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齐尔的弱点和他克服弱点的方式

在《爱情的完成》和《对平静的维罗妮卡的诱惑》中，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穆齐尔的形象，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想要将写作导向自由境界。这也能反过来表明，穆齐尔所谓的一流的作家的“写作困难症”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因思想高度复杂而很难将自己完全浸泡在水中酣畅遨游的状态，即在思想者那里，享乐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当他写一个具有一种或两种“思想情感”的人时，他混乱的激情因找不到唯一的出口而使语言无法与思想和谐共振，因此他的写作走向了极具耐心的、反复缠绕般的分析状态。有时，这种写作会让人感到很可怜，但当他将一整个路程走完的时候，你也会感到他令人钦佩——他从始至终，都在与廉价肤浅的现实做斗争，并且艰难地摒弃着自己那种原始写作欲望中那些催促着他、控制着他去写作的思想观念。这一斗争的方式是大量地使用比喻句。

比喻句在穆齐尔这里的功能，跟在传统文学中的功能截然不同。在传统文学那里，比喻句是为了更形象地表达感受，而在穆齐尔那里，比喻句为的不是更形象地表达感受，而是将差点要成定论的感受重新变得模糊，转成一种莫须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象。比喻句在他的文学中几乎是一种强制性的引入，仿佛一道虽然柔和但实际强硬的光雾，安抚着他的思想，使他得以不因深刻的复杂性而被卷入语言的癫狂之中（比如尼采），使他不被自己左突右撞的思想扰乱心神，而是反过来压服自己的思想，使外化出来的语言呈现出明澈的秩序感。

这就好比思想复杂的人，他说话的语速比别人慢，即使无法准确地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他至少可以努力规避那种不符合内心节律的流畅和潇洒。是的，这也是穆齐尔这个文明的头脑复杂的天才所具有的弱点和他克服弱点的方式。这个问题，这种艰难的表达，在二流的作家那里是不存在的，他们一贯的流畅形式正好适合表现单薄的思想。然而一流的作家有时候也会变得流畅起来，写出了不像是自己写的作品，比如《乌鸫》。《乌鸫》流畅、明净的原因，可能正好因为作品中所要传达的感受和认识与其出现的形象正好与穆齐尔的思想是协调一致的，同样的令人难以抓住、同样的笼罩在如梦如幻的感受之中，甚至小说中的那只鸟还开口说话！这个小说的题目也与《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爱情的完成》《对平静的维罗妮卡的诱惑》《没有个性的人》这类他更常用的题目是截然不同的，“乌鸫”诉诸形象，而其他题目，诉诸思想观念或思想状态。乌鸫在《乌鸫》中开口说话，意味着一个复杂的头脑为了击碎廉价的现实认知的干扰，必须以做梦的形式强有力地装疯卖傻，否则他必然要因渴盼着艺术同时又无法忽视表面的现实而痛苦煎熬。然而必须警醒的是，这种“做梦”与卡尔维诺、卡夫卡是截然不同的，后者们是将自我让位给了梦，而使主体精神失去了强有力的力量。不过，穆齐尔可能仍因对自我的极度清醒的需求而拒绝做梦，宁愿继续艰难地表达。

我又想到，穆齐尔的头脑复杂是他作为诗人的弱点，比喻句是他克服弱点的手段。这一点对于受文明的知识、教养、观念所缠绕而身体变得虚弱僵硬的人是富有启发的，就是说，穆齐尔式的困惑和观念本身不会产生诗，就像加缪的《局外人》不会产生诗，只产生了对文明的反刍再吐出来的一个概念，学术的性质远大于艺术的性质。而诗在瞬间达到了事物的共同性，不是用理解力去解决问题，而是神秘地你就是万物的共同体。而更高的思想是深受诗的吸引的，艺术超越了思想，思想越艰深，超越之后的艺术越辉煌，就像尼采的超人思想不满足于哲学分析，没有写成类似《作为超人的意志分析》而写成了《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种与诗更近的文体。

穆齐尔在对时代文明的观察中深受这种观察的感染，只要他与一个群体、一种文化（其中还包括人类学、政治、数学、科学、哲学、艺术）融为一体，就感到另一个群体、另一种文化发出的对峙之声，正因为他的观察和思考如此广博深入，而为了寻找到各种文化中共同的人类意识，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个性。也就是说，个性是人经过文明的驯化之后，自己给自己套在脸上的一副面具，以此来宣告和对抗文明的驯化，但有个性之思想者是知道个性的局限的，知道一杆枪一座炮不如万有引力更具有必然的致命性，枪炮只能点对点地发射，万有引力却是稳稳当当地将人抓附在地球表面，哪怕地球的另一端的人看起来是颠倒的，但因地球的宽阔而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正立直行而不是奇怪的蝙蝠倒挂树枝。相对来说，个性是金字塔尖的艺术，而无个性是金字塔得以存在的根本，这可能是穆齐尔为杜拉斯所崇拜的原因。一种“无个性”的艺术如何产生，肯定不是转而变成一种乏味的、平乏的艺术，而是深刻地看到了人（动物、物质、万物）之各自深刻的个性，看到它们各自的呈现出的拒绝艺术家的姿态，而艺术家为了统治它们，则必须舍弃自己的个性，也抗拒被任何一方的个性所吸引，将自己消融成一种能在万物之中穿梭并将万物笼罩涵盖住的轻柔能量，一种虽刚愎却是柔和的情感。刚愎是由于他渴望笼罩和征服万物，柔和是因为以刚克刚必会导致自我个性的兀立，同时也因为他渴望的不仅仅是征服，他还渴望滋养万物。杜拉斯令人着迷的魅力就是这种强有力的征服，以及征服所带来的爱憎分明，反过来说，这难道不是杜拉斯的局限吗。歌德在《亲和力》中的天真不仅仅是一股所谓的浪漫色彩，而是他思想的天平控制着他的情感不偏倚于任何一方面。爱憎产生个性的形状，在《亲和力》中，歌德有爱的倾斜是没错，但是，他没有怨恨和妒忌，他同样爱着那些我们看起来本该讨厌和蔑视的人（在歌德那里，每个人都具有自己能够站稳脚跟的地方，他认识到人之不可改造和渺小无望，也就不再指责人之懦弱和无能。想来，歌德的爱如果不变得冷漠，他就必须天真），正因此才达到了“亲和力”的效果，亲和力作为物质属性相近而相互吸引融合的隐喻，往前推一步也就是艺术最高的渴望：万有引力——使人免受飘荡无依、何去何从的古老的折磨。

