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工者刘大实,在杭州城迷了路 | 三明治
文 |陈灵
编辑 |万千
车子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此时刘大实并没有醒来,更没有睁开眼睛。他是被那一片暖光叫醒的。
刘大实感觉到隔着眼帘猛地就进来一片暖光,这暖光像极了火,像极了2016年初春老家板栗山头上的那场大火。
“要是没有这场大火,可能现在还在料理山头吧。”刘大实仿佛梦见了山上的情景。
暖光毫无遮掩地烧,眼看着就要烧到了他眼前。刘大实醒来是没有具体过程的,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睁开那双带了些浑但又算亮的大眼睛。
窜入他瞳孔的,是车窗外林立的楼宇,那上面全披着瑰丽的光芒,他眯着眼睛让目光向上,西边天际一大片的晚霞就是他未睁眼就抢先进入他眼帘的火——此时烧得正是时候,霞光映在他还泛着些血丝的眼睛里,烁烁的。
车子启动了,他回过神来,定眼看了看街道上门店。“哦,已经进杭州市区了。”
杭州城对刘大实来说,太过盘根错节了。
两天后,也就是2017年3月20日的晚上,他穿着藏青色的工装外套、脚着一双黑色雨靴,背着一袋塑料编织袋,操着一口几乎没法辨识的普通话问路。
这天,他是凌晨五点出门的,到晚上八点一刻还未到住处——这一整天时间里,他如此披星戴月并非为了工作,而是为了采购后面三天里和工友三人的口粮。
光是在文一路、文二路两个路口,他就已经来回兜转了近两个多小时。此前,他先后向五位行人问路,但很少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好不容易有人懂了,也认识他要去往的目的地,告诉他:你一直向前走,走到文一路,右拐,一直往前。
他听得云里雾里。
要是在白天,他能凭着记忆认出路来,这一点自信他是有的,就凭借他二十年都未曾在山里的任何角落迷路过。可是到了晚上,杭州的世界就好像变了个样子,他在黑夜里找不到杭州白天的影子了。
我是被一位高瘦略微谢顶的环卫大叔叫住的。环卫大叔的身后,是一张大概五十出头的憨笑的脸,他就是刘大实。
这张脸太具标志性了。脸是常年暴露于太阳下才有的脸,黝黑而粗糙。一双眼睛如铜铃般大,因为憨笑,刀刻似的鱼尾纹一直拉到了太阳穴上的发梢处。大概是因为脸足够黝黑,他一双眼睛倒是在夜色中炯炯发亮。
“姑娘,他是问路的,他说话很难听懂,好像是去文晖大桥东,这地方我也不认识,你帮看看?”环卫大叔说。
刘大实有个优点,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用老家人的话说:这人笑脸很好。他的口音实在是重,尽管努力说普通话,听起来还是一口乡音。
“您是要去文晖大桥方向?住在那附近吗?”我问。
他点头,说话的过程,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没变,没有因为你听不太懂他的意思而露出半点焦急的神色来。他还是保持着原有的笑,露一口即便有烟斑还是显白的整齐牙齿。
“我是去买菜的,现在回去,天黑,找不到路了。”他似乎在尽量把事情说清楚,说话的时候,他手也比划着,脸上还是笑。
“从文晖大桥东到城西来买菜!?”我心里一震。
再问下去,答案更是让人哑然:早上五点出门,从文晖大桥东附近的住处走到骆家庄农贸市场买菜,下午两点开始返回,还是走回去。
我目瞪口呆。即便是公交车正常情况下,到我们所处的位置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到骆家庄大概需要一小时。
在杭州城,步行这么远买粮食于我而言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我总觉得刘大实的身上大概会有我们的根。我想起以前家里父母赶集购物也步行十来公里去集市的,一早起来上路,去赶最新鲜的一波。
实际上,在农村里走十来公里对当地的人们来说,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刘大实也许觉得,在老家也是靠双脚走的,那么在城市里,这点路也是小意思。
小县城给刘大实塑造的单纯性和城市塑造的复杂性似乎用一种不是那么匹配的模样冲撞了。
我给他查了路线,不管他具体住在哪里,只要能到文晖大桥,他就能找到住处了。
刘大实,河南人,实际年龄50虚岁。两天前,他跟着两个老乡一起来到这里。
