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不知道他是谁-陈卫
桃 花
田琪卡怀疑,这种全校出动的活动,校领导也很有可能是临时决定的。非常临时,非常随意,有点那种想到哪儿做到哪儿的感觉。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些“大胆的行动”并不一定要花费长久的时间,并且真正行动时也仍旧可以轻巧随意、毫不在乎。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最后一点时间,李老师说:下午不上课,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一个果园。临了不忘用他那一贯的严厉口吻说:十二点半集合,排好队,一个都不能迟到。
他就这么三言两语说完这件事,中午放学的钟声就敲响了,他的语调轻描淡写,完全没有“宣布”更没有“热烈地”宣布一件事的感觉,再加上他长期的严厉,从他嘴里吐露的消息,就算是好消息,大家也不敢兴奋、欢呼。而况现在他传达的这个命令,虽然“下午不上课”听起来是一个好消息,但不上课并不是“放假”、并不是自由活动,而还是要服从安排、集体行动,这其实和上课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一个都不能迟到”,就好像平时有谁敢迟到似的,……。更重要的,“去一个果园”,“果园”这个词虽然几乎是第一次听到,但田琪卡也很快明白它的意思;但是,去一个果园做什么呢?无非是帮果农(这个名称在他幼小的脑袋里只能以“别人”“人家”要么最多是“老板”代替)劳动。他想不出身为红领巾的一员,除了帮别人劳动,他们还有什么其他更大的作用。
他是到所谓的“集合”的那一刻,才明白这并不是他们这一个班的行动,也并不是李老师一个人的命令。当所有的班级都在走廊上唧唧喳喳地排好队,各班的班主任大声呵斥维持秩序(但这似乎仍旧没有压低充斥在整个校园的鼎沸人声),他才明白这是一次全校行动。这样的行动,他在心里列数,想到最多的是要么学校包场去影剧院看电影,还有就是清明节去烈士陵园扫墓,一年最多就两三回。当长长的队伍像一条长龙或者长蛇迤逦穿出校门,他和本班同学紧盯着前面五(1)班的队伍,他们将跟着他们尾随其上,他想到每次全校出动走出校外,他和他所在的班级总是夹在队伍的中间,由于自己三年级才转学来到这个学校,他所在的班级从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也没有落在队伍的最后面。这永远处于中间的位置让他感到他所在的队伍一直受着保护,有种说不清的,同时又好像暗示了自己胆小的安全。但偶尔,他又止不住为自己从来没有尝到冲在第一批和垫在最后面各是什么滋味而微微感到遗憾。在最头和最尾上的那些人,应该最显眼,最容易被街上的大人们看见,最容易显现蜜融中心小学的风采。但是是这样吗?好像他在队伍中间走的时候也经常被大人们看见。他不能确定。其实也同样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想处在两头更显眼还是躲在中间更好。走在两头虽然更显眼,但也更容易被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好、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为此他会感到羞愧。
但是今天街上的人并不多。可能是中午、大家还刚刚吃过午饭。虽然街上不多的大人各忙各的,并没有人专门看着自己和自己这边的队伍,但田琪卡还是摆出一副认真走路的样子。尽管没有人看,但我们还是要胸有成竹地走。我们清楚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这是要去果园呢。我们去果园做什么?不知道。但街上的农民伯伯和摆摊的老婆婆还有赶路的叔叔阿姨们并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可是有光荣任务在身的。光荣任务是什么?不知道。但别人并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而我们迟早会知道。因为这任务只属于我们,是一个现在仍旧需要保密的秘密。正因为任务光荣而艰巨,所以才需要保密。他不禁用余光留意了一下自己的衣摆、鞋子,还有胸前的红领巾,衣摆没有卷曲,鞋子和红领巾虽然旧,但都不脏,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有着它们该有的样子。这才是一个小学生、甚至是优秀小学生该有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果园在哪里,但只要跟着队伍走,其他不用担心。因为前面、最前面一定有老师、校长或者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带着队。但那最前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呢?到底是谁在领队呢?领队的老师是走路还是骑着自行车?虽然现在已经走出了镇子,并且这边从来没有走路来过,但他大体上仍旧知道这里的大概方向:这是去县城的方向,他仅有一两次和妈妈坐车去县城时路过这里。所以,说到底,这都仍旧是在熟悉的范围之内,不是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这里毕竟没有走路来过,所以现在每一块地方还是新鲜的。而且没多久,在走上一个坡岗将要下坡时,他们就跟着队伍走出了大路,向右手边的一条小路走下坡去。即便在转弯时,他也仍旧看不到队伍的头,但他偶尔朝后面看,有时能看到队伍的尾。毕竟前面有四个年级的近二十个班,而后面,只有五年级的四五个班。
