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顾湘:我并不是真的顺利,而是总能找到逃跑的办法|创作者访谈
文 |曹雨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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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在这里住烦啦!”顾湘见到我时第一句话,声线像八岁或是十三岁,很轻巧。刚洗完的头发披挂着,把背部打湿了一点。
这儿靠近长江出海口,对面就是崇明岛,村委会的绿色垃圾桶被红漆刷出三个笨拙字体“赵桥村”来宣告主权,目之所及之处,没有超过四层的楼房。
市区不让行驶的大货车在这轰鸣不断,没有商店,外卖只有两家,离最近的地铁站仅仅的士起步价的距离,但居民习惯把去市区说成“去上海”。
她领我在这个“住烦了的”村子里转了转,目光左右逡巡,很快,她发现了墙角几株芝麻,指给我看。被遗弃的一口破鱼缸里装满了蓝色玻璃珠子似的小球,她也多看了几眼。
“哎呀咪咪你醒啦!”顾湘热烈而自然地和一只黄色虎斑流浪猫说话,猫抻了个懒腰以示回应。
顾湘的猫
我捕捉到轻巧的原因,她的语气词总是又轻又急又亮,又总以“哎呀”作为一句话的开头:“哎呀你坐呀”、“哎呀好烦的”、“哎呀我就不高兴弄”……显得真诚、活泼、清亮。
于是我想起她的一条微博,有人说“人啊,能保持少年心气真的很难。”她忿忿转发:“我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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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顾湘辞去工作,独自住进了位于赵桥村的祖屋,从此成为一个“住在村里的小说家”。
顾湘曾被出版商介绍为“被郭敬明铭记多年的传奇作家”,郭氏推崇她写的《西天》:“很多人都告诉我,去看《悟空传》,看《沙僧日记》,于是我就笑了,我想给他们看《西天》。”
书中的金句:“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我们忘记了”,被郭引用在自己的《左手倒影,右手年华》中,很多人误以为出自郭之手,其实来自《西天》。
但是顾湘的声名,不需要傍身“郭敬明”三字。她在写字这条路上出道极早,早先是《中外少年》的明星作者,19岁出版个人长篇小说《西天》,后来是《萌芽》主力军,真要论资排辈,张悦然等都是后生。
她现在写得少了,距上一部小说《为不高兴的欢乐》的出版已过去十年,间或有些随笔,主要靠画画谋生。村里人叫她“美美的孙女”“画画的”。
顾湘带着两只猫在这里住了四年,一幢三层楼的小楼,1990年建好后一直未有人居住。村里人说房里阴气森森“有动静”,她不在乎。
顾湘,来源微博@顾不厌
平时顾湘只在三楼活动,初搬进来时捯饬了一下,花了四万简单装修,但房子荒废太久,水管已经破损,线路老化总是短路断电,索性剪断了空置楼层的电路,也安装了通向三楼的新水管,这下一楼二楼无水无电,天黑后只能摸黑上楼。
由于没有窗帘而窗户太多(三楼这间东面的屋子三面采光,六扇窗),早上顾湘睡不了懒觉,被阳光还有猫闹醒,不上班就不需要对时间有很强的概念,她不急着起床,躺着看一会书,逗猫玩。
白天“干活”——日光下光线好,通常是画画,她自称“主业是为别人画画,副业是自己画画、写写字、玩。”晚上看书,打游戏,逗猫玩。每天一定刷淘宝。
她在淘宝上买很多东西,总是村里快递最多的人。我看到她腿上有卡通纹身贴,我问是谁送给她玩的,她说"淘宝买的呀,很便宜的,二十块有一百来个。”
阳台与房间的接驳处简单摆了一口小锅和一个烧水壶。但不常用,夏天她不乐意做饭,大多数时候骑着电动车去最近的全家便利店买便当。
不久前猫突然病了,顾湘发愿只要能让猫好起来,甘心茹素。是不是神灵发力不知道,总之猫第二天便好了,她只得老实吃素,坚持了几个月,又放弃了。不是对肉欲壑难填,而是吃素太麻烦。
顾湘很烦白天吃饭这件事,因为画得投入,不喜欢被打断,无奈会饿。所以她通常在上午九点来钟吃顿饱的,画到饿为止,一天只需要头尾吃两顿,她觉得省却不少麻烦。
