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的那一场失败谈判,我买了不喜欢的房子 | 三明治
文 | 跑步狗狗
编辑 | 鸽子
上海郊区的某中介公司临街店铺里,我反复揉搓着中介递给我的纸杯。这是一场房屋交易的第二次会面。第一次会面双方已经把买房合同签订,名字齐刷刷地签上,这意味着,此时此刻之后,双方的后悔药都“停止出售”。
在上海房价坐着火箭得意洋洋地向所有诚恳工作的人挤眉弄眼的2016年,也就是我的二十五岁,我和男友一起,怀揣着掏空双方家庭积蓄的一大笔钱,并且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奔波在大雨滂沱的那个中秋节,买房。
这是一套怎样的房子呢?具体说是位于城市郊区的一座大型动迁基地附近。那一年,动迁地基刚刚建造好,很多房屋都没人住,按理说应该偏僻、荒凉、无人光顾才对,可是不远处的公路边也陈列着一处处的村落,大城市的村落的概念和小城市的村落不同,小城的村落干净,清新,美丽,让人留恋,而大城的村落更像是被劣质化妆品着色过后的城市赔笑品。
越靠近市区的村落,则越是不忍直视:他们都有拆迁的可能。家家户户都把房屋建的满满当当,等着拆迁按照平方赔款。以至于邻里为了一寸地互不相让,你的墙皮,我的窗户,拥挤地粘糊在一块,像被呕吐物沾染却长久不清洗的板结的毛发。他们内心欲望强烈。临街的,被当门店租出,内里的,多七七八八竖隔成小空间,以获得最大数量的租客。他们无心收拾自己的院落,却每天绞尽脑汁地想换一个更赚钱的租客。
所以大城市的村落更像是怀着难以揣摩的心思的城市边缘者,攀爬,附会,肮脏,不在意自己的满面灰尘,自然也不回去打扫。反而远离市中心的村落是干净朴素的。
我们签订协议是这里一小区邻街的第一排中的一套,城际物流车在夜晚更为频繁的川流而过,准确地说,是以巨大的载重量在路上颠沛,发出巨大的让人没法入睡的声响。小区旁边有个小学和中学,虽然是知名学校设立过来的分校,但是由于刚刚建立,学校连学生都招不齐,更别说竞争力了。
很不幸的是,这些是我们签订协议之后,才模模糊糊发现的。
我不想买这套房,但也没办法,协议签订得太鲁莽,是被房价上升曲线恐吓后的“赶鸭子上架”。
过了几天,没想到,房东不愿意了,通过中介传达过来,说上海房价涨势汹涌,要求“涨价”。
双方似乎都有意向毁约,但要知道,在签完合同后,双方行为均受到“违约金”的约束,任意一方变卦都要支付违约金。
于是双方有必要约谈了,时间定在了一个工作日的晚六点,地点当然是在中介办公室。
房东是个上海老头,很多年前因为做中介在上海虹口区弄了一间小房子,拆迁后,他分到了郊区的几套房,而我买的,正是这其中一套。在签合同时,老头已经表现出不可理喻的霸道,他的女儿也不是善茬,在电话里一直嚷嚷着要涨价。
跟我们这宗房屋交易中介的是一个胖子,姓徐,我告诉他,我特别后悔买这套房,但是二十万违约金也是个不菲的数目,请他务必帮忙和平解约。从我匆忙赶过去,在店门口被他拦住,“何必和平解约呢?你和我配合,不表现出主动解约的意思,也不给房东涨价,我们等房东自己“主动毁约”,这样我们还能拿到违约金二十万”。他把我拉到僻静处,悄悄地商量。在火速推倒房屋,急急忙忙发展的上海,走运和背运,机遇和厄运早就手牵手,煮在一锅粥里了。一开始联系他时,聊天中他透露出自己是东北人,以加深好感和可靠度。高个子,圆肚子,长着东北标准的体型的他早就失去了东北人大大咧咧的热情,玩弄于股掌间的全部都是“赚钱之道”。中介这个工作也只是“赚钱”的敲门砖。
“事成之后你给我分五千?你看怎么样?我配合你。”他果然有中介本色,小声说道。
围绕着垃圾桶,我看到他气球般圆滚的肚皮被头顶的白炽灯投影出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穿着皮鞋的脚。
我想如果对方毁约,违约金是我应得的,吃回扣这事在他们公司必然不允许,因此我先姑且答应他,后面再说。