现在是走到了离开公路的山野地带。当然,说山是夸张了。他知道自己整个家乡这一带,除了茅山,附近没什么山坡山岗,最多只是一些地方有一点轻缓起伏的坡丘而已。但是放眼望去,整个圆溜溜鼓鼓的山丘上并没有茂密的树林,干涸的泥土里只长着一些矮矮的、只到膝盖高的松树苗。这辽阔起伏的土岗看起来有点像沙漠,虽然他知道沙漠比这更加荒凉,只是现在的景象已经远离学校、镇子那种房子、树、人密集的地带,看起来干涸荒芜,接近他想象中的沙漠。这些松树苗龇牙咧嘴,干硬的枝条和松针看起来能把人刺疼。那“茂密的”果园在哪里呢?既然是果园,一定可以用得上“茂密”吧。既然眼前如此荒芜,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果园呢?如果路太远,我们不会这么一直走下去、走整整一下午走到天黑才能到吧?老师们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没有考虑这一点吗?他们这个计划定得这么随意、临时(否则会至少提前一天通知),也许什么疏忽都有可能发生。如果路太远,我们很快就会走不动,……而且,还要返回呢?他有时重新看小路两边山坡上低矮的松树苗,由于改变了角度,他惊奇地发现刚才感到乱糟糟的树苗,其实都一排排地种植得非常整齐,笔直的一条条直线往各个方向延伸。
可是就在他暗自担忧之后不久,突然前面有嘤嘤嗡嗡的声音说“到了、到了”,并且队伍也开始慢起来,像一条虫子蠕动。他扭着脖子使劲往前看,确实发现前面最远处有一片低矮的、连成一片的绿树林,原来它窝在坡下面的地块上,刚才不仔细看不能看见。
随着队伍逐渐地走进果园,前面的人群逐渐发出欢快的笑语,这引得这边、后面的人说话声也大起来。终于,田琪卡他们也走进了果园,等到他走近才发现这些树并不矮,都比他高,而且一旦走进园林,只看到前后左右都是树,根本看不到果园的边边,不像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样觉得林子并不大。全是树,全是果树,虽然没有果子,但树上全都开满饱满的小花,这些花预示着这毫无疑问就是果树。这些花,大部分是粉粉白白的,也有一丛丛偏更加红的粉红。这时田琪卡看到很多别的班的同学已经欢笑着散开,在林子里追逐,正在纳闷间,李老师走到临近的小十字路口,指着旁边一棵树上标着“6”的牌子扯高着嗓门大声说:“五(2)班听着,五(2)班全体给我听好了,马上,所有人各自在果园里自由活动,大概三点钟的时候,听到哨子响的时候,全部重新回到这里集合,听明白了吗?这里是什么?”他重新指了指牌子。
“六——!”所有五(2)班的同学大声喊道。但是在这齐声应答的声音里,田琪卡想到了“滥竽充数”这个故事,他想:这个时候可不能滥竽充数啊。我们做不到每时每刻都像老师们要求的那样认真,但这种时候不认真,就等于拿我们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在齐声应答的声音里他不禁左右察看,想看看是否有人没有应答。
最初钱梦华和他一起走着。身边到处都是欢笑、追逐、打闹声,那些奔跑的脚步声特别刺耳,比在学校里还要让人紧张,田琪卡很担心突然看到追逐打闹的同学有人用脚蹬树、或者抱着桃树使劲摇晃、为了看到树上的花朵哗哗落下而开心大笑。他知道如果有人这么做一定会遭到老师、任何一位老师的责罚,而这样的责罚随时会连同他们这些没有犯错的学生一起禁止自由活动。好在所有人只是奔跑,没有人蹬树。但是转眼望去,没有一个人的身影是完整的,所有奔跑的人、慢走的人、甚至站着的人,都被树干和繁密的花朵遮挡着身体的某个部分。大部分腿脚还能看见,但到了上面,因为繁花连成一片,脸都不见了。更让田琪卡惊奇的是,他发现这些笑声经由果园树林的传递,真的都发出了“银铃般”的清脆,比它们在校园里时那种瓮声瓮气好听多了。这些花,全是花,现在他才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花的海洋”!无论向前看向右看向后看向左看,全都是粉嘟嘟的花。现在阳光正好,浓浓的春光也像吐着蜂蜜,粘稠地洒在花瓣、绿油油的叶子、树干和土路上。
“春游,”田琪卡突然对钱梦华说,但他并没有把心里刚刚发现的惊喜表现出来,他甚至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样,在告诉钱梦华一个事实,“这是春游。”
钱梦华微微有点吃惊地朝他看了一眼,想来他也在琢磨这个只在书上看到过的词语,但他也没有追问,继续朝土路前面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对田琪卡说:“老师没有布置要写作文吧?”
