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西兰,一边包装奇异果,一边认识毛利人|每日书
文 |Ningjing
编辑 | 半半
本文编辑自
/ 初入奇异果包装厂 /
三月中下旬,新西兰进入kiwifruit season(奇异果收获季节)。
在“地狱”上了一天班后,我来到“人间”,进入“世界奇异果之都”Te Puke最大的包装厂Seeka,开始了这辈子最长的打工生活。
欢迎来到“世界奇异果之都”Te Puke小镇
在Te Puke,根据劳动强度和福利待遇,三家大包装厂Seeka、East Pack、Trevelyan's,被分别戏谑地成为“人间”、“地狱”和“天堂”。
“人间”Seeka由分布在不同地方的几家包装厂组成,厂的规模有大有小,各具特色 。我所在的KKP据说是规模最小的,小到只有一条生产线。但是,想在短时间内攒路费的打工旅行者们最爱它。因为规模小,它的工时最稳定,不像大厂,当奇异果采摘量不足、工作量减少时,只能安排员工轮流上班。
此外,KKP的一大特色是毛利员工多。因为厂址在毛利人聚集区罗托鲁瓦(Rotorua)和Te Puke之间,从罗托鲁瓦开车到厂大约40分钟,吸引了一大批想挣“快钱”的毛利人。
Seeka的标志“奇异果”雕塑
奇异果包装厂的工作分为很多种,人数最多的工种有四类,grader、packer、stacker、boxer。grader即挑拣工,负责把果园直送到包装厂的奇异果按品质分为三类,第一类供出口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其他国家;第二类和第一类有形状差别,只出口到澳大利亚;第三类则会被当做垃圾扔掉。packer 即包装工,负责将流水线传送来的已经分好类的奇异果用一个一个盒子包装好。boxer即放盒子的人,负责在流水线的一端把包装用的塑料薄膜和托盘放入一个一个盒子里供packer使用。stacker可以理解为搬运工,负责将packer包装好的盒子搬下工作台摞成一摞一摞。
通常stacker都是高大强壮的男生。女生可以选的是剩下三种。在体验了一天grader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做packer。grader工作时必须一直埋头看传送带上的奇异果,大部分时间还要一个一个拿起来看或者闻果子有没有问题,需要十分专注,不可以讲话或者开小差。我不喜欢做与人没有交流的工作。packer通常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人负责一条小线,只要不是特别忙,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和对面工友聊天。
由于我是从别家包装厂转过来的,没有参加过岗前培训,刚进厂时一个人也不认识,被主管安排在一个香港男生对面。通常,谁和谁对面站,完全可以自由选择。我和香港男生一起工作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我的线被临时关掉,主管把我安排在一个毛利大妈对面。
/ 伊莎贝拉 /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毛利人,让我既兴奋又不安。一米外的大妈两鬓斑白,眼角皱纹明显,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是精神很好,工作时手速很快,一刻不停,我用尽力气都赶不上她。心里嘀咕,她应该是干了好多年的“老手”吧。偶尔抬头,发现她很专注地干活,没有聊天的意思,我只好埋下头继续工作。
在相对静默了很长时间后,我没忍住还是问了:
“您速度好快呀,这是您第几年来这里工作呀?”
“第一年呢。”
“哇,好厉害。”
她害羞地笑。
……
这样我和毛利大妈就算认识了,好几天后我才知道她有个好听的名字“伊莎贝拉”。之后几天没有再在一起工作,休息时偶尔碰见会打招呼聊几句。
伊莎贝拉的劳动成果
有一天,流水线的速度特别快,我被安排到大妈旁边帮忙。这种状况偶尔发生,当机器的出果速度快过一个人能承受的极限时,这条线上的packer人数会增加一到两人。站在一起方便了我们聊天。她跟我说,今天真的很快呀,我对面已经换了九个人,因为太快,干一会儿就都跑掉了。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偷偷观察过伊莎贝拉,她工作时十分专注,一米七几的身子站的挺拔,双眼盯着包装盒,胖胖的双手快速地移动,几乎瞬间就能将一盒二十几个的奇异果摆得整整齐齐。她大概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不管谁站在她对面,她都很少说话。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我应该已经被她当成朋友了吧?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上班,想和她站在一起,多了解她一点。她通常是最先到的人之一,所以想跟她站在一起必须得早点去。
我到时,她已经站在了昨天那条很快的线上。那是最靠近grader的线,大概是这个原因,几乎是出果最快的线。
——她来这么早,为什么会选最快的线呢?我对她充满了好奇。
KKP包装厂内
KKP全线开工时,大约有30多条小线,每条小线上一个packer。如果到厂时间早,只要没人认领的地盘,都可以自由选择。她完全可以选择离grader最远的线,那里果小而且出果最慢,最省力气。
我直接问,你很喜欢这条线呀?