现代小说之所以不像古典小说那样“理想化”，是因为它想要更逼近“致幻”，致幻的基础仍然是“真实”的，更为表层的解释是“现实”的。艺术从来就不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东西，所谓的“生活”指的不过是这种表层的“现实”，应该这样说，艺术来自幻觉而利用生活。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去拘泥的问题，需要知道的是“生活”是为了更好地达到“幻”，而不是达到“真”，因为“生活”的“真”在“现实的幻”面前只是一个太微不足道风一吹就成齑粉的东西，而“幻”的抽象和难以理解，驱使了艺术家借助了更好理解更具体的“生活”这一形式。卡佛的小说卑微的原因，是他虽然用了海明威的形式，但不具备海明威对“生活”的超越性，卡佛过于将认识执拗在可怜的生活真实之中，虽然有一副能承受痛苦的男子汉面貌但却变得委顿。而海明威发出这样的疑问：“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作家写作即是作家在认识这个世界，不管是通过赞歌还是判词，随着写作的加深，一步一步地发现人的认识力之有限。为了对抗这个难题，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方式在认识中引入超越现实的神秘因素，使作品多多少少覆盖了一层梦境般的气息。有些作家直接使用了“变形”的手法，带有寓言、魔幻现实的气质。但就像在梦中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一样，寓言和魔幻在写作和阅读上，始终受限于过于清醒的做梦意识。明白了这一点，就能更加理解穆齐尔的艺术的特点——他的小说不是在写梦，他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他本身就在梦中。

穆齐尔这样的艺术，由于不像寓言那样对应着一个象征，因此常常让人不明就里，我们不难知道穆齐尔写了一件什么事情，但读完之后，却不清楚穆齐尔想表达什么。这不就是梦的特点吗，我们经历了一场与现实如此相似的梦，醒来时却一时不能理解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这样的解释毕竟很难让人感到阅读穆齐尔的必要性，谁想要去看另一个人的一场不明就里的梦呢？

是的，并不需要人人都去读穆齐尔。穆齐尔只为对当代小说感兴趣的人准备的。这样的说法我认为并不是出于高傲，并不是出于对所谓的“普通读者”的拒绝。这样的想法是来自同样处于当代创作语境中的写作者的思考——也就是，在今天，写小说还能是一件怎样性质的事情？为什么在人们普遍呼唤“故事”、需要阅读一个“好故事”的当下，仍有不少写作者拒绝去写一个通俗明了的动人故事？是他们写不出故事，还是故事的传统模式在他们那里失效了？

不，就像穆齐尔的小说包含着故事，但它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事，不是以一系列行动去揭示某一认知的传统模式。要理解这一点并不难，传统故事模式在某些当代写作者那里失去了唯一的魅力，我始终感到这是“文明”发展的结果。我是站在中立的角度说出这个结论的——文明的发展改变了写作者的性取向，使写作者不再是单一性取向的人，他们同时是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跨物种及无性恋者。尽管有那么多的读者需要一个好故事，就像有那么多人需要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或女人一样，创造男人和女人的人，依据自己的取向，很难满足对单一口味的需求。这些写作者发现了或感到了“认识”的死局，因为看到这一死局而无法只喜欢单一性别的人，尽管他们带着各自的审美特点，但在如何认识这个世界时，感到了寓言式的判断只是认识上很小的一部分。穆齐尔在这方面走得太远了，他努力清晰地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同时，越发感到这个世界难以认识。而对穆齐尔的阅读和思考，也让人越发感到艺术在今天成了一件笨拙的、负重难行的实践工作，感到了比起发现作者在小说中揭示了什么认识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借着小说这一形式，如何呈现和捕捉超越认识的真实。这种超越认识的真实只要一出现，我们是不难察觉的，在这方面我一直引用萨福和耶稣的句子为例：

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

就没有合唱，如果

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

——萨福

狐狸有洞，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

——耶稣

这样的句子，即是“超越了认识的真实”，在理性逻辑上说不通，但它出现的地方，却是人心所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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