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四面合围|专栏
四面合围
围网捕捞在半岛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了。一般的围网需两只船同时施用,一只船在海中抛锚静立不动,把围网的一端固定在船上,另一船则带着围网的另一端,绕一圆圈再回到出发点,两船合而为一,将网片合在一处,数不清的鱼虾就被围在网圈中了。围网顶部有浮子,底部还有网坠,能立在水中,充当一面围墙。随着包围圈的缩小,水面开始沸腾了,鱼虾翻滚跳跃,荡到网边,又被顶回来。只有少数健壮的大鱼跃出了网圈,逃逸而去。船上人见状,急急收紧网绳,网住的鱼虾尽数收入船舱。船舱里撞击声不断,无数细小的身体在挣扎。
船舱合闭,一切归于平静,新一轮的围网又开始兜圈子了。
鱼群远遁,双船在后紧追不舍,围网张开,兜着鱼群的后队,向前包抄。鱼群中落后的鱼不在少数,它们的尾部已经触到兜上来的网眼,被网推着前进,有些鱼尾直接被网眼锁住,鱼群的后队大乱,波及到惊惶逃命的前队,围网正在悄悄合拢。鱼群无法冲破围网的高墙,盘旋着寻找出口,却是徒劳。在鱼群的漩涡底部,海洋中的古老岩石如猛兽般伏在水底。
有一场空前的围捕收获,黄鱼群冲到近海,离港不到二里地,终被围网圈住,水面上跳动的全是黄鱼,海水被挤出了网圈之外。当年亲历的一位老渔夫回忆说,这样密集的鱼群,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鱼群开始尝试从顶部突围,它们以集体的合力压塌了网边的几处浮子,围网的高墙溃其一角,落水的鱼群立刻变换队形,网内的涡流直冲出来,眼看就要全部流失。船老大率先跳进水里,游到网边,用手托起了网的缺口,他在鱼群的冲力下渐渐不支,众人纷纷跳下水,把一触即溃的围网边缘牢牢擎住了。在这群渔夫中,唯独有一个人没有参与救网的行动。他也随众人跳下水,却跟在最后,见众人力气不支,就折回身朝岸边游去,游到岸上他已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睡觉了,他家就在岸边的渔村里。收网之后,大家发现他不见了,归航之后,同船的渔夫们在他家里把他给堵住了,那时他正睡得口水直流,枕巾湿了一大片,大家一齐叫喊,最后动手开打,才把这个懒汉叫醒。船老大当场给他结清了当月的工钱,并宣布,他不用再回船上了。于是,他成了长期被嘲笑的对象,老人们教育子女,指戳着他的后背对孩子们说:千万别学他。他走在街上,身后就有笑声不断,村里的孩子围着他起哄,把海螺壳扔到他身上。他回身时,孩子们四散逃到弄堂的各个角落里,他倒也满不在乎,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直到今天,围网捕捞依然盛行,海湾里渔船出动,在海上划出一个个浑圆的圈,那是围网在作业。但每当围网收获之后,总要有一场水上的庆祝仪式,人们回到船上,在离岸不远的浅滩里模拟围网的捕捞运动,选取一人扮演当年的逃兵,众人拿围网圈住他,不让他逃脱,以此仪式来祈求捕到更多的鱼。而位于围网中心的逃兵角色,一般由船老大来表演,他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都被人们举着围网给挡了回去。按照彼时的规则,网中人如果逃出围网,则被看做是鱼破网,预示着来年海上欠收,所以网中人就假意伺机逃走,其实只是作势表演,只有围观的孩子们在替网中人着急,盼他快些冲出来。
许多年后,孩子们或许会明白这海上游戏的诡异之处,但他们当中还是有不少人一生也没明白,在他们以后的人生岁月里,便无端起了执念,甚至毕生都在维护这种仪式。
当年逃遁者的耻辱已经洗刷,今日竟成为无上的荣耀,随着围网仪式在滨海地区的广泛流传,各地纷纷效仿,网中人的这个角色就固定下来,必须由船老大来扮演。稀稀落落的鞭炮过后,船老大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缓缓走向网心,在围网中左晃右晃,离着网圈老远,就急急撤回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如是再三,迟缓如龟步,即便如此,岸上仍有掌声雷动。船老大在水中洋洋得意,却原来,荣耀来得如此容易。他在围网中心站立,后来四处逡巡,再后来不由得改成了四方步,俨然封疆大吏,而四周围捕的人,则成了拱卫四方的士卒。
那么多渔夫做梦都想当船老大,在船头干活时总是各怀心事,其实他们想做船老大,无非是冲着这一角色去的,在整个仪式中,网中人将会是乡党瞩目的核心,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几千观众的心,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血脉偾张?每当船老大在围网中心手舞足蹈,他就成了众人瞩目的垓心。那一天来到之际,十里八村的渔夫都将到场,对他行注目礼,他仿佛英雄归来耀武扬威,又似新科状元夸官闾里,在围网中心尽情表演,夜幕的到来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他在夜幕里自己表演。
虽然谁也看不见他,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祖父从围网表演的海滩上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唉声叹气,他为失去了围网中心的角色而伤心不已。在我看来,围网中心舞动的船老大是个局促的小丑,但这丝毫不能动摇祖父的艳羡之心,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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