他说,那天在客车上醒来后,注意到当时的街角有一处喧喧嚷嚷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兜子。刘大实生活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柴米油盐了。看到这里,他知道这里是菜场。
菜场涉及菜米油盐,是他生活里必须要关注的地方。
“师傅,这里是卖菜的哦?”前面座位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听到有人问司机。
“对,骆家庄农贸市场,已经是城西这边最大的农贸市场了。“他听见司机拉着嗓子说。
“最大的。”他在心里默默记住了。在他的老家,家里基本自给自足,粮食是不太需要去菜场破费去买的。大孩子中考前周末,他起一大早,去了13公里外的县城菜市场上去买土猪肉。有时候,也会在出工时,等到菜场快收摊时,去赶一些便宜的“尾货”。
“杭州的物价不便宜。一米一菜都是开销。”这是他第一次来这样的大城市。在此之前的48年里,刘大实一直没离开过那个即使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路的小县城。
“大市场买总要便宜些。” 小县城给刘大实的邻居们塑造了这样的观念认知,自然也给刘大实塑造路这样的观念认知。这样的单纯性认知和城市塑造的复杂性又一次用不是那么匹配的模样冲撞了。
他的家距离自己的小县城还有15公里路。平日里他去赶集、秋天去售卖板栗、过年置办年货,都是靠双脚步行,偶尔有三轮车、卡车进出,路上一栏,搭个顺风车。乡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南阳,是为了去进一批板栗树苗子。他记得他是打着手电筒出门的,倒了三次车,花了近7个小时的路程,那次,他一天也没耽搁,连夜赶回的家。
那本是他做过的最划算也是最让他自豪的一笔投资。三年的努力和等待,让他靠着一山板栗、二百多棵树供了两个孩子上了学。女儿马上上高中,小儿子上小学三年级。
板栗树熬过三年,会一年比一年丰收。刘大实盘算着,加上其他的一些劳作务工收入,他可以慢慢积攒些钱,给两个孩子上大学用。
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赚更多钱的出路。也没敢想,有一天要到大城市来,赚大都市里的钱。用他的话说:农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就是农民的天和地。
后来不一样了,有人也出去务工。“可是没人带,我们这些乡巴佬哪里敢去外面?去了,路都找不到。”刘大实笑着,吐字不急不缓。
可现在,他进城了,在杭州某个建筑工地里要待上一年才回家,他要赚大都市里的钱。
2006年初春,他见了这辈子见过的最疯的火。火源是在山脊上,那么柔和的春天啊,风却也是助纣为虐的风,风吹到哪里,火就窜到哪里。
也就小半天的时间,火苗窜成了大山的轮廓,立在天地之间,成了一道火屏风,火下面就是浓烟,仿佛天上浓厚的乌云被烧得掉下来了一样。
那烧了整整一天,很多老乡多年的心血和致富的期盼都埋葬在那个春天了。刘大实那些才有过一次大收的板栗树也被殃及。
不幸中的万幸是,由于他家山的位置在火源的另外一端,火势起的时候,有位机灵的邻居呼唤了一声,大伙儿赶着时间过去把山这头拦腰的树砍去了,火势过不来,好歹也就保住了一部分树,刘大实家也最终留下一百来棵。
大火的当年,刘大实家的收成减了一半。
来杭州做工的机会就是这个板栗商电话告诉他的。
刘大实忠厚老实,板栗商乐意收购他家的板栗。要是收得多,刘大实还会把剩下的小个头栗子加送一些给对方。来来往往,板栗商心里受用。
大火一烧,刘大实就打电话给板栗商告之详情,请他掂量秋天能够收集的数量。当然,刘大实也照例吐槽了遭受这次难后接下来生活里的苦恼,他得想办法多些门路赚钱,孩子九月就开学了。
刘大实两个孩子都特别懂事。女儿成绩在班里是靠前。儿子稍微顽皮些,但学业也没有落下。刘大实倒不担心两人高中的学费,但他不得不为他们的大学做准备。
2016年板栗收购的时候,板栗商一边忙着给板栗过秤,一边给刘大实建议:“我表兄弟就在杭州的工地上做泥工,一个项目就是两年的,现在一个月都五六千了。”
刘大实着实被这个工资数额惊住了。这无疑是一个很高的数额。他在心里很快算了一笔账:如果有这样的工资水平,按照五千算,一个月他省吃俭用能够存个四千,一年就可以存下近五万。即使刚去,能有四千,一年下来,也能存近四万。
这场火烧掉了刘大实的半山板栗树,却也给他带了新的机遇,照这么说来,这场火是福还是祸也是难说。
刘大实想着也不再叹气,他赶紧请板栗商给打听,看哪个工地还要招工,老乡帮老乡,请人带带。