她说,哈哈,因为我长得胖,这里是第一条线,后面空间大呀。
我向她身后看一眼。确实。因为是第一条线,隔着两米多的距离才是质检室,空间大极了。
这天之后,只要包装厂开工,我几乎每天和她站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久了,才开始慢慢了解她。
伊莎贝拉今年50岁,丈夫长得很帅,比她小几岁,也是毛利人。他们有一个18岁的儿子。儿子到四、五岁还不会讲话,反应也很迟缓,被鉴定为“特殊儿童”。她很乐观地告诉我,新西兰政府会负责孩子的教育到二十岁,每天有专车来家里接他上学,每周还会有特殊生活补贴,所以我不用太担心。唯一不便的是,当儿子在家时,家里不能没人,所以她和丈夫,一个上白班,一个上晚班。十几年都是这样过的。
上班路上的Te Puke小镇风景
她在Te Puke海边的村子出生,家里共有十三个兄弟姐妹。毛利人的传统是重视家庭,鼓励多生多育,尤其是在她出生的六十年代。她没有上大学,很早就出来工作。
/ “你会说毛利语吗” /
有一天,我问她:“你会说毛利语吗?”
“不会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现在会说毛利语的毛利人多吗?”
“不知道,应该不多了吧,我们太懒了,都懒得学。”
然后,她给我讲了她父亲的趣事。
她的父母都是毛利人,从小会说流利的毛利语。她母亲的英语很好,但是父亲的英语很烂。父亲小时候不爱学习,小学就辍学了,原因就是他只会说毛利语,学校的老师同学说英语,他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流,于是上了几天学就再也不愿意去了。之后,她奶奶负责她父亲的教育,也教过一些日常的英语,但是父亲始终很抵触学英语。奶奶喜欢叫父亲boy,一直到她父亲十几岁,他都以为boy是他的英文名,跟别人自我介绍说,我叫boy。每次家庭聚会,这件事都会被拿出来讲,大家哈哈哈笑作一团。
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平时怎么和父亲交流呢?”
“他日常的英语还是会说的,但都是很简单的词。再说一直有我母亲当翻译啊。”
很久之后,我跟她聊起梦想。
我说,我想写小说,把我知道的有趣的故事都写下来。
她说,你可以的呢,可以写你在这里工作的故事啊。我之前在澳大利亚一家养鸡场工作了二十年,有一个男同事,把我们鸡场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用的是同事们的真名字。我在故事里爱上了一个叫Will的男同事呢。
我说,你也可以写呀。
她说,我不行。我只会说,不会拼写(spell)。
我和伊莎贝拉
/ 遇见骑士 /
和伊莎贝拉一起工作的大约一周后,包装厂的奇异果品种从金果换成了绿果。也是在这一天,我第一次遇见骑士先生。
记得那天机器开得特别快,我全神贯注埋头苦干还是来不及战胜出果速度,只能将一盒一盒没有摆放整齐的奇异果推给站在我旁边支援的同伴。
同伴速度很快,也很主动。基本我出一盒他就抢过去包。有几次甚至果还没有完全落在盒子里,他就准备抢过去了,让我有一种公主落入敌军包围被从天而降的骑士拯救的感觉,好想对他说声谢谢。但是我没有时间抬头看是谁站在我身边,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个人我可能不太熟。
眼睛的余光告诉我,他个子不高,微胖,手臂的皮肤黑黑的,穿着NBA某个队的仿制篮球服。短裤,背心,似乎还有胡子,应该是stacker中的某一个吧。
我迅速在大脑里搜索,会是谁呢?
