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我们今天怎样在日常生活里和金庸武侠小说相遇|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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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随着故事的演进,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本缺乏历史知识,对儒、释、道、侠、武更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一样沉浸其中,享受着“因无知而来的快乐”——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的头歪在枕头上,看来早已进入了梦乡。
都市中的游魂
——论我们今天怎样在日常生活里和金庸武侠小说相遇
文 /吴亮
01
雪停的时候,开始喝第七碗茶了。茶乡在千里之外,也已是严冬季节。桌子上有一卷正打开的书,那一页,他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故事在远方。烧水的炉哔剥作响,院内的砖地、五针松和井盖,早覆上厚的积雪,一片耀眼的银光,泻入到屋子里,照白了他的脸。雪下了一天一夜,这样大的雪,差不多有十年没有降落到这座城市了。他合上书,此时我们看清了封面上的四个字:雪山飞狐。
故事在远方,在一个并不存在的远方。反复阅读的那一页,曾经感动过他,那一刻,故事在想象的内部,栩栩如生,恍若在眼前。现在书合上了,故事也就关闭起来。像一扇神奇的门,通过它,能够顺着一条无尽的道路一直走到海角天涯;关闭它,现实就回来了。小匣子一旦合上,小精灵不再跳舞。
这是一个“戏剧性场面”,雪后初晴是布景,茶炊和书是道具;然后,悠然自得的主角滞留在单一的舞台上,没有一句台词,也没有任何作为。烹茶读书,仅仅是种意境,除此之外,再也观察不到别的。但是你现在已经晓得,那本书叫《雪山飞狐》,而你恰恰又熟悉这个故事,于是,你此刻观察到的庭院一角,便意味深长了。
积雪即遮蔽,读书(尤其是读武侠)即引开——引开人对周遭现实的注意,去那个并不存在的远方神游——因此,上述场景,主题是多重的,悠闲/避世,此在/远方,并可以继续扩延。妙不可言的是,还有一种难得的重复雪的意象,同时在两处出现。
《雪山飞狐》之相谈甚欢
书常常如此,适时也点缀生活,并无怨言。它教导人,安抚人,更多的情况下,它使人微醉。那些神怪、游侠、武功、诡秘,都触发微醉。归根究底,人读书,就是需要微醉:身边景物渐渐模糊,想象开始漫游它方。中间,偶尔也会缓过神来,惊觉,醒悟,意识到“我原来在此处”,却仍痴痴木木地回想书中的情节,倒好像虚构的故事更真切。
在这个扫雪烹茶的上午,《雪山飞狐》一度引开了他。不过,为何迟迟地,反复阅读其中的一页,难道故事出了什么问题?后来答案出来了:合上了书,开始喝第七碗茶 。这算什么答案?
因为很久没有见到雪了。是雪,雪后的庭院和咝咝作响的茶炊,把他从书的微醉中唤醒。其实心思并不在书里,或者说,他的心思同时在“书里书外”。对此,《雪山飞狐》不会有怨言的。
02
金庸武侠小说的风靡,令人想起好莱坞。巨大的发行量,华文世界中的造梦工厂。一本书的风靡,或一个作家多本书的持续风靡,既然成了事实,便不再需要用理论去证明它的魅惑性。理论迫切需要做的一件事,是先设法使自己有趣,有悬疑。就可读性而言,与别的享有广泛声誉的文学作品相比,金庸的武侠小说一点也不逊色。
可读性,一种放弃主体,天真地跟随情节,甘心让它牵着走,急切地欲知后事如何的单纯渴望。可读性不会轻易停顿脚步,像一个税务官或卫生检疫员,怀着职业敏感和不信任,中途突然意识到思想的职责,从可读性的迷误中清醒,然后用一把尺,去丈量刚刚走过的路程。可读性,只吸引把判断力转让出来的人,他们如果动不动在某个可能隐藏着历史隐喻或影射的交叉路口东张西望,止步不前,那绝不应是可读性所希望的。毋宁说,这些人对虚构故事的免疫力实在太强,知识和现实总处在优先的位置。