“没有,”田琪卡低声回答,他并不盼望他提到“春游”这个词却让钱梦华想到“作文”这个沉重的任务,他担心钱梦华的叫声不要被李老师或那些好事的同学听见,反倒提醒了他们。“没有。”他又否定了一声,既像是给自己着实的安慰,也想阻止钱梦华继续提起“作文”这个词。
没多久钱梦华也走散了,田琪卡不记得他是被人叫走的还是他自己突然朝一群同学跑去。总之现在他一个人走着,并且早就脱离了路面,走进了果林的里面。他没有觉得自己走进更深的深处,因为他的前后左右都有人,哪里是更深的深处呢?所以他并不担心。并且他相信自己并没有走远,或者说,他记得回到那个“6”牌子的方向,这绝不会有错。
很快他就不再意识到自己成了单独一个人。或者说,很快他甚至感到了单独一个人更多的舒服:满树茂密的粉花重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独自一个人终于可以尽情看一下(他还不习惯“欣赏”这个词)这些无所不在的花朵。虽然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多么喜欢花这种东西,但一下子掉进这个果园,花就自动地变得引人注目。这真的是花的海洋啊!密密麻麻粉白的小花朵紧紧实实,像海浪一样簇拥着所有人,他感到自己甚至可以睡在花朵上。他发现,正因为泥土的灰黄色、树干的暗灰色,才更加衬托出花朵的密、花朵的白、花朵的粉。他走到哪里都会被花枝挡住去路,他随便站随便走,都能就近盯着一簇中的一朵或几朵花仔细地看。这些花每一朵都有很多花瓣,不像他以前想象的是只有五瓣,这些花瓣重叠地簇拥在一起,像一群小伙伴挤得很舒服。它们都盛开着,只有很少的只是花骨朵,它们一般都长在细枝的顶头。他凑近鼻子闻,并没有想象中的香味,但等他缩回鼻子,他又觉得好像有一种很淡的香味,他不确定,但他也没有再伸近鼻子去闻。可是这么久了,这些到底是什么花、这些是什么果树呢?这些树大部分都很像,并不非常高,在很矮的地方就分出很多枝桠,上面细枝非常多,枝桠上全是花。花大部分是粉白的,也有粉红的,只有很少突然冒出一些特别红的。他不能知道这是什么花是什么果树。他首先能够排除这些肯定不是桑树。因为他家屋子山墙外面的空地上就有几棵桑树。他不记得桑树是否开花,但当然记得桑树最后会结桑果。现在眼前这些树,比桑树都高很多,也繁茂很多,一定不是桑树。他最愿在心里估计的是桃花,要么是梨花。他觉得自己吃得最多的就这两种水果,其他的,就连苹果也没怎么吃过,苹果已经是一种高贵的水果,这种高贵的花我们这里会有这么多吗?但是,现在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看的桃花、梨花,他突然觉得桃子、梨子,其实也不比苹果差。
后来他果真在林间的空地上坐下来,最后又躺下来,头枕着树根旁一块高出来的土坷垃,身上晒着暖和的太阳。但是他并不是真的想睡觉,他一点也不睏,他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走到哪里都是果树,走到哪里都是这些花,那还不如躺下来不动,看到的还是一样的树一样的花。而且走着的时候会不停地走进树荫里,不如现在这块空地,又有树又有花还有阳光。他躺在地上,唯一担心的是蛇,为此他左右转头看了看地上的土坷垃,特别是看看有没有明显的洞眼,随后他想到蛇现在应该还没出来吧,天气还没热,它们应该还在冬眠。
他在那里躺了很久,后来站起来又走了一段,发现再走起来之后仍旧没有新的好玩的,在一个新的空地又躺下来,为此他又留意了一下有没有蛇。他在这里躺着晒着太阳没多久,心想应该不久就要集合回校了,就在这时,果然哨子响起,先是一声短促的,随后好几个哨子都吹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响越来越长,声音的方向也符合他的判断,他再次为自己的安全放了心。他一路小跑,朝哨子叫声的大路跑去。等他跑出林子、走到路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几乎就站在了李老师的面前……他立即像刹车一样止住脚步,还好李老师并没有责怪他,只朝他看了一眼就重新盯着大路朝果园深处的方向。田琪卡看到附近只有四五个同学并且都是女生,其他四十几个同学都还没回来,他竟然算最早回来的一批。早知道这样,是不是可以在林子里再多待一会。不过他也只是这样想一下,并没有多么的懊悔,因为就算在林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除非一直看花、一直睡在花海里。
哨子仍在吹,人群很快重新聚集到最初进园的这条稍微大一点的土路上,重新一个班一个班地排起了长队。在李老师的要求下,班长清点了人数,五(2)班已经全部归队。田琪卡听到这个消息,不禁莫名其妙地如释重负。大家站在队伍中,很多人还保持着刚才游玩的余兴,嘻嘻哈哈地互相打闹。李老师破天荒地并没有瞪来凶狠的目光,相反,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只脚斜撑着路边一块石墩上,面对面地和五(1)班班主任贾老师在聊天。看得出来,大家在等队伍顶头的领队老师的命令。没多久,贾老师递给李老师一支烟,他们俩抽着烟聊得更欢了,说到开心处,李老师的嗓门也大起来,有一阵还发出一长串大笑。
