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两只狗。

一只是黑白两色的边境牧羊犬。她乖乖地坐着，屁股着地。后腿交叉侧在一边，前腿笔直地立着。优雅得就像一条在岸边休憩的美人鱼。她打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像是在微笑，让人丝毫不会感到有威胁，甚至能大胆地抚摸她的额头。走起路来，这优雅的美人鱼变成了一只灵活的地鼠，前腿快速划呀划，拖着屁股和后腿自如地在地上钻来钻去。

另一只是黑成一团的小可卡，唯有眼睑处是鲜红色。埋头吃东西的时候，那像芭蕉扇大的耳朵能亲吻大地；尾巴却只有小指长，摇起尾巴来活像一个黑色旋转的小绒球，让我想起叮当猫被老鼠咬了的尾巴。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牌子，走起路来响叮当的。牌子上一面写着“十七”，一面写着“我很老了，有点看不清路了，麻烦你帮忙打下这个电话……”

“你们也想吃西瓜吗？” Apple 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小口放在手上。手很快滑落到大腿一侧，自然来到了两只狗的嘴边。两只狗正乖巧地并排蹲坐在她旁边，而后又狼吞虎咽地享用着夏日的甜点。

“这是花卷，这是十七。” Apple 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向我介绍。两只狗都是 Apple 收养的。

我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这里面试。坐在对面的 Xiaomei 说，Apple 为了见我一面，特意推迟了去上海的航班。听到“特意”一词，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难以相信，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 Apple 。Apple 的脸蛋粉红粉红，任由黄斑点在脸上肆意张扬。头发整整齐齐地扎起盘好，清爽干练。她没有看我，也不说话。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Xiaomei 微笑着对我说。对于一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哪有太多阅历可言。但我深深地相信我与这里的缘分，直到现在也一如既往。

两个月前，我仍在广州，刚刚大学毕业。在一个外语学校念广告专业，中途却喜欢上自然教育。当我深深地陶醉于乡土自然中时，那个曾经要踩着高跟鞋在外企工作的杜拉拉梦想已成了泡影，丝毫不值得惋惜。2016 年 11 月，深圳自然教育大会上，Apple 在台上坚定而有力的分享惊艳了全场，也让台下的我怦然心动。分享会过后，我鼓起了勇气，问跟随 Apple 一起的同事要了联系方式，第一句便是，“你们公司招人吗？”

半年后的此刻，我身处成都，再次与 Apple 相遇，应聘公司“自然教育导师助理”职位。而 Xiaomei 和 Apple 又是在 30 多份简历中将我挑选出来。仿佛彼此都认定了对方。与其说是面试，倒不如说是一次正式地见面，做最终心心相印的确定。

面试很快便结束了。我在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提前熟悉这个我即将要工作的地方：处于住宅小区 17 层顶层，在阳台可以俯瞰一大块密密麻麻的高楼，还有蜿蜒向远方的公路。房子一层是公共区，也是两只狗狗长期的生活区。二、三楼的房间里，同事们正忙碌地办公。半个月后，我也成了其中的一位。

公司的上班时间很自由，Apple 不希望公司有太多的规矩，而更愿意相信每个人自觉完成工作。从早上 9 点到 10 点多，是大门最频繁开动的时候，同事们从四面八方回到公司，随之直奔二三楼办公区开始工作。

而一楼仿佛是十七和花卷的专属地盘。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十七和花卷便迅速冲到门前，挤在门缝里摇头晃脑，向你欢呼呐喊。而你需要给他们最直接的回礼就是好好摸摸他们。

刚来公司那会，因为办公桌有限，我在一楼饭桌上办公。虽然和狗狗们距离最近，却相处不多。十七老喜欢待在他的窝里睡觉，花卷有时会在我身旁，静静地趴着。要是看到我身上有吃的，两只狗便会不约而同地坐在我旁边，用渴求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对于狗狗的了解，我是一点一点从同事们口中听到的。

花卷今年三岁了。一岁的时候，她从高处掉落。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脊柱受损厉害以至于后腿无法行走，大小便也无法自理。要是没有人及时给她挤大小便，她便会屁滚尿流。主人毫不犹豫抛弃了她。刚来公司的时候，她的后腿几乎只剩下骨头，充满了忧郁与恐惧。为了治好她，Apple 前前后后花了十多万。

