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都生活,我曾以为做饭是最无意义的一件事丨三明治
文| 张睿
“北漂的东北老妹儿”张睿用长长的篇幅写了在北京的独居炊事,我们不得不分为上下两部分来刊载,这在三明治的推送史上是第一次。来读。
- 01 -
刚来北京那会儿,借住在一个姓窦的亲戚家,我叫她“窦姑”。搬进她家的第三天,是周末,北京下了雨。窗外模模糊糊,玻璃上的水珠弯弯延延地流成束,雨水打在阳台上、花盆里、街道上……那痛快、坚定、爽利、密集的声音,这是我揣着毕业证书拎着两个皮箱坐了两夜的火车来到北京后,这里第一次下雨。
我走下阁楼,在窗边坐下来,很久没听过这么酣畅淋漓的雨声了。在南方,雨水迟疑,生怯,安静,像羞避在帘后的闺秀,无声无息地沾湿地面,好似忐忑不安要去新公司报道的自己。我对这城市一无所知,可窗外的雨却像老友,那噼啪的声音如同一只宽厚的手掌,拍拍我的头,拍拍我的肩。
贴着窗户的话,会感觉到冷气,可房间仍是温暖的。没有开灯,厚重的云遮住太阳,把透进窗户的光减弱到柔和,壁纸、床铺、桌柜和瓶子里的干花像蒙了一层滤镜,屋里只我一人,四下静寂,除了雨声。坐在窗沿边,我好像闯进了别人的静物画。
面对生活的石灰墙壁里渗出的不期而遇的美和宁静,诗人可以用句子抓住那富有层次的天空,画家可以把油彩当做定影液,使墙壁上依次铺开的光影留存于世,而身无长计的我也心痒痒地想去附和,随便抓住一颗大头钉,把感到在这个城市受到了庇护的瞬间钉在纸上。索性一头走进厨房,拿起黄铜双耳煮锅,接满水。
可我也不会做饭。
锅,炉灶,水池怎么用我大概是熟悉的。在家时,大人们做饭不准我插手,无数次倚着厨房的门,看她们洗、切、炒……最后把盘子往门口一递,由我端上桌。她们用黝黑,肿胀的双手切好蒜、葱花往锅中热油里一倒,香味就炝出来了,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胃,顿时饥肠辘辘起来。
打开吸油烟机,顶灯也亮了,“隆隆”的风声音像是“闷帘叫板”。我精神一振,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找出一把上海青,洗菜池里的哗啦啦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并不相打扰。小口大肚黄铜煮锅里的水发出闷闷的“咕噜噜”声,已经翻花了。
我一边洗菜,一边偷出几眼看外面的雨,有这样的屋檐和厨房,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厨台一角。雨声中做饭,格外有一种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的陶醉。我给暖黄色灯光下的案台和水池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自己做晚饭。”
握着一捆鸡蛋挂面,可不知道应该下多少。索性抽出一点点,挂面下水没多久就软了,之前觉得满满一握,没想到下了锅这么少,便断断续续地又抽出一点又一点……
水中的面条像一锅泥鳅挤来挤去,相互推攘,水面花白,翻起了不透明的气泡……别人煮面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啊。几秒钟之间,白色的泡沫陡然聚集,熔浆般涌出锅沿,滴落到锅底被煤气点燃,火舌顺着锅边“噌”一下便燎得老高,不是妈妈的锅下给一家人煮烧的温柔幽蓝色,而是凶猛的黄、红、白……火舌沿着锅身,一个踩一个的往上窜,白色泡沫也沸腾着向外涌,这哪里是做饭,简直是纵火。
我呼叫着地关了炉灶,汤汁向外喷涌的速度降了下来,不时有几滴落到灶上,锅底发出“嘶嘶”的声音,有一条恶毒的蟒蛇,一边吐着芯子,一边不情愿地退回炉灶。