等待的时间越来越让人奇怪。田琪卡这么想的时候,看到李老师和贾老师同时都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他在猜测李老师接下来是否会朝队伍最后面张望,但没有,李老师看完手表之后却朝自己班级的队伍扫视,尤其是对那几个正在打闹的同学特别瞪视了几眼,后者吓得立即弯腰拱背排好队面朝园门方向站着。在李老师扫视的过程中,田琪卡也与他的眼神对视过一眼。但李老师随即就从他身上滑过,朝向了后面还在高声说话的几个高个子。
又继续等待,有些同学已经忍不住蹲下来休息。始终没有听到李老师发出“怎么还不走”的埋怨。于是同学们也没有埋怨。只听见李老师对后面苏小叶孙俪她们责怪道:“把衣服穿起来!感冒了么又要……”虽然声音并不高,但责怪的程度并不轻,苏小叶孙俪她们当然早就又惊又羞,满脸通红地穿起了棉袄。每当李老师责骂女生,田琪卡的心都要一次次抽紧,他觉得对他们男生尤其是那些又脏又丑成绩也差的男生凶一点他可以理解,对这些好看的、怕羞的女生,就不能温和一点吗……正在这时,队伍最远处的后面——实际上是进果园时的前列,稀稀拉拉地唱起了歌,慢慢地歌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齐整,并且很快地蔓延过来、前面不远的班级也加入了合唱。歌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田琪卡和身边的同学都朝后面看,难道那些班级又在搞小型的文娱会演?正在纳闷中只见总务主任赵老师一路小跑地跑过来,对李老师和贾老师叫道:“一起唱一起唱!二年级一个小鬼到现在还没出来……”贾老师立即向他们班的学生们高高地伸出他的大手,五(1)班顿时跟上前面队伍的歌声唱了起来,随即,五(2)班没等李老师命令,也跟着加入了合唱,但等到自己班级唱起来之后,李老师还是象征性地抬了抬手,并点了点头。
直到自己加入了合唱,田琪卡才觉得整个歌声才真正嘹亮、开阔起来,最初刚刚听到队伍前面稀稀拉拉唱起来的时候,感觉那里的歌声就像是说话,就像是低低地唱给他们自己听,还很生涩、不好意思的样子,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田琪卡自己,他混在歌声里,辽阔的歌声在整个果园飘荡,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为此他更加放开喉咙,清晰、用力地唱出每个字,想使自己的声音更加响亮、能够被自己听见,随后不久,他一边自己唱着一边听着身边、远处的歌声,深情辽阔的声音使他头脑突然清醒,“一个小孩到现在还没出来”?一个二年级的小孩失踪了?那么久的哨子声没有把他唤回来,老师们现在让我们用歌声在向他呼唤?一阵微风吹来,他不禁在风中打了一个激动的冷颤,“我们现在这歌声的任务是多么光荣而艰巨啊!”想到这里他立即更加深情、用力地唱起来,随着每个音的婉转,他遒劲地扭动着自己的头颅,这样他才感到自己每个字音都深深地连着他的心。尽管如此,他还是更多地听到整个队伍从近到远、从远到近的合唱,而不是自己的声音。他听到整个辽阔的合唱声在果树林间的飘荡和回声,他仿佛因此而升起来、升到空中,从遥远的半空中看到整个果园、和整个蜜融中心小学这支长龙般黑压压或五彩缤纷的队伍,以及从这支队伍中传出来的感人肺腑的合唱。他现在才发现,这首歌写得多么好,这首歌,完全就是为此时此刻而写的,桃花,盛开,找小孩,可爱的故乡,我们这里是桃花吗?……这不重要……桃树,倒映,明净的水面,桃林,环抱,秀丽的村庄,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无论我在哪里,总是把你深情地向往,啊,小孩,你在哪里?我们全在呼唤你,我们全在等你,啊,迷人的故乡,桃园,荡漾着,我们的歌声,桃花映红我们的脸庞,啊,故乡,终身难忘的地方,终生是多久?一直到我死?为了,你的景色更加美好,我愿,永远不停地歌唱,直到你回到我们身旁……他在半空中看到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头顶在深情摇晃,他看到自己的嘴唇迎着风张张合合,他看到自己的牙齿被风吹干,他看到天色逐渐慢慢变黑,黑黑的他们排着队站在高岗上,缓慢而有力地摇着脑袋齐声歌唱,他看到冷风中他和同学们胸前的红领巾迎风飘扬,他看到自己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粉红的桃花,他看到他和所有同学的眼眶里都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啊,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飘荡在果园上空的回声是多么好听啊!啊孩子,你去向了何方?你不回来,我们决不停止歌唱。他记得这首歌只有两节歌词,但现在所有人都既奇怪又不奇怪地非常懂事,唱完整首歌的两节歌词之后马上就接着继续“在那桃花……”一遍又一遍地、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往复,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首歌,原来每首歌,根本是没有结束的啊,最后一句唱完立即重新返回再唱第一句是多么自然,头和尾是接在一起的,它并不是一条线,它原来是一个圆啊!