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红霞
编辑 | Yin
死亡,对于每个人都是极大的课题,对于孩子更是如此。
十岁之前,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词语。家族中所有人都健康地活着,包括年纪最大的外婆。那时候她才六十岁,她后来活到了九十二岁。
我甚至没有参加过一场葬礼。每逢村里有人去世,当事人家里都会在门口搭台,亲戚朋友来奠基,哭声一片。妈妈叮咛我不要到人家门口去,我最多是远远地看着,甚至只是在家听一听声音。直到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死亡。
当时正是暑假,午后太阳白晃晃的,狗热得伸舌头,躲在阴凉地里打盹。村里人要不在家睡午觉,要不就是聚在一起打麻将。村子里除了蝉声,安安静静的。小孩子们,要不给大人要求着在家睡觉或写作业,或者看看电视;要不就是溜到池塘边上,摸螺蛳、玩水、游泳。夏天能做的事真的不多。
我通常是宅在家里自个儿玩。通常12点半左右,妈妈会出去打麻将。我就上楼准备午睡,之前先看看金庸或者古龙,看困了就睡觉,醒来看电视,大概四点半多,外面没那么热的时候,我就出门到村后到人家玩。
那天,我走去小珍家,她家住在村后,和我同班。因为我们的妈妈玩得好,所以我们也玩得好。小珍的弟弟正急急忙忙往村后的池塘边跑,边跑边大叫:“快点,小军掉到池塘里了。小艾刚刚过来说的。”
很快,看见珍隔壁人家冲出几个大人,他们刚刚应该是在打麻将的。大人们也往池塘边跑。珍看到我,说:“乖,你要不要去那边池塘,小军好像掉进去找不到了。”她眼看就要哭了。小军是她表弟,就住在她家前面两排,她跟她家外婆家住得实在是近。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看这个热闹。基本上,所有热闹的事,我都很少参与,妈妈基本不让我去,慢慢地磨灭了我对新闻的兴趣。乃至现在,我对新闻绯闻八卦战事局势都漠不关心。
就在我犹豫之间,珍已经跑远了。我立在原地,想着要不要去妈妈打牌的地方,告诉她我去哪里。这时候,堂哥家7岁的小儿子从村后的土路上走过来。他满脸泪痕,赤着脚,小短裤上的水还在往下滴,边走边抹呜呜地哭。他跟小军是好朋友,天天窜在一起。我走过去问他:“小艾,你怎么了?”他不理我,继续哭着往前走,一幅心不在焉又紧张发冷地样子。我追上他,继续问:“怎么了,你要不要紧呀。”“阿姑,小军被淹死了。”他哇地大哭了起来,站在路中间不走了。我呆住了,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过了一分钟,一阵喧闹声从刚刚小艾走过来的路上传来,“快快快,快去叫三妹,她儿子出事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空中吼着。土路上变得忙碌混乱起来。有人去叫小军的妈妈,抬着孩子回来的人把孩子放到了靠他家门口的路上,所有在场的人都围了过去。我也走上前。我看见了小军,平常虽然玩得少,但也是熟识的孩子。他躺在土路上,眼睛还微张着,肚子鼓鼓的,也许是在水里玩久了,小脚泡得有点皱,身上还流着水。我憋住自己,想要哭又哭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一种东西堵在喉咙口。
“我的乖乖呀,天哪,怎么办呀,救救我儿子呀。”尖哭声朝我们围圈的地方劈过来,人群自然让出一条道,让这个声音扑到孩子的身上。那是小军的妈妈,她已经急疯了。“救命呀,救我儿子呀。怎么回事呀,小军呀。”她坐在地上,抱起孩子,不停地抚摸、摇晃。人群里的女人们开始呜咽起来,抹着眼泪说几句“这下怎么活呀,这不急死了”。慢慢地,大家知道这样对小军妈妈没有用,开始有人过来拖她。她在地上打滚,死死地抱着孩子。后来,她公公婆婆来了,她才把孩子的爷爷抱着。她被人扶着回家了。我听见村里已经有人在帮忙去通知在城里打工的小军的爸爸。
妈妈在村子前面的人家打牌,不知道后面已经发生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她等到天黑都没看到我回家,出来寻我。走到村中,听说小军的事。她找到我时,我还在看着小军。怎么也无法明白,他死了,这是他的尸体,是一具尸体。他不是应该很可怕的吗?是的,我还是很害怕的。可是,还有很多难过和复杂的情绪,让我很想多看看他,多看他几眼,看清楚每个地方。我顶着喉咙口的一口气,一直盯着。妈妈跟周围人说了话,又去看了小军妈妈,回来牵着我的手说:“小乖,天黑了,不能老在这里看呀。”我木木地点了点头,跟着妈妈回去了。
那一晚,我只喝了一点点粥。我的脑海中一直是小军躺着土路上的画面,他赤条条的身体,微张的眼睛,后来我家隔壁的伯母用手给他合上了。妈妈一直问我:“小乖,你怕不怕?”“嗯,有点怕。”“没事的,他家住在后面,离我家很远的,你别怕。”我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是怕还是不怕,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人死去,看见死人,他还是个孩子,是我好朋友的表弟,我还无法表达内心复杂的情绪,它们就像一股混乱的能量,卡在我的颈部。时至今日,当我回忆起来,我的脖子仍然有僵住的感觉。
死亡,对于每个人都是极大的课题,对于孩子更是如此。希望有一天,找到一个机会,我能够重新流动这已经僵硬的能量,让我重新理解死亡,重新告别。
我的家乡盛产鱼米丝绸。农村人种稻谷养蚕,一年四季田野里都有乡亲们的身影。