一直等着那蛇彻底逃遁,我垫着湿抹布把煮锅从灶上拿下来。用筷子一挑,锅底结结实实地固了一坨……自张罗做饭起已经忙了一个小时,从水池里捞出青菜叶,把煮烂的一堆面冲进下水道后,点了个外卖。那条“好好生活”的励志贴骗了同学同事们一圈赞,嘴里吃着齁咸到苦的黄焖鸡,却没删它。雨什么时候停了,我也不知道。
我把锅底抠干净,假装一天都没下过楼,等着主人回家。
窦姑有着东北农村妇女的能干劲儿,喜欢做八宝粥,她一年前到北京才两天就去买了个三层不锈钢高压锅,个子小小的她一路抱回家。还买了各种豆类、谷类,放了红枣煮出来的粥又糯又甜。
她用这一口蒸锅做花卷、包子、八宝粥、苞米饼、蒸发糕、烀肘子简直把东北农村里的大铁灶搬了过来。每天刚醒,她已经做好了早饭,有时是煎猪肉白菜饺子,有时是甜黑米粥配凉拌桔梗。公司提供午饭晚饭和下午茶。当时看来,住在这儿,学不学做饭也没什么必要。
我第一份工作是客服。公司刚刚得到A轮融资,毕业于哈佛的CEO才28岁,公司在别墅里,我和技术部的三个人在过道拼桌而坐,楼上楼下都是充满朝气,饱含情怀和梦想的年轻人。拿着2000元的工资,爱死了生气勃勃的北京。
接打电话,处理留言投诉,写用户报告,下午跟一两个好朋友晃到零食间找虾条吃,日子既写意又快乐。一晃时间飞逝,B轮融资也确定了,公司日渐壮大,出乎朋友们意料的,我辞了职。
在给全体同事的告别邮件中,我不知道要怎么委婉的把工作才不到一年就离开的事情解释得圆满:“在追求各自的理想中必定会有不同的轨迹……今天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天……”
在窦姑家住了将近一年,趁着这次离职,也决定搬走。我把行李一点点打包,从楼上拖下来。窦姑已经摆好了桌子,正在煮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好歹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窦姑把饺子都下了锅,扭过头,微微笑着,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自己住了得学着做饭啊,不能总在外面吃。”我没作声,只笑了笑,接着扒蒜。
- 02 -
搬出来的第一个住处是一个群租房,800元每月,二室一厅住了25个人。厨房里没有炊具,里面也睡了一个人,因为是单间,租金比我们贵一点。这里的室友彼此不说话,除非谁的东西太多占了别人的地儿,另一个人直接喊出来。要是谁插队洗澡,会被后一个人骂一晚上,熄了灯也不停歇。这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做保洁的阿姨,有公司的会计,有总觉得被人跟踪的老妇,有大四出来实习的学生,有一年没有工作但仍留在北京,每月靠家里打钱交房租的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就是我下铺,法语专业,喜欢订披萨,每次餐到了肯定要留一大片递到我上铺来。床底下有我一只小小的红色电饭锅,只用来煮粥。床头上堆着我所有的书,床尾是冬天的所有衣服,睡觉时要把白天倒下来的衣服重新堆一遍,好空出地儿躺下,下班后的所有活动都在这一个上铺里——睡觉、看书、吃饭、上网。
床头最上的一本书是古斯塔夫·多雷插画版《神曲》,我一直没有读完但丁的作品,放在床头是因为里面的插画。
画中地狱里的人体挣扎、抽搐,身体挤压成各种形状,有的振臂向上,筋肉隆起;有的口颚大张,极力伸展,脚趾抵地。无论何时翻开,总能感受到画中传递的力量和优美,强烈的颤栗与沉醉。下了班,没有钱去逛商场,所剩的消遣就是躲在床上翻这些画,逃避到这里去感受这种不要钱便能得到的愉悦。
让人疑问人体真如同一栋建筑那样优美,除了肌肉、骨骼之外这些形体之下真的还存在其他的东西吗?是灵魂吗?