她的画架摆得离床不远,她喜欢这样,“躺在床上时能打量当天或前一天画的画,画画时能看见床上猫的睡态。”
顾不厌与座下狸奴两匹,来源《好小猫》
顾湘评价目前自己的生活状态:“就好像我找了个院子,我不太勤地修剪植物,它长了一些野草,我不会往里扔垃圾,暂时维持着它长满野草也还好看的样子。”
是的,她现实中的院子就是这样,广玉兰的落叶落了一地,不常扫,野草有,野猫也有,不至于颓败荒芜,还是生机勃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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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13岁发表第一篇作品,稿费60元整,这个数字在1993年很可观,所以记得清楚。然而写的什么内容她却忘了,还好有读者替她记着——写自己和朋友放学不回家,在外面四处蹓跶的故事。
“蹓跶”是顾湘常有的状态,她的早年经历像是漂泊的吉普赛人:
过境湖南时,母亲产下她,故名“湘”。幼时曾居住北京、上海、南宁和广州,考入上海戏剧学院,之后在俄罗斯留学“晃荡”三年,又在北京“瞎混”一年,晃荡和瞎混都是她自己概括的。
顾湘喜欢自然科学,性格如此,步步靠近精确的过程令她着迷。高考填报志愿,她曾认真考虑过青岛海洋大学。即使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时,她也仔细想过考生物史的研究生。当然这想法很快又被放下了,同她过去将来的很多决定一样。
报考上戏的戏剧影视文学,只是出于它简单。写作只需要纸笔就好了,而画画至少还需要一张能摊得开纸的桌子,况且当时顾湘自己钱不多,不够买耗材,又不愿意向家里多作要求。
再后来,去俄罗斯留学的决定也下得随意,“因为手里正好有读预科的钱,在俄罗斯旅行住酒店可能几周就花掉了,当学生住宿舍,买折扣票,可以玩一年。”顾湘说,最坏打算是打着读预科的旗号去玩一年,升学折戟回国便是。没想到后来考上了硕士,也就继续念了。
举重若轻,游戏人间,顾湘仿佛永远是自在和轻巧的,如猫凫水。
顾湘的两只猫,来源微博@顾不厌
年轻时总在经济上困窘,甚至需要去当铺,但是日子过得恣意,并不觉得不妥,直到遇到驯服她的那只猫:
“开始有小猫时,我还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所有存款就是口袋里那点。它从八楼摔下去那天,我向人借钱带它看医生。”“到了天冷时我忽然感到伤心,因为很穷……我觉得有些时候,比如小猫重伤时,我不该那么穷。”(顾湘《好小猫》)
甜蜜的羁绊,拴住了她。“在小猫那里发生的时间,比我的要快。”每念及此,顾湘分外不舍。比起外出,宁愿在家里与小猫搞七捻三。(编者注:吴方言,指瞎胡闹)
“每隔一阵子,我都会想起从前走过的山路,晴好秋天,山林明黄;居庸关绿;深邃巨湖畔的蓝山被云截断;花蜂跃跃,泉雀啁啾,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小猫走过来,把手放在我手上,把头也放在我手上,闭上眼睛睡觉,我就不舍得动了。又想:旅行不过使人徒增幻觉……”(顾湘《好小猫》)
顾湘去年被确诊为肺癌,可能是赵桥村附近工厂太多空气不好的缘故。彼时顾湘最挂念的还是她的猫:“担心我的猫没人管,而且我的猫很娇气,即使有人照顾,我也担心它不会好好吃饭。”
猫是顾湘的缪斯,她称“小猫就是真善美”。作为写作者的顾湘逐渐淡出大众视野,但是作为画家的顾湘还在低调地活跃着,2015年合作的画廊替她在上海莫干山路办了画展《我爱小猫小猫爱我》,这是她早年的博客名。顾湘几乎没有对此进行任何吆喝,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有人喜欢她的画,想要直接买走,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价钱,认为定价也很为难。所以她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画画到底入不敷出还是略有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