花卷终究活回来了。如今，在家里，她就像一条在地上钻来钻去的美人鱼；外出的时候，安上特制的小轮车，她跑得比一般狗狗还快，更受到众多路人的瞩目与惊叹。

花卷

一年过后，恰逢 Apple 生日，小拉卡出现了。那天正好是 17 号，她便给拉卡取名为十七。谁也不知道他多大了，可是看他脸上的白发，残缺的牙齿，缓慢的步伐，便知道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十七从小被主人遗弃在收容所里，常年住在笼子里，与孤独为伴。刚来公司那会，他一点都不愿意走动。体检后才知道，他身上积累了多种病痛：心脏病、胆固醇、樱桃眼、关节炎、前列腺炎、老花……

十七

不止一位同事提醒我，要是给他喂吃的，可不能用手端着。因为看不见又爱吃，他随时会把你的手也吃掉。是的，他这一生唯一的追求就是吃。“狗改不了吃屎”，看十七就知道了。大家都笑话它是一只“零废弃、自循环狗”。要是你拿着一块零食在手里移动，他的眼睛便会专注地跟着你的手移动，让你有一种操纵世界的感觉。

然而，这两只狗很难让人时时刻刻地喜欢他们。如果不及时给花卷挤屎尿，又或者不按时带十七去楼下遛弯，办公室里随处都可能出现他们的屎尿，味道浓烈，久久挥之不散。“如果尿是一堆堆的，那是十七的；如果是大面积的，那是花卷拖出来的。”每一位同事都有过收拾残局的经验，但谁又能乐意地干这苦差事呢？

照顾狗狗的工作，几乎每一位同事都参与其中。而掌握为花卷挤屎尿技术的却只有 Apple 和 Shuchin 。Apple 长期出差，所以照顾花卷的工作主要又落在 Shuchin 身上。Shuchin 两年前来到公司，曾经是游走全世界、活得疯狂潇洒的射手座女神，现在却成了心中有坚定信念，一心一意为事业的女神经。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大概是公司里与狗狗们相处最多的人了。

过去也有家政阿姨来过，可是一看到是照顾狗狗的活谁也不爱干，干不久。我刚到公司那会，Xiaomei 好不容易请来一位阿姨专门照顾狗狗。每天早晚阿姨会来办公室，给两只狗狗喂食，带他们遛弯，给花卷挤屎尿。可是好景不长，半年不到，阿姨出车祸了。

“从今以后，Apple 说让你和桑吉早晚轮流照顾两只狗。”几天后，Shuchin 对我说。

桑吉比我早来公司半个月。她来自湖南，我来自广州，两位异地来到成都的姑娘自然成了舍友。桑吉是典型的黑猫，晚睡晚起；而我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按点上下班。

出于责任，照顾狗狗是理所当然。“好，我可以负责早上，桑吉负责晚上。”我不假思索地回应。

“不，是你负责晚上，桑吉负责白天。” Shuchin 一板一眼地说。

我一开始还以为 Shuchin 开玩笑，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补充说，“就是要打破你们的惯性。这是在考验你们的慈悲心。照顾狗狗的时候，你心里经常会有斗争，我自己的事重要，还是狗狗重要。早上多睡一会儿的时间，花卷可能就屁滚尿流，十七可能就吃屎了，每一个当下的反应都是一次练习慈悲心的机会。”

这话，简单直接，像一把利剑，戳中心房。

我点点头，服气答应。桑吉和我很快调整了作息，开始了照顾狗狗的工作。

挤屎尿，遛个弯，喂吃的——照顾狗狗三大工作。我们从挤屎尿开始，Shuchin 手把手教学：两手抓住她的前脚来到卫生间，两脚一蹲，把花卷的上半身搭在右大腿上，左手提起她的尾巴，右手摸住她的内侧。“找到她的尿包，然后往屁股那边挤。”只见花卷不停地蹬两只后腿，黄色的尿便喷射出来了。