我假装应承下来,和男友两人登上楼梯,走向二楼的会议室,那是一个玻璃房,里面房东女儿和他男朋友已经坐阵以待。
她披着一席毛燥的长头发,用BB霜上色的三十多岁的皮肤,被风吹干,更显初老,眼眉略有姿色却被那张微龅牙的嘴完全打压下去,那是一张每个器官都要互相争风吃醋的脸。
她的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一双锱铢必较的精明人长出的手,瘦削干燥,故做淡定地不交互,不握起,平摆在那里。
她旁边的男友的黑色职业装里装着一具微微发福的身体,把前襟用纽扣合上的西装裁切口,撑起一条微小的缝隙。方框黑边眼镜底下是一双圆滑的眼睛。
而我们风尘仆仆地来了,衬衫上的女孩遛狗的卡通图样似乎一开始就向对方显示,我们是二十多岁初出校园未经事情的卡通软柿子。
我忧虑地望了眼男友的着装,旧到发白牛仔裤,图案款式都是一脸学生样的套头衫,帆布斜挎包像是一个路边摊收钱的,心想,这下完了,还没谈判,气场就泄掉了。
可笑的是,他们先对我们寒暄一番,装作这场谈判只是聊天:“下班啦?上班一整天赶过来是坐公交?还是地铁?”
“累了吧,坐下喝杯茶。”说着纸杯装的茶就递到眼前。仿佛他们电话里嗷嗷叫涨价的欲望,完整隐藏到幕布后面了一般。
黑洞洞,阴森森,看那贼巢穴。我一眼看穿,这只是狂风骤雨前海面的平静,双方都很平静。
男友一向不善言辞,只能我出面,我喝光了面前的茶,让自己尽量显得不紧张,显得能hold住场:“我们买房已经借光家里所有的钱了,签合同那天我在外面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就是向家里头凑钱,这笔首付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
虽然心里头不想要这房子,想毁约,我终究被胖中介的狡猾计策打动了。任何一句话都不能透露出,是我主动毁约的意向,也就是不能露出,是我们不想买房,一旦被他们发现这场谈判里的毁约有我们的主动意向,那他们的毁约就不算单方面的,也就没有违约金了。可我内心更希望的是“和平解约”,既然我不喜欢这里,既然你觉得卖低了。我不在乎违约金,即使和平解约也好,最重要的是解约。
但头都开了,我只能先按照中介的主义,谈谈看,把他们引向主动毁约的方向。
“那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也缺钱呢,上海房价涨得那么快,不是我说,不卖给你们,分分钟我也能涨价卖出去!”方框眼睛男故意拖着老成的腔调。
“我知道,可是这房子在外环边上,地段偏僻不说,周围便利店都没有一个,各种脏乱差的临时棚子却不少。”我指的是这附近凌乱肮脏的村落。
“对,对,房子是偏,可离科技城不远啊,有多少科技城工作的白领抢着这里买。”对面的男声传来不服气的语调。
“没有多少人愿意买这拆迁群租房。”我说道。真正的白领很少在这里买,这是事实。
然而我边说话,边揉搓着面前的纸杯,环形的光滑表面,被我揉成两片前胸贴后背的,斑驳的破纸片,我想他们看到了,这揉碎的纸杯直接向对方宣告了,我内心脆弱,更容易操控。但当时的唇枪舌战已经让我无法顾及语言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了。
然而几轮对话下来,我开始察觉到如果我不能让他们主动毁约,那么想要不买房,我提出的毁约很可能被他们一口咬定是单方面毁约,合了他们的不卖房意图的同时,我还要赔违约金。
胖中介的主意,不是只有胖中介能想得到。这个想法冒出的时候,我的手心里全是汗,被揉碎的纸杯边缘脱落出细小的、不易察觉的粉末,像是我虚旷、无以寄托的内心。
于是谈话变得软弱,语气变为我想买这个房子,但是不同意涨价,让他们知道,我没有毁约意向,但是无法给她们加价,好让他们主动毁约。
“我是刚需,想要买房,但是你们要知道,你们这个价格,对于这个地段和我的支付能力来说,已经是极限了。”我说。
“而且这个房子我们不是不想要,虽然偏僻了些但离我们上班的地方也近,虽然紧着街,晚上可能吵,但是九楼,楼层真心不错。”为了掩盖我不想买房的意图,我又变得卑躬屈膝起来。
