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线城市开了一家书店,写下来来往往的客人 | 三明治
文 | 李词
编辑 | 兰莲超
开一家书店,其实是前男友没有预兆的分手之后的决定。人生的轨迹真的很有意思,书店这个梦想的种子早已根植在心中,但是如果没有转折,可能也就甘于嫁为人妇,做一个贤妻良母。既然世俗之路走不通,那只好剑走偏锋。
书店开在人流稀少的地段,因为资金的原因。初开业时人络绎不绝,后来越来越寥寥,我明白这是人生的常态,也不慌张,从而开始观察我的客人。
插画师店员
我的店员不算是我的客人,但可能是在书店里流连时间最长的人。她是个小个子女生,正戴着手套认真地擦拭每一本书上的灰尘。每本书其实都有灵魂,它们在角落等待人们去遇见,去交谈。
她说她之后可能会去旅行,如果不能调班,就作罢。“当然是旅行重要啦,你只管去吧。”我永远是个随意的老板娘。她却停下擦拭,回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没有人值班,书店关门一天那就太不好啦。”望见角落里那本还不曾读过的《今日店休》,想到自己开书店之后对它越来越随意的态度,内心不禁涔涔然。
之前将书店奉为梦想的神坛,想着梦着够着,之后变成交友的谈资,最后才发现,成为了自己孤独的栖息所。越来越多的独立书店关了门,而我的店员提醒了我,书店不能关门,一天都不行,它就像城市里睁着眼睛的一种兽类。我沉默不语,因为惭愧,像生了一个孩子,却没有把它好好培养成人的勇气。
我很少关注我的店员。招她也仅仅是因为她是自由职业者,并且可以接受低廉得可怜的工资。她曾说过她放弃了安稳的工作,现在想做一名插画师,所以书店的环境很适合她独自创作。但我却几乎没有认真和她交谈过,了解她的过往,思考一天八小时在这无人的书店里都做什么,或者思索些什么。但可以感受得到,她是个善良的姑娘。
愿意忍受寂寞,整日与书作伴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
幼年玩伴
书店里来客人了。抬起头,发现推门进来的人有些眼熟。高挑的个子,搭在瘦削的骨架上,有些格格不入,而颀长的脖颈上方,是沧桑的娃娃脸。“姐。”
记忆瞬间回潮,击中站在沙滩上的人,不知所措。原来是他,幼年的玩伴。
曾经五层的公寓里,家家户户都常常大门洞开,互相串门。还未上学,各家的孩子就经常混在一起。作为唯一的一个女孩子,我还算受到他比较多的照顾。而他,则是处于金字塔最低的一级,也许是因为家境,也许是因为他唯唯诺诺的个性。
他母亲从我记事起就是一个做衣服的,踏进他家门,先看到的是大大的平台,上面摆满了各色的布料,我总要踮起脚尖,问:“xx在吗,我来找他玩。”然后一颗脑袋露出来,“在里屋呢,你进去吧。”而他的父亲,鲜有见到,在楼梯拐角遇见也只是笑笑,却在有一天一夜之间白了头,听说是因为赌博。而他也不懂这些,依然嘻嘻哈哈。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他对着我新买的大型布偶哈哈大笑,足足笑了一分钟。我害怕地跑向奶奶,说:“xx一直在笑。”奶奶说,“这孩子,有点傻气。”后来,我搬家了,再也没有联系。
此刻他突然出现在我的书店,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听说你开了书店,想来买几本书。”
“什么书,我给你找。”
“有没有公务员辅导书,我考了三四次,都没考上。”
这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一脸无奈与无解。我很遗憾地告诉他,我的书店里没有辅导类书籍。“或许你可以看看其他书,对你有好处的。”