可是这个小孩,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这么高的歌声,这么久的合唱,我们差不多把两节歌词都快唱了十遍了,你都不能听到吗?你是睡着了?还是……你不会被狼吃了吧?这山上有狼吗?难道你玩水掉进河里了?……但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有永不停止的歌唱。每当唱到最后一句让人担心有人会气馁的时候,马上就有高亢的声音“在那桃花……”续上,让人顿时感到温暖的安慰和强大的力量。每一次重新开头之后,田琪卡感到自己胸膛里又汩汩涌上新的深深的感情。这首歌的感情是永远也唱不完的。每一次从头开始都会有同样甚至更深的感情。他跟着合唱一遍遍地往复,仍旧没有任何一个字词松懈过,但他心里也在隐隐地担心:这样一直唱下去要唱到什么时候呢?我们总有累的时候,天也一定会真正黑下来,我们就一直这么唱下去吗?这让他想到中午出发时不知道路有多远、不知道要走多久时完全类似的担心。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深情的歌唱。他和同学们摇着头唱着,眼睛盯着前面的树林早就已经虚化、变成一团团灰影,甚至队伍外面的老师们也逐渐虚化、变得消失,这是被允许的深情流露,他感到他和同学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老师们拥有完全相同的心意,以至于老师们的作用,特别是他们的命令,不再需要。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在脑子里喷发出新的感情:“为了你的景色更加……”他突然发现前面、甚至后面的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然后很快都停下来,随即他循着一个不同的压着路面的声音再次看见了总务主任赵老师——这一次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正为了减慢速度而摇摇晃晃地骑到贾老师和李老师的前面,同时对他们笑着叫道:“……小畜生,找到了,找到了……”贾老师和李老师同时感叹着骂了几句,赵老师已经骑着车经过他们往队伍后面骑去。
仅一分钟,队伍马上出发,这一次,原先队伍的尾巴、也就是五年级成了开头,但田琪卡同样没有感到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因为在他们(2)班前面,已经有四个大五班不算少的人群。当他们走起来的时候,甚至一直走出果园很久,甚至一路上,田琪卡发现大家都默不作声,只顾埋头走路,一路上只听见沉重紊乱的踢踏声,甚至默默的喘气声。这匆匆赶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让他感到整个队伍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之中。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所有人都累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但他清楚地感到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压着说不清的沉重和难受。他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只不停地想,那个失踪的、害他们全校学生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唤回来的二年级小孩,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去做什么了?到底是做什么需要一个多小时?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老师们应该把这些告诉我们。至少应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这样的话哪怕当时不把他领到我们面前,我们以后还能到二年级去找他,去问他。我们就这样将永远不知道他是谁。还有,这个果园里的果树果真是桃树吗?这些树上开的果真是桃花吗?虽然我们唱歌唱了桃花,但这一定只是一个急急忙忙之下的巧合。这一切都太需要弄清楚了,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
2018-10-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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