“然后给她抠屎，找到她的屁股眼，隔着花卷的皮肤往下方用力抠。”几秒不到，一坨大便便从屁股眼里一点点地出来了，扑通一声掉进厕所里。“好，这时候，可以再挤一下尿包，看还有没有尿。”弄完以后，Shuchin 熟练地拿起身后的卫生纸给花卷擦擦屁股，冲水。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感觉。虽然从小喜欢狗狗，我却不喜欢与狗狗有太多亲密的接触。摸完狗狗一定要洗手；不喜欢狗狗舔我亲我。而此时此地，我竟要赤手给狗狗挤屎尿了。看着 Shuchin 如此认真自如地一举一动，容不得半点退缩，二十多年来的排斥在当下一点点被分崩离析。

我和桑吉很快学会了挤大便，唯独挤尿怎么也学不会。“秘诀就是找到尿包，然后往外挤。” Shuchin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们。

尿包在哪呀？我们轮着在卷卷下半身摸来摸去，挤来挤去，时而摸到骨头，时而摸到肉块，却还是不知道尿包到底在哪里。卷卷就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等待，从不大喊大叫。而每一次尝试失败后，最终还是 Shuchin 出马解决。

“就像你感受大树能量一样，去感受花卷。我相信你可以的。” Shuchin 对我说。

我那时候没有多想，大树和狗一样吗？

几天后，Shuchin 出差了。这次没有了后路，我和桑吉只能靠自己了。过了好一会还是挤不出来，我有点着急了。“就看怎么让她后腿抽搐往后蹬，尿就出来了。”可是卷卷毫无反应。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拿起手机，百度求救“如何使狗狗尿尿”，网上的答案却是“舔屁股”？桑吉无奈地说，“你说的是小狗狗尿尿吧。”

那就换个搜法：“如何为狗狗挤尿”。想不到还真有给瘫痪狗挤尿的方法。按着步骤来，我们还当场搜索狗狗的身体结构图，研究狗狗的泌尿系统。

在厕所半蹲着，并用半身托着卷卷，这可费劲了。我们两个女孩便轮着来。这次到我了，我还是瞎摸。突然间，卷卷的脚一缩，地上便出现了一丁点黄色的尿液。

“你找到秘诀了吗？”桑吉兴奋地问。

“没有，我只是随便乱来。”我惊喜道。

大家相视而笑。就是这样，第一次挤尿不小心成功了。

可是比起 Shuchin 的喷射式挤尿效果，这丁点的尿远远没有达标。若是不及时挤出来，花卷定会再尿一地。中午，我在阳台大口地休息，舒缓着酸痛的胳膊。这时，卷卷和十七来到我身边。我看了看花卷，一边摸摸她的头，一边轻轻说，“卷卷真棒，真有耐心，真了不起。”她那黄褐色的眼睛没有直视我，仿佛也知道我的不容易。那平静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她准备好了。

“再试一遍吧！花卷，我们再努力一下！”我把她带去厕所再试，恍惚惚间便把尿挤出来了，是喷射状的哗啦啦！

“哇，你掌握到方法啦？”桑吉欣喜。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成功了。”我哭笑不得。

挤尿成功的那天，我心花怒放了一个晚上。花卷在阳台静静地看着我，仿佛也把她的心托付给了我。

“过去的两年里，工作日的时候，大家在工作之余可以照顾狗狗，那到了周末怎么办呀？”有一天，我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 bug ，好奇地问。

“是我。” Shuchin 回答道，没看我们，一只手在桌上画圈圈。“周六日也回公司。因为早晚都得挤嘛，也不想中午回家折腾了，便整天都待在办公室，一边陪着两只狗，一边继续工作。”

“难怪找不到男朋友。”桑吉在一边叹气说。

脑海里又浮现起 Shuchin 最初跟我说的那一段话，“你心里经常会有斗争，我自己的事重要，还是狗狗重要。”原来这是她两年来的亲身体悟。在公司里，她是超级大忙人，但哪怕再忙，只要听到狗狗在一楼的大叫呼喊，她还是会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去看看他们。

除了每天给花卷挤尿外，就是带十七、花卷去楼下溜达。

要是没及时把狗狗带下去遛弯，屎尿满地还得收拾残局，简直不可想象。“早上九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五点”，每到这点数，我便会打醒十二分精神，变得格外敏感：赶紧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带狗狗下楼，拉撒完事后又匆匆带回办公室，接着再继续工作。

“你只是把十七带下去撒个尿就回来吗？”几天后，Shuchin 问我。“你有带花卷一起吗？”