他摇了摇头:“那我去网上找找吧,我妈说你开了书店,以为这里肯定有的。”
我们没有叙旧。
单身咖啡馆店主
一个女客人说自己想开一家单身咖啡馆。
她的年龄大概三十左右,在政府机关工作,看起来就一副很强很干练的模样。疲于应付家里安排的相亲,她说想创造一个轻松愉悦的交友环境,于是有了单身咖啡馆的构想。单身男女们可以在闲暇时间来咖啡馆喝咖啡、闲谈,如果有遇见有眼缘的,可以由咖啡馆的店员牵线。她热情地聊自己的看法与设想,像极了刚开始开书店的自己,然而我不忍反驳,无论是成功抑或是失败,只有自己走了才知道。
曾经我也厌恶现代社会目的性极强以及以物质条件作为后备的相亲模式,尝试过很多方法,将适婚年龄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以温暖走心的方式,走向彼此,然而都以失败告终。所以当我得知她想要开一家单身咖啡馆的时候,内心还是雀跃了下,但是最后发现她的单身咖啡馆也以单身人士的物质条件资料为基础,只不过把寻找对象的机构从世纪佳缘变成了咖啡馆,给相亲披上了一层浪漫主义的袈裟。
一家店是一个店主的真实折射。尽管她似乎排斥家长式相亲,但她潜意识里认同相亲过程中的条件等价,如此换汤不换药的恋爱模式,真的能解决现代人的本质渴求吗?很可笑的是,当我遇到一些男孩子,连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没房没车,不能找女朋友,因此一直为所谓的“目标”奋斗着,直到这些标准变成他们血液里流动的因子。
有一段时间很喜欢 SHE 的《你曾是少年》:
习惯说谎就是变得成熟了吗
有一套房子之后 才能去爱别人吗
总是以为 成功之后 就能抚平伤痕
欲望边埋着 错过的人
当青春耗尽 只剩面目可憎
那时我独自走在上海的南京西路上,反复将这首歌听了无数遍。想找一个仍旧是少年的人。有男性朋友恨自己不成熟,学不会在领导面前拍马屁,我说:“单纯不好吗?你有剩余几十年的时间成熟。”
我不知道那位女客人的单身咖啡馆开起来了没有。我不敢问。
手工皮具艺人
因为想要在书店内放一些杂货,寻找到了一个手工皮具艺人,他说让我亲自体验一下如何制作一个手工皮包。
他的工作室在一个偏远的小区一楼,黑暗的街道,唯有他的工作室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大概只有五个平方的工作间,内部还有一个小茶室,放置着他的工作台、各种各样的制作工具以及他的成品。一只黑猫躲在电暖炉的后面,旁若无人。墙面的黑板漆上零零散散地写着一些工作计划。桌面上的老式音响里传出我最爱的民谣。一下子,我似乎掉入了一个非现实的世界。
皮具师傅是个90年出生的男生,当兵归来之后,因为酷爱自己枪套上的皮,选择了研究皮具。“每个人都有自己热爱的元素,比如铁,比如木,而我,恰恰好喜欢皮。”起初自己琢磨着做一些皮包,然后在公众号上展示与售卖,慢慢积攒了些人气,就开了这间工作室。他教我如何打板,磨皮,缝线,上色,在纷飞的皮屑里,我们花了四个小时,完成了一个简便式皮夹。
他说:“完全自己用手做出来的东西,是和生产线上生产的不一样的,你的皮夹带有你独特的印记,用心才会产生温度。” 用染布沾了染料之后,根据自己的用力轻重在皮面上涂抹,出现浓淡不一的界面,“放心去涂吧,要靠缘分的”,正因为这样,每一个皮包才独具一格。
黑猫时不时地跳跃上工作台,霸占我的工作区域,皮具师傅温柔地将它抱下,揽在自己的怀里。也许是因为长期做皮具的缘故,沉淀出了他沉静的性格。因为有所热爱,所以不慌不躁。
我问他:“每天都在磨皮,缝线,你不会感到枯燥吗?”