各种形状、大小的奇异果
过了约莫半小时,我终于有时间抬头看他一眼。不认识。好像是新来的吧?最近这么忙,新招了不少工友。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有点婴儿肥,一双眼睛小小的,表情总是似笑非笑,像一个天生的喜剧演员般有喜感。我噗嗤笑了出来。但是我戴着口罩,他没发现。我心想应该主动跟他说点什么才好,可是太害羞,张不开口。
第一次和骑士先生说话是在几天后,他第二次站在我身边,这次变成了stacker。这一天速度不快,我可以轻松地独立包好一盒,悠闲地等机器出下一盒。他想让我把包好的盒子按要求垒成四个一堆,但他不直接告诉我,只在我每次垒起来后鼓掌,然后用他喜剧演员的表情看着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担心我听不懂英语,知道我能说,就开始聊天。
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中国。中国哪里?上海。听完我的回答,他激动地大声说,我在电影里看到过上海,很漂亮的城市,印象深刻。
慢慢地速度快起来,我的手不小心被盒子的边缘划伤出血,赶紧拿出随身仅剩的创口贴贴上。而按照包装厂的要求,如果手上受伤贴了创口贴是一定要戴手套的。见我手中还有活,顾不上去质监部门领手套,骑士先生便悄悄跑去拿了来,我说谢谢,他腼腆地笑笑,然后悄悄转动了面向我这边的标签机,示意我不用再垒箱子了,真是个暖心的大男生。
那天工作结束时,伊萨贝拉对我说,骑士先生喜欢你呀……
/ “你有女儿了?” /
骑士先生今年21岁,名叫Tama,毛利语里“年轻小伙子”的意思。我看他右手手臂上纹着一个单词,问他是什么?他说,我女儿的名字。
你有女儿了?
是啊,我女儿一岁多了。
我想如果此时有面镜子放在我面前,那上面一定是张惊讶到变形的脸。一个21岁的大男生竟然已经有一个一岁的女儿?
他看我半天不再说话,问,你多大了?我不回答,让他猜。
他说,你应该只比我大一点点吧。22,还是23?
我笑笑,继续不说话。
他抬头问伊莎贝拉。她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工作中的骑士先生
这里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年纪,也没有人知道,我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便指着另一位和他搭档的stacker问,他多大了呀?
Tama学我,也笑笑,不回答。他说,你猜呢?
我说,18岁?
他们都笑起来,不说话,故意不理我地走开了。
我只好告诉他们,我今年25岁啦。
说完,换做他们一脸惊讶。
什么?你这么大了呀?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啊,感觉你很年轻。
我继续笑,我才不会告诉他们我其实已经快30岁了呢。
Tama指着他的搭档说,他和我一样21岁,女儿今年三岁了。
什么?三岁?
作为大龄单身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两个小伙子才21岁就当了爹,而且还是三岁孩子的爹。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大概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几次吧。
我继续好奇,你们都结婚这么早呀?
Tama说,我们没有结婚,只是和女朋友住在一起。
女朋友?
对呀,还没结婚,只是女朋友。
伊莎贝拉帮他们解释说,他们还小,有些毛利人一起生活很多年,就算生了好几个孩子也不领结婚证的。
骑士继续说,我们毛利人可以同时交很多女朋友呢。你要是单身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据说,新西兰在婚姻上很开放,法定结婚年龄是16周岁,但是18周岁之前需要父母同意并监护。骑士和他的朋友,高中毕业后就搬出来和女朋友一起住了。
我后来认识的毛利同事,他们大多也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就成了父母。比如我的主管,19岁有了第一个孩子,现在35岁了。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毛利姑娘Haze,18岁到22岁,每年生一个孩子。
我在奇异果包装厂一共工作了三个月。
直到六月中旬,猕猴桃季结束。我攒到了延签的三个月工资单。根据官方要求,如果持有WHV(打工度假签证)的旅行者从事农场、温室、水果包装厂等工作满三个月即可办理延签。纠结一番后,我决定不延签。2017年6月18日从上海出发,2018年6月18日返回上海,不多不少,我修满了新西兰的学分。
季节是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如果延签,我可以继续在新西兰停留到9月中旬。然而,6月到9月是南半球冬季,我已经经历过一个,知道刮风下雨的威力。更重要的是,我更喜欢的南岛,冬天就更冷了。冬天季节性工作很少,除了滑雪场,如果要工作,只能去大城市做室内工作,这是我不愿意的。更何况,回国,我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别了,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