刘大实来到杭州,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初次踏进城市的孩子,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眼里生出些许年轻人常有的好奇的亮光来,他对城市充满新奇又有些小心翼翼,他一边探索一边历经新的一轮成长。
比如,他从家中走到县城,15公里,也就花了两小时。可是在杭州这个他眼中的“大都市”里,早上五点从文晖大桥附近的住处出门,到达骆家庄农贸市场,他走了足足六个小时。
早上出门,他忘记把那只二手手机带出来了。回去的路,只好自己估摸时间:来的时候走了六个多小时,现在熟悉了,走回家,快一点的话大概花上五六小时,八点前就应该能到住处。
“城里的菜场真大!足足有他家县城那个菜市场的十来倍。”刘大实心里想着,回去一定要这样描述给两个老乡听。“城里的开销真的高!大蒜要六块一斤,最贵的玉米要八块一斤。番茄三块五一斤。”
农贸市场的摊位和菜品也让他眼花缭乱,他在菜场逛了五六圈,不断问价,货比五六家,再经过一些砍价。他花了两个多小时采购了食材。五斤大米,二十斤面粉、一捆挂面,两棵大白菜、两斤土豆、一斤西红柿、一把干海带、半斤干辣椒、半斤猪肉,一些佐料……
可是,他回程时迷路了。一小时前,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闹市中的各处灯光接了班,路边的餐厅经历了一番香气腾腾的热闹。
早上,他路过第二个路口早餐店的时候,买了三个馒头,花了一元五角,早上吃了一个,给中午再留两个。晚上就回家吃了,正好可以跟两个老乡就着面饼喝一杯,如果再晚一点,那就给自己下一碗面条。
可是现在完全不在原来的计划之内。
当各处餐厅最热闹的时候,他的肚子叫了好一会儿。一般的餐馆他是不敢进去的,里面坐着的都是看起来衣着漂亮的人们,而他多么格格不入。其实显得格格不入的,更多是心理上的:那些地方,吃不起吧?那些地方装修地好看,拿高工资的人吃的吧?
餐厅的档次确实是分三五九等的,但在他眼里即使是路边的餐厅也分出五六七八等了。这也是城市给刘大实造成的复杂性。
他在老家的县城里吃碗面也就八块。他想起了昨天跟老乡去吃沙县小吃,一份饭十来块钱,也算是贵了,可这一路上他就连一家长得跟沙县类似的店也没看到,心里一盘算,回家吃也一样。
还好,走着走着饿的阶段过了,他也就不感觉那么饿了。这个饿过头的经历对他来说,早不新鲜了,以前在老家干活,那不是常有的事嘛!干活晚回家,孩子妈把晚饭一热,他当宵夜吃。
刘大实在前侧面走,我再次打量了他。他肩膀上背的那袋食材,看起来怪沉的,为了保持平衡,他的身体向反方向倾斜着,脸一半埋在鼓囊囊的白色袋子旁。
我就这样带着他走了八百米左右。我不清楚,类似“住处周边买菜就可以,不用专门跑这么大老远的地方,便宜不了多少钱的”这样的话是不是多余的。我只能告诉他,下次如果想去类似批发市场买菜的话,可以坐公交车。
他头歪过来,很顺从地应答着。
公交车站就在马路对面,我走上前带路,过了三分之一马路回头看,刘大实还在原地,头不断地朝左右两边看,即使车辆还离得很远。我不得不退回去,告诉他没关系,现在过马路是安全的。
车流从远处的十字路口靠近,因为刘大实的犹豫,我们不得不再等一个红灯空档。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途径文晖大桥东。我再三叮嘱他,一会儿听到“文晖大桥东到了”就下车。
刘大实背着他一天沉沉的收获,一边反复说“谢谢”,一边加快脚步去上公交车,怕车不等他就要走了似的。
他几乎用踉跄的姿势登上了车,他上车时车身沉了一下。
车门关闭、启动、缓缓向前驶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混杂在这座城市如星火般的灯流里。你也不知道哪辆车上承载的有哪些人,哪辆车要经过哪里?也许从你身旁驶过的公车上,就坐着一位筑起你熟悉的那幢楼房的“功臣”。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审视起城市与外来务工者之间的关系来。这种关系是什样的一种关系?这车水马龙之中,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心态在行走?
我无法揣测。
我能知道的是,对务工者刘大实来说,这一天,是他开始认识都市的一天,也是显露他与城市之间某些碰撞的一天,即使对无数人而言,这一天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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