住在我对床下铺的老妇傍晚神色匆忙地收拾行李,絮絮叨叨中带着哭腔,说自己前几天没忍住给家里人打过电话,可刚才觉得有人到楼下转,盯她,要抓她回去。收拾了一个小时后,客厅里睡的另一个姑娘厉声喊着让她闭嘴,别打扰别人睡觉。
第二天一早那她就走了,紧接着那床板上就铺了新被褥。
收垃圾的阿姨周六周日不来,屋子里一股酸腥的味道,二十几人三天的生活垃圾,装了两大黑塑料袋,堆在客厅,整是离我三米远的地方。
可现在我没心情去翻书了,后天交房租,卡里只有六百块,离发工资还有十天。焦急地等闺蜜的回复,我刚刚问她借了钱,客厅里垃圾袋里散发的味道就是我生活的味道。如果她也没有钱,后天我就要带着盆和拉杆箱睡在外面灯火辉煌的崇文门大街上。
“唉,北京有什么好!”
如果向家里人低头,说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或许能借来钱,还完所有的欠款还能买张车票。可这个念头比流落街头的想法更让人酸楚。忽然手机“嗡”的一声,吓我一跳,她把钱转过来了。“不够再跟我说,我刚发工资,你在北京肯定花销大。”
那荡了整晚的泪珠儿终于落下来,又留下了。
这是北漂开始的第一年,独立生活的第一年,我从学校走出的第一年。后来的日子,从群租房搬到地下室,搬到插间,再搬到公寓,跟着我的只有简单的衣物枕被和书。练就了麻利的打包行李,一只手拎一个20公斤的拉杆箱的能力,准备随时搬家。
坏坏是我后来遇到的一个室友,我俩合租一个的35平米独卫独厨的公寓,入住当天去超市选购了好看的碗盘和煎锅。她喜欢给我们俩做早饭,煎鸡蛋,煎面包片,一人一杯酸奶,上面撒上厚厚的抹茶粉。她如此重视早饭,是因为这是唯一能保障的一顿饭,下班回来,她常常没时间吃剩下两顿。那时她在烘焙工作室做老师。
坏坏一般在前厅教奶油裱花,大教室里是丸子老师的手揉面包课。丸子老师的丈夫在清华教水利,她自己的第一家咖啡店开在五道口,因为租金昂贵,半年就关闭了,但现在在清华文科图书馆楼下又开了家面包店,很受学生欢迎。我坐在餐区,隔着玻璃门,能看见丸子老师穿着白色的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手腕以下都是面粉,桌子上、空气里都是面粉。站在不锈钢长桌两侧的学生观察着老师的手法,十几个面团砸向桌面,“啪啪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在联系“揉膜”。丸子老师向学生们展示揉出的“膜”。那膜薄薄一层,光滑、透明、柔软,揉出这样的膜的面团是完全扩展的,能抻满整张手掌而不破便俗称“手套膜”。这层膜可以包裹住加入酵母后释放出的二氧化碳,使面包膨胀、细腻。
如果手法不对,揉了一个小时也不会出膜。学生们都满头大汗,头发贴着面颊,一缕一缕的。有的双肩酸痛,满脸是面,直直地看着老师摔打;有的得其精髓,很快的揉出自己人生里第一个膜,兴奋得绕着桌子跑,抻着面团给别人看。水、面、汗水、阳光、这一生中的一个阳光充沛的上午,他们被一块面团充满了。我看得入了迷,想到句“有风自南 翼彼新苗”。
坏坏帮学生把裱花杯子蛋糕打包,送走他们后,解下围裙坐在我前面。“累死啦!我站一上午!”
“什么时候的票啊。”
“下周。”
“去上海那么远……”
“唉,北京甜品市场太小,很多甜品店都开不下去,不像南方……”
“嗯。”
“我这次差不多把什么都扔了,到上海再买,就只有一个行李箱。”
“……”
“咱们的那些厨具你带着吧,也学着做饭。”
半晌,我问:“那你没想过在哪个城市安定下来吗?”