看我在一边支支吾吾，Shuchin 的语气了多了几分严厉，“难道你只是在简单地完成任务吗？带他们遛弯的时候，你也可以有机会休息呀。”

眼里满是恐惧与委屈，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照顾狗狗本身就是工作之外的事情呀。为什么这么凶！但在我心里，Shuchin 就像我生活里的老师，她的话语有时好比苦瓜，入口苦涩难咽，却回甘有益，滋养我的成长。

我也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花卷前段时间后腿摩擦得厉害，我便没有带她下去。后来也成了习惯。而给花卷按车子又是特别费劲的事，哪怕看到花卷常常在阳台俯瞰外面的世界，我多数还是被懒惰打败，无情地忽略了花卷。

自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地遛狗。

摄影：成都猫叔

给花卷安小车其实一点也不麻烦。两手抓住花卷前腿，把她提起，将两后腿套入小圈圈，系上安全带，便大功告成。最开始因为不熟练，单单是将花卷的后腿套入圈圈这个步骤，我便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当车子好不容易安好后，花卷就像个穿上新衣服的姑娘，兴奋得活泼乱跳。我没好气地笑了，心里似乎能感应到她的欢天喜地。

两只狗在小区花园里有时嗅嗅地，时而吃吃草，偶尔还会闻闻花香。每天都是同一个地方，他们却能玩个大半天，乐此不疲。我蹲着着他们，脑海里便浮现起以前带领大学生到乡村用多种感官体验自然的画面。看、听、闻、尝、摸，两只狗狗不也正在用五感体验着自然吗？

那两只生活在城里，仍抓住一切机会尽情享受自然的狗如同一面镜子，让我看见了那个以前嚷着要带领更多年轻人去体验自然的自己呀，原来也没有时时刻刻享受着当下的自然。

又一次到点要去遛狗了，脑海里少了令人恐惧担忧的屎尿，倒是常常出现他们可怜又渴望的模样，促使我下楼带他们遛弯。

遛狗的时候，只要大喊花卷一声，她便飞速来到身旁，等着你称赞表扬。而十七却老是掉队，让人操心。这位老态龙钟的爷爷，不卑不亢，跟着鼻子走路，慢慢悠悠，全心全意专注于发现美食，垃圾桶更是他流连忘返的必经胜地。他左顾右盼地认真探索，润物细无声地提醒我，“慢一点，放轻松。”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从心底里生出了对十七的尊重。

十七少年多难，到了老年也不好过，病痛轮着犯。“你没有看见十七的眼睛上白色的东西吗？要拿纸巾给它擦掉。”一天遛狗回来，Shuchin 提醒我。

哪怕我每天摸十七的额头，带他遛弯，也没有留意到。或许是看到了，却没有放在心里。

“我到底有没有用心去照顾，还是真的把它当做任务？”心里出现一个声音，拷问着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非常认真地看了十七的眼睛许久。白色的分泌物已经溢出来，黏在了眼角的毛毛上。透过花卷清澈的眼睛，我能看到我自己；但在十七的眼里，朦朦胧胧的玻璃珠子如同一潭死水。白色的分泌物覆盖在上面，合着旁边鲜红色的眼睑，像是一糊血肉不清。我左手捧着十七的头，一边用纸巾小心翼翼地往它眼睛擦，一边将恶心的想法迅速放下。空气仿佛停住一样，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第一次，我发自内心地心疼眼前这位老爷爷。

眼病好了不久，十七的关节炎又犯。因为走动不便，十七从早都躺在窝里，死死地沉睡。远看只剩下一个缓慢呼吸的身躯，毫无生命的迹象。一天中午，我们准备出去吃饭，给花卷安上了小车。欢快得刹不住车呀，花卷华丽转弯，车轮便恨恨地轧过十七犯关节炎的爪子。只听十七一声哀嚎，叫声里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愤怒。那是多痛呀，我的心都替他抽了一下。只见他站立起来，提起了那只受伤的脚，不喊不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

他们所承受的远比我们想象的多，他们所能表达的又远比我们想象的少。

最近，花卷拉稀了，屎尿被她拖得满地都是，味道刺鼻。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脸上全是歉意与恐惧，不知所措。半年前的我，一定充满愤怒与嫌弃。但现在的我知道，她也很难受。她也需要得到安慰。

其实和人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