,他真实的经历很有价值。不过,他用小说的形式写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可能觉得有些东西用散文说不方便。我们看到一些故事会特意申明纯属虚构,其实很多都是真实的。
三明治:你有没理想读者?
王咸:可能没有。没有理想的读者。说有读者的话,我的小说其实通俗易懂,所有人读时都能笑一笑。但会有文本参照者,哪种好我就希望能达到这种程度。我很喜欢夏目漱石的小说。
三明治:为什么现在喜欢他?
王咸:他在表述他们当时生存,那些人的生活时,它能够表现很自然、很真实的生活。那时的日本人怎么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怎么形成自我,有什么可能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夏目漱石的文学对我们更有益处。
严肃文学很难通过互联网成功
三明治:现在的《收获》和以前很不同,路内在三明治访谈时,开玩笑说,2006 年在上面发长篇也做不了科长。同过去相比,好像文学没那么精英和话语权了。
王咸:那个时候是文学很狂热的时代,当时最时尚的东西,像现在的计算器、网络。一个人在《收获》发表作品,尤其是边远地区,对他影响非常大。现在话语权下降非常厉害。那时整个时代思潮是这样,文学现在没过去前沿,相对来说到了正常的状态。
王咸在《收获》的书桌。摄影:赵景宜
三明治:那现在的作者有哪些新变化?
王咸:原来总是突然出来一个作家,他们有不同的自身教育、修养。现在的写作,专业化比以前要强。很多人可以通过学习,写出很多文学作品。模仿是必须的,但最后要形成自己的风格。你说 70、80 后在语言上没有自由感,是因为整个生活没有自由感,没有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写作也是我们感受到生活。没有新奇的东西,这和我们现在生存状态有关系。
三明治:现在有了互联网,微博、微信很活跃,每个人都能自己发表作品,这是一个机会吗?
王咸:它在类型文学有优势。严肃文学没有,它还是需要鉴赏力。我们做编辑,你的鉴赏力,一定很快判断出好的作品。不是说看不起大众,大多数人是没有鉴赏力。你在网络上发表了,只有那些喜闻乐见的作品,大家容易接受。严肃的作品很难口耳相传,它需要有人判断,有人跟随。
凡是严肃作品,都是带着学习态度看,随便给你一个严肃作品很多人看不下去,但你觉得他有价值你会看。网络发表很自由,没人说好,也没人看。想成为严肃文学创作,还是要走期刊,世界都是这样。原来是小论坛,大家相互鼓励下,还可以。纯文学作品,在大的文学论坛最不受欢迎。
三明治:小说中写了小安。你对这些来自民间的文学爱好者怎么看?
王咸:文学和喝茶一样,有的人喝好茶,有的人喝普通茶。不是说喝不到好茶,就不喝茶了。我们每天接到稿子,来自各个地方,有些是有钱人退休了写作,有些像是穷人改变命运。每个人在不同层次表达自己,和人交流。有的写得好,进入公共平台,写得不好也有私人文学交流,都是有意义的。
三明治:你对非虚构写作有什么看法?
王咸:我关注得比较少。卡波特写的《冷血》,我当虚构在看。这本书传到我们这里,现场感现实感没了,看起来就像虚构故事。我觉得非虚构很好,但更难,很难写,更直接,触及东西更麻烦。
相对来讲,做一下非虚构蛮好的。自由的时代,自由的想象时代,需要虚构给生活带来更丰富的意蕴。现在,虚构有点无力量。非虚构是现实摆在你面前的东西。对生活会更冲击,传达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具体的结果,大家会更关注这个东西。
三明治:按照你以往的写作速度,等你下一本书,需要很漫长的时间吧。
王咸:目前没写东西了。有可能下一本书,要等很久,也有可能突然间多写几个,挣稿费嘛。这也蛮重要的,现在收入没原来高。写作也是一个谋生的手段。有时候生活压力有一点,可能会强迫自己写,至少有个外因了。
(文中图片如无特别标识,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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