“就好像你喜欢看书一样,看书是一件事,但看的每本书都不一样,所以你不会感到枯燥。而我,手里做的每一个皮具也都是不一样的。我是在与不同的皮具交流。”做完了皮夹,他用纸张将其包好,拿进了里屋,出来后纸张上多了一行书法小字。“我老婆是书法协会的。”然后盖上了火漆印。
一整个晚上,只听见过里屋茶室的笑声,从来没见到他老婆。却在那一刻,觉得他们真是精神上的契合。像融合在这一份手工皮具里一样。
结束了已是半夜,他们夫妻还要去吃宵夜。从那间昏黄灯光与缱绻歌声的工作室里出来,踏入冰冷而静寂的暗夜时,我打了一个哆嗦。像是黄粱一梦。
我的书店还远远不够。
神秘读书会
神秘读书会是我的书店最初也坚持最久的活动。
八九个人围成一圈,共读一本书,最重要的是,我会根据这本书提出一些问题将你推至残酷抉择的边缘,你只能选择前进或后退,在这些问题里可以看见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坚持与保留,如果他们都在读书会上展现真实的自己的话。而每一个参与者都会对问题与答案发表自己的看法,与众人最为相左的一个将会淘汰,不再发言。
做这个读书会的初衷是想通过一本书,听各种各样的观点,以期通过这样的方式拓宽我内心的容器,增加我观察问题的角度。每次的客人都会将他们的价值观倾倒于我的杯,使我感到充溢。至今为止,我们只读过两本书,一本是《小王子》,一本是《解忧杂货店》,一个是童话里的成人世界,一个是成人世界里的童话,书里的冲突与抉择,我们搬到现实生活中经历。
半年来,神秘读书会走过了 100 余名客人,大多此后便没有再继续深交,我们把坦诚的自己都留给了那一晚的陌生人。虽然他们的面目已经模糊,他们的话语却还生动如初。
记得一个幼儿园老师,在聊到何时才愿意让自己重病的父母安乐死的问题,她直到最后都不肯放弃,在黑暗中她流着眼泪哽咽着说,“你们都没有经历过,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到了那个时候是如何都不肯放手的,即使父母躺在病床上说自己想走,你也会苦苦哀求。”
那一刻我才明白,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因为无法经历那一刻在那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所以此后,遇到深陷苦难与悲痛的朋友,我不再假意能够体会并乐观安慰,而是默默陪伴。龙应台早就说过:“有一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而我只能站在他们身旁,告诉他们,别怕,我在。
很多人在神秘读书会之后认识到了真实的自己,原来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无私或者善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很喜欢山本耀司的一段话:“‘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与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我把这段话写在了书店的外玻璃上。
我的合伙人
书店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我还有一个合伙人,和他认识起源于一场失恋。失恋的人是他,更确切地说,是表白无果。有一天晚上,朋友问我要不要听故事,有个男生想要找陌生人倾诉,我毫不犹豫地就去了,于是有了我与合伙人的相识。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咖啡馆里,对着我这个陌生人开始讲他的“爱情故事”。一个接近三十岁的男人,却还保持着对爱情的理想主义。多数时候,他都低着头,像在思索一个问题,缓缓将问题抛出,然后陷入更长久的思考。
我那时正值热恋,意气风发地开导他,大意是不要将爱情看得如此重要,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体验与感受。“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里难受。”如果当时我能体会到他内心的那种自我挣扎,我一定会选择闭口不言。后来我们畅谈开去,发现彼此都是脑洞极大之人,脑袋里装满了怪东西与浪漫情怀,却无处施展。再后来,我提出开一家书店,他立刻表示愿意入伙。
今年他将三十而立,面对工作上的不顺遂与生活的重担,他也时常怀疑自己,那份赤子之心阻碍了他前进的仕途,是否要向现实低头。其实我们都明白,会有到来的那一天,但我尽量站在他身边,让他坚持得更久一点。在他身上,我总是能看见理想与现实的斗争。他的理想前进一点,现实就逼近一步。虽然走三步退两步,终归是在前进。
书店旧年的最后一天营业,合伙人与书童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餐,然后开始大扫除。掸新掸新,是我们地方上的说法,要去除一切不干净的旧物,以迎接新的未来。所有的书架都擦了一遍,将一楼的书垒起来,旧书全部搬至二楼书架,作为阅读区,才发现书店的书这么的少,无法成为我们梦中的图书馆。
作为一家书店,常常遭遇的困境便是包了封皮的书该不该拆,拆了则无人购买,不拆则永远是束之高阁的状态。我经常对拿书起来看的客人说:“拆开看看吧,也可以坐下来阅读。”但似乎反而给他们形成一种压力,觉得拆了书便要买,或者是坐下来就要消费。
从我内心深处来说,喜欢便打开阅读,情不自禁便坐下来逗留,这都是出自对于一本偶然相遇的书籍的喜爱,发自内心,无从抵抗。但作为经营者,也很担心如此持续,恐怕书店会早早关门。然而真正的爱书者,会在阅读完书都将其买下,丝毫不计较书价。鲁迅的小说中里有“偷书不算偷”的讲法,在读者群里,买书也不算消费吧。
当书店在清洗与整理之后焕然一新的时候,我与合伙人在暗夜中望着书店的黄色射灯,有些唏嘘。一切似乎又可以从头开始了。
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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