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汕一所大学里野蛮生长了15年,我是无脚的鸟|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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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故事应该这样开头:
李嘉诚建了个大学,我在那里长大。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相比内地工资,诚哥给的钱多,加上沿海经济特区的"貌似"优势,便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才,来汕头这个城市的郊区——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扎根。
这里到市中心,需要坐 40 分钟的公交,而去隔壁的揭阳市,也只需要开半小时的车。它坐落在汕头的边缘,没有成片的居民小区,没有完整而丰富的菜场与市井,更别提大型的商场超市。买瓶酱油得从校园这头骑车到那头,来回需要 20 分钟,这个梗被母亲吐槽了很多年。
大学里有内地农村出身的老师在这里待了二十年后,深深地感慨着,自己这辈子就没进过城。
而或许这里就是座城,它几乎有着完整的生态。从教师公寓到学生宿舍;从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网球场、旱冰场到健身房;从食堂到东门口的小馆子;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从邮局、出版社、地震台到精神病院。
这里还有个两米多深的水库,有人游泳戏水,有人跳河自尽,水抽干的时候可以下去走走,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牛粪。
水库一角
/ 我常常忘记自己活在一所大学里 /
我总是看见一个遛狗的老人,但我不知道他是现代文学研究大师王富仁,初中的时候他来班上跟我们谈天说地,而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意识他是谁。
水库旁的水库管理室的头顶有一群黑色的人像,打着黑色的雨伞,我在那里围着他们转圈,有时还玩起捉迷藏,但我不知道那是台湾雕塑家朱铭先生的“人间”系列铜质雕塑。
朱铭先生的“人间”系列铜质雕塑
体育场外有四根柱子,从高到低,分别刻着“有志”、“有识”、“有恒”、“有为”。从泳池披着浴巾回家洗澡时,我总是匆匆扫过一眼,但我不知道这是这里的校训。
有几年,我不过二三年级,十月份的时候有电影节,每晚在大礼堂都有排片,也就跟着大人去了。迷迷糊糊地看完《肖申克的救赎》,却只记得《疯狂的石头》里,那个站在厕所里尿不出来的郭涛。
那些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我不知道他们在教什么,在研究什么,但几家人开车出游时,我听见某某的妻子吐槽某某一到出门的时候就要去上大厕,一上还要很久;我又看见某某上树摘杨梅的样子,不再矫健的身躯在树杈处自得其乐。
所以大概我真正清楚的,只有人工湖哪个地方的水虾最多,哪几颗鸡蛋花树最容易爬,什么时候可以去抓小蝌蚪。以及,如果要进幼儿园里享受游乐场般的感觉,却又太矮翻不了铁围栏,可以从哪个地方钻狗洞匍匐进去。
就像我知道这里物种丰富。晾衣服的竹竿常常有黑蜂来蛀洞,若是碰到那洞口,黑蜂会从竹竿里爬出来蛰你。我家后面甚至就是山,山上有野猪,领居家的哥哥提醒我不要太晚回家,他看见有野猪在偷吃他家的菜。等到木棉花遍地泛滥的季节,满地的棉絮中会生出一簇簇的木棉虫,是大只又妖艳的红蚂蚁。
这里在桑浦山下,有着自己的文明与野蛮,大概给了我最初的,关于世界的启蒙。
木棉花絮飘落现场,像满天星。 摄/邵勇
一般来说,大学里的老师总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但不是每个大学的教师公寓,都集中在小小的校园里。
所以当这群人都生活在同一个村里时,你来我往,再搭伙找点乐子,化学反应之后,想不熟也难,圈子也就形成了。
而在这个圈子里行走时,大概是自在的。跟着朋友去某户人家撸猫,从没见过的叔叔阿姨,他们会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便报上母亲的名字。
“噢——是程的女儿!”
又或者是在体育馆里,随口跟朋友吹了个牛,说父亲乒乓球打得很好,冷不丁旁边就冒出来一句嘲讽。
“你爸的球还真臭。”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我甚至见所未见,他瞟了我一眼,继续挥起球拍。
这大概就是活在圈子里的日常,在那么小的校园里,我甚至不知道那张关系网是什么时候拉起来的,上面有着各色各样的人。
母亲 93 年来的,我无法想象的是,在那个空气都仿佛泛黄在老照片里的九十年代,那群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们,是怎么坐着破巴士一路颠过土路在小小的校门前下车的。就像我无法想象夜晚的他们是怎么在工会跳舞的,又是怎么约着坐绿皮火车一起出去玩的。
但大家就那样简单地认识了,从十年到二十年。
而这些人,他们又生出新的,各色各样的人——大概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二代,每年有二十几人,进入幼儿园。然后从小学到初中,一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有人走有人来,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一直在那里,从 5 岁到 15 岁,几乎活成彼此的生活背景。我知道他们引以为羞的乳名,他们看过我妈扇我耳光,彼此之间随时可以翻家底。
这是件有点神奇的事情。
——在充满着潮汕话 16 个音的潮汕大地上,一群口音各异的外地人,说着普通话,呱唧呱唧地开垦出自己的土地,然后建造房屋、繁衍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