而对面眼镜男却不厌其烦地和我们诉上海房价上涨的苦水,说:“房价都升天了,你们去看看松江的房价,上个月还xx多万一平,现在呢,你去看看,翻了一半不止,我们这套房子不涨价也是不可能的,各区都涨,如果你放弃我们这套,其他房子不会更便宜,我只能保守负责任地告诉你。”
他言辞激烈,词汇一套套的,他纵观和梳理整个上海的房价给我们听,试图让我们了解上海的房价火箭不是盖的,不是吹水,不会浪得虚名。你们这些外来者不赶紧放低姿态,永远不会买到上海的房子。
上海各地房价上涨的蓝图向我们徐徐展开,他们一定在想,你们这些外来人员,一定没见过这阵仗,一定要焦虑,要迷失,最终好落入他的涨价陷阱。
“别以为我们调查不多,买这套房子前我们也看了其他地段的几十套房了,没你说的夸张,而且你的房子本身的定价就不便宜,地段也不好。”我有点气愤。
“好吧,你们可以涨价,但我们不接受,要想涨价,除非你们毁约,卖给其他人,我们现在倒是可以谈一谈违约金的事。”我说。
“好啊,怎么谈?”他反讽,语气略带讥笑。胖脸上随处可见肌肉抽动,但是整张脸无表情。
“嗯,合同上规定是二十万!”我正色道。
“是啊,二十万没错!”他们也不惧怕丝毫,也附和。
我想到,既然我不想买,你不愿卖,还不如就此把违约金协商得少一点,减少违约成本,这样不论谁违约,成本少,违约也就容易。方便他们,也为后面谈判如果不能按照我的预期时,还能主动违约,赔付的钱也可承受。
双方谈着违约金的事,它从原先的20万,一下子降低到10万,10万降低到8万,再降低到5万,最后变为2万,之所以能谈低,大概是双方都有点毁约的意图。谈判桌的两边怀抱着对方都琢磨不透的意图在方桌上争论着,一方试图涨价不毁约,一方拒绝涨价等着他们毁约。
对面的房东女儿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咚咚咚地,故意踏出焦灼的步子,把她那为了买房不结婚熬到三十八九的老男朋友,拉向外面商量对策。在会议室毛玻璃外一边商量,一边向内示威,口里不断大声嚷嚷着:“我们银行有律师,你们不要嚣张,律师一来,看你们怎么办!”
我暗自苦笑,嚣张的人绝对不在我们这一方。我们为什么要考虑“怎么办”,真可笑,我们在“正常办”啊。
我全程是小心翼翼的,除了唯几次的激烈言语,其他时间都是近乎卑躬屈膝地套着近乎,纸杯被揉搓成纸泥落在光亮的棕色桌面上,最后我只希望能把违约金谈低一点,方便我解约,当然最希望结果是和平解约。
外面又传来她叫嚷着要公司律师出面解决的言论。
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目的明确,思路缜密。你们一定认为我语言清楚,火力全开。但如果作为一个旁观者,你会看到,谈判中的我,为了达到我和平解约的最终意图,气场低弱,卑躬屈膝,甚至套近乎之外,是虚弱微小的语气,词不达意的言语,以及手握一只揉碎了的纸杯的慌张,这一切无一不向外界显示出我初出校园的胆怯和不经世事。
因为,在用双方父母金钱砸出的,一生仅一次的选择面前,我经历不起失败,必须达到和平解约。
几个会议室的中介齐刷刷地望向我,“底气不足”和“巨婴气质”像两个死咒紧紧地箍在我的脑袋上,被他们盯着看到和嘲笑。
还好,我还有理智在,心里清楚了解她的律师完全是无效炮灰,因为双方的权利义务在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不会因为她有个律师就可以随意欺压别人。
我站起来,向门的方向大声嚷嚷道:“你有律师,我也有,我的同学都是律师,X大毕业的律师。”
喊出X大的瞬间我突然觉得有点牵强的可笑和给母校丢脸的悲凉,母校招牌再光鲜亮丽也掩护不了它流落到社会洪流里的两个小小的不善言辞的理工科毕业生。
谈判开头的风清浪静与和和气气完全演变成后面的对方愤起撕逼,女人在被周围人劝阻后冷静下来。
那我们不涨价了,按照原价买吧,她平静地说。