蚕虽然是条虫子,却也精贵脆弱,对生存条件很是讲究,对温度、湿度、食物、睡眠都有固定的要求。蚕的一生睡四次觉,每次睡上三四天,中间醒四五天,等到四眠(也叫大眠)结束后,蚕就狂吃一周左右。待到身体呈透明状,不怎么吃桑叶,昂着头晃来晃去,就是已经做好准备“上山结茧”了。蚕的“山”,就是一条长草簇,我的家乡话叫“草龙”。
蚕上了草龙后,就像找到了安营扎寨的地方,先是争先恐后摇头晃脑地吐丝绕圈圈,把自己完完全全封好后,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了,一周之后,拿起来捏一捏,茧有点硬了,摇一摇,喀啦喀啦地响,柔软白皙的蚕就变成蛹了。这时就可以开始采摘茧子了。
关于死亡的记忆,就发生在采茧壳的时候。
白白的茧子一粒粒采起来很有成就感,尤其是看着装茧壳的篮子越来越满的时候。有时候一堆蚕挤在一起结茧,就可以两只手一捧,捧出一二十颗茧子。有一次,我还是用手去捧,结果感觉手湿湿的,赶紧缩回手一看,手确实湿了,闻一闻,还有点臭。我跟邻居家小男孩说:“怎么我的手有点臭呀?”他说:“你碰到死蚕了吧。”我说:“不可能吧,死的会都掉到地上去吗?怎么还会攀在草上。”他说:“反正有的就是死在草龙上的。不信你翻开看看。”
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想看,但是又想证明我没有碰到死蚕,我还是翻开草龙另一面,在我刚刚碰到的草上,一条全身黑色的蚕还在上面,被我碰破的地方有点腐烂的水流出来。我整个人惊呆了,看着那条死蚕说不出话,邻居男孩也看着,说:“我讲吧,就是有的。”
明明是听到了他说的话,我却没法回半个字。胸中翻腾想吐,想把右手碰到死蚕的两个手指甩掉。甩了两三次,我“啊”了一声,冲出去洗手。
虽然之前并没有那么喜欢蚕。但我总知道它们是有价值的蠕虫,妈妈为它们付出了很多的辛劳,我应该接纳它们。但是,自这件事,我与蚕的距离更远了。
后来,也许是被死蚕惊吓到的情绪还没有被释放,但凭大脑想象,蚕那种放在手心冰冷、蠕动着腹部的毛毛的脚划过皮肤的感觉就可以被我放大,它从大脑传导到身体神经,在身体里移动,让我不由自主地摇头,肩膀耸起,也摇一摇。
由此,也辐射到与它相似的毛毛虫,基本上它们的体温和行走的方式都差不多让我感觉胃部翻腾。
我曾经做过一个关于毛毛虫的梦,这个清晨的梦已经过去很年了,可是我依然记得住画面。
梦境中的我全身都不舒服,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我的后背上半部分,又躁动又难受,一种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甩出的令我恶心的感觉。
慢慢地,我看到一只全身黏液地巨大的毛毛虫从我的皮肤里爬出来,它的头上都是湿答答的液体,就像美剧恐怖片里那些变异的虫子一样。我看着它,希望它赶快赶快从我身体里出来。不禁屏住呼吸,忍住自己身体自发的颤抖,甚至我想闭上眼睛,但还是努力鼓足勇气去看着它,心理期待着,赶快出来,赶快出来,天哪,它终于要从我的身体里出来了。
可是,在某一个瞬间,那只原本愿意出来的虫子,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这么不想看到它,不想它存在在我的身体里,感受到我的排斥、嫌弃,在爬出了大半个身子后,它竟然,竟然一瞬间放弃爬行,很快又进入我的身体里。啊——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弄死它。可是它竟然钻进了我的身体,和我合二为一了。我对它束手无策,我对自己也无可奈何。
醒来时大概7点半,醒来庆幸是一个梦,但想起梦里的虫,依然感觉想要自己去清洗或者曝晒或者弄一弄自己的后背。
最近发生的真实的毛毛虫事件,是我们一家在开罗的时候。沙漠气候干燥,我们又住在四楼,日常小虫很少见。有一天,我陪着小家伙正坐在灰白方格纹饰的大地毯上,他玩玩具我看书,我身体靠着单人沙发。正在低头看书的时候,小家伙爬到我旁边,举起手问:“妈妈,这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正眼看,又看了两秒书抬起头问:“什么呀?”他把手中拿着的东西整个拿到我两眼正前方。
我定睛一看,“啊……”书一扔,跳到了沙发上。
“哇……”小家伙把手中的东西一扔,大哭起来,扑向我说:“怕怕,怕怕。
其实小家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我的惊恐,以为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不止一次地探究过自己对毛毛虫的情绪。其实我并没有真实触摸,也没有被侵入。只是从视觉开始,经由视觉神经传递到大脑,经过一连串本能的反应,产生了触觉上的想象,感受皮肤被一种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侵入,心里生出一种紧张的情绪。
但是,在小家伙拿着那个干掉的小虫子出现的时候,我连触觉想象都没有,只是一个固定的惊恐反射。也许并不是因为触摸到虫子让我害怕,更让我惊恐的是——它是死的,就像童年时那条黑色的蚕一样。
红霞
品牌运营。人到中年,朝向自己喜欢的事情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工作,努力地慢慢来。兴趣广泛,吃饭旅行看书写字听歌唱歌跳舞画画都热爱,来地球一趟不易,就好好体验吧,体验即享受。
点击关键词,阅读三明治故事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