她刚被面包教室里的“啪啪”声吸引过去,说:“没有。”没有那种听到事关方向问题片刻陈思,没有回答这类严肃问题的认真表情。她把两条肿胀的腿抬到椅子扶手上,半躺在里面。
“我有个烤箱,在哪儿都行。”
她接着问:“你呢?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都可以……不知道哇。”
- 03 -
我告诉自己这份新工作,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把简历弄得支离破碎。
新公司在望京下一站,大楼很气派,但是周围没多少人。楼外烟尘滚滚,起重机工作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同事说,这里现在挺荒凉,但以后会发展得很好。我觉得这话很有趣。大楼下只有几家连锁餐馆,有一家品牌中餐厅里拥挤得像北京火车站,其他的只竖了个牌子,还没开张。妹子说有家港式餐厅的肠粉很好吃,我跟着她走了好久,终于到了一个苍蝇馆子前。看着肮脏的环境,心里一阵凄凉,但一路上的确没有别的可以吃饭的地方。
午饭都是外卖,排骨上挂着黄黑的油,嚼在嘴里又总感觉浓重的酱油味下有幽幽的腥味。一次性筷子散发着浓重的漂白粉味,常常把筷子浸在菜汁里,让油盐味儿压一压再用,有点像蛊虫,看到底最后是汤汁须逊筷子三分白,还是漂白剂却输地沟油一段香。
跟同事们彼此很快的熟络起来。在一个周五,我正在看设计发来的公司内刊样板,微信忽然跳出来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漫画师卢子:“下班约呷哺。”我抬头看电脑,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转过头冲她笑了笑。
第二条是总监:“写三个新包装的微信文章,五一时用,紧急,今晚就要。”
“嗯。”
没吃上火锅。文案做好发给总监后,锁上门发现,这层大楼里可能只有我和保安了。
从地铁下来,天色已晚。微风从脖间吹过,商场、街边的路灯商牌全都亮了,还有来逛街的年轻漂亮的都市丽人,比白天更热闹,平坦的商场门前有很多人在玩长板,还有一撮儿跳街舞的男生。在老家,这样的晚上一定会有停在街边卖炸土豆片的小推车。可这里的街边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我心念今晚没吃到的涮土豆片,决定回家自行炸糖醋土豆。
网上随便搜了一个菜谱,便开始动手。我挑了两个又大又方的土豆,因为好削皮,刀切下去,响起清脆的开裂声。洗锅沥水后坐到炉灶上,我有点不信任这只房东留下来的,有些老旧的灶台,旋钮和面板之间有空隙,好像随意挂在上面的一个帽子。试着拧了下,感觉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旋钮没动。再拧,只听“啪”的一声,旋钮横过来了,但是没有火。
可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响。
一甩手把旋钮掰回原位,哆嗦着往出跑,由于水池的阻挡,慌不择路地逃跑时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门框。
室友Vicky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乓”的声音还在我脑壳里打转,一时张不开嘴,缓了缓之后,一脸痛苦地告诉她,“厨房灶台坏了,我没打起火。”她在沙发上扭过头,“不能吧。”
“会不会爆炸啊。”
她走进厨房,一拧旋钮,一圈幽蓝色的火焰腾空升起。“要往下按,然后再向左拧。”
谢天谢地,火打着了,房子保住了。
端上餐桌的糖醋土豆块除了部分有些焦糊,出乎意料的能吃。Vicky快速地炒了盘茄子,正好米饭也熟了,我们俩坐在客厅里,看着不知道在演什么的电视剧。到了十点,茶几上的碗筷还没端下去,这个晚上似乎要永远的延长下去。
第二天早上离公司还有两三站,我压在地铁门上一动不动,感觉手机在内兜里振动了下,下了地铁一看:“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