一地惊雷炸在我的脑海上,我不能接受买房,于是把男友叫出去,商量。我们走出店铺,望着这群租房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光,冷风吹过的时候仿佛冷漠地告诉我们,没有后悔药,你们的一生只能履行合同,住在这里。
我急速回去,提出,和平解约,摊开底牌,不想买这房子,彻底不想买,彻底厌弃。
“好啊,那你赔付违约金啊,二十万,一个子不能少!”眼镜男微微得意。
“你们不想卖,我们不想买,这不是和平解约吗?”男友问。
他还是太单纯,单纯到心虚气弱怕事,以至于判场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面必须由我撑起。
“对啊,就像你谈判开始对我们说的,违约金啊,二十万!”他们得意洋洋地。
我流出泪来,想到一辈子要住在这样的地方,样子不禁有点落魄。
他们惊讶地望着我,看着我恳求道:“姐姐,和平解约吧,和平解约吧。”我拉着那三十岁女人的胳膊,卑躬屈膝地喊出姐姐,试图用巨婴的方式可笑地拉近关系,再博弈一次。
“你说了啊,二十万,违约金,你说的啊。”眼镜男道。薄薄的黑框眼睛片后的小眼睛流出恣意轻蔑的笑。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嘴巴不上扬,眼角不弯,惊人地,可以流露出那样的笑,那笑里,直接表达了“我吃定你们这软柿子了”的玩弄,隐含了太多的不知是命运的还是人为的得意与嘲弄。
清楚了我们的底牌后,那三十岁的女人只是呵呵一笑,便离开了。
“可谈判桌上明明把违约金谈到了两万,我们可以接受他们毁约金两万,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我们两万?”男友喃喃道。
“善良”的别名可能是“软弱”,还有一个别名叫“怕对方的纠缠,怕对方口口声声打官司的麻烦。”
我隐约记得前面的谈话中,他们说过,他们也在买房,且现在正在被松江的一套房子套牢,房主等他们交首付。
在我哭着亮出底牌后,他们一口咬定违约金必须按照合同里的二十万,完全不顾前面的商议,如果我不买房,他们也要违约,所以咬死违约金,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但他们,永远不会像我一样直白,她们一定知道:底牌一旦亮出,不是沦为把柄,就是沦为一场把戏。
这场谈判最终以我们按照原价买房结束,我们承担不起白白损失二十万的沉重。理智没有让我吃亏,但谈判最终把我们绑定在了那套不满意的房子上。
离开时,我看了一眼纸杯,圆边已经被我揉搓成旧钞票的手感了。
我已经快要忘记我这个东方巨婴,在得知我们不得不买房时崩溃的样子,捏着纸杯,嚎哭流泪,在座的中介无不惊呆。事后觉得羞耻,不愿意回忆描写,宁可忘记。
二十五岁的那场谈判,让我认清了自己。25岁的我竟然还没有走离那个象牙塔里的“女学生”,恐惧看到这个社会的黑暗与丑陋,也看到某些人的自私自利。更把自己的“遇事怕事”放到了阳光下。
谈判结束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这一代已然长大,却全盘不具备面对人性幽暗的强大。那些永远歌颂善美,并告诉你善恶终有回报的书籍与电视,永远不是生活本身。它终究沉重的一角,永远只能我们独自面对。
你也许觉得这场发生在浮华北上广的房屋交易谈判,再也普通不过,它只配像是那无数夜灯闪烁而不见星辰的大城市里头,数不尽的人声鼎沸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落。
装修房屋,自我反省,得过且过,再到阅读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时的感动:“我们竭尽全力,去过一个平凡的一生”。原来通往成年世界的入口鲜活、光亮,且只有一个,那便是:选择,并承担它带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