金庸武侠小说,不是基于知识和历史,而是利用知识和历史。前者要求尊重,包括细节;后者却并不受制约,它只要求以此搭景,甚至仅仅是局部“嵌入”。不追溯历史原型,小说自成文本内部彼此相关的历史,这样才能保持阅读的单纯,不再因知识的追究,却丧失有趣。
摆脱了历史原型的纠缠,阅读也随之摆脱了逆向而行。故事是向前延伸的;无所不能的独行侠、正教和邪教、一物降一物、秘诀、神性兵器、隐居者与复仇者、宿命论——并不为了帮助读它的人知道历史,但一个想象的空间由此潜入内心。它具有匿名的快乐,陈旧的词,江湖、侠义、报应、恩怨,都因故事中人的命运,重获生机。为什么?范畴,哪怕仅仅是一些过时的范畴,只要注入人的情欲,即刻得以复活,一如吸血的僵尸。
(注:《倚天屠龙记》中一刀一剑被赋予了无限权力)
权力,各种各样形式的权力四周,都聚集着情欲,它们始终活跃,积极,同时也充满毁灭性。由于武侠的介入,权力的获取,富有了传奇色彩,像童话,随心所欲,又像历险记,充满荆棘。现代都市的科层制度,压榨人,把人安置在只能缓缓攀爬的阶梯上,离权力九重天之遥。武侠,这个随时出没于书中的游魂,进则巅峰,退则江湖;胜则霸主,败则归隐。收放自如,进退自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好莱坞的神奇力量,是科技;武侠小说的神奇力量,是武功。同为造梦工厂,功能绝非仅是缓和与安抚。梦的快乐,在于做梦时分,它不能改变梦醒后的现实。阅读的有趣,亦在于阅读的一刻,同样不能把有趣无限地带入到乏味的日常之中。金庸的武侠小说,即看即忘,所以虽有重复,也无关宏旨。因为每一次看,都会再次陷于新奇刺激,而不在乎类似的情节之前是否出现过。
03
某日午后,在酒馆里餐后闲聊。风味、厨技、金融危机、坊间笑谈与社会杂闻,轮番成为主题,旋即无影无踪。言辞没有国界,也没有禁域,常常点到为止, 谐谑、惊愕、发噱、尖锐,但并不在一个地方逗留,总是很快,滑到别的题目上去了。
其中,有一个题目是金庸的武侠。从韦小宝开始的时候,大家已意兴阑珊,过不多久,精神立即重新振作。金庸是随时皆宜的话题,像一张书签,可以夹到任何一本书的中间,堂而皇之地入得室内。比方这次,因为某位外号叫“韦小宝”的记者意外驾到,寒暄、打趣,紧接着发布新闻。“韦小宝新闻”比正式刊布的新闻通常要早半天(当然也难免有诈误),所以必须抓紧时间,赶赴各种聚会,抢先口头发布。发布完毕,大家即兴评议,亦论及真伪,或质疑个别细节。当然,不知不觉中,话题便又转移阵地了——这次,是《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左右逢源、正邪双修、适者生存,他们说,如果是在现在,韦小宝又会混成怎样一个角色呢?
晚宴之前,第一位客人,他迟迟不露面。有人不认识他,四处问:这人长得何等模样?比喻出现了,他很像苗人凤,你读过《飞狐外传》吗?金庸的小说被省略,仅剩一位大侠的名字,单独挑选出来,在社交应酬中,和其它词并用。有一回,周末的舞会上,某位女士说她爱上一个已婚男人。她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只是连连说,那个意中人像极了玄慈和尚。为此,她还把《天龙八部》放在枕边,仿佛和叶二娘共同分享那杯爱而不得的苦酒。
话题的进展,常任由人们的词令、中心欲和表现天赋,而随波逐流,或滞留于某个固定领域。在另一个聚会中,遇到位饱学之士,欣快的气氛、倾听的目光,令他口若悬河。也是金庸,像家乡故知,让他带进客厅,成为新近一部学术著作的要点和提纲。饱学之士述及了冷兵器时代、气功神话、手工业、服饰、道观建筑,头头是道,均由金庸的小说引出题目,却全不涉及小说里的人物。那一晚,知识、杂学、博闻、考据,喂饱了许多闲来无事者。
所以,作为无处不在的金庸,经常以片段的形式出现;一个虚构文本的创造者,他的形象,在一般人心目中并不完整。企图使文本创造者完整地呈现,那是研究家的任务。不过,也有例外,就如前面提到的饱学之士,他的兴趣并不在金庸本人,仅仅是金庸作品里的若干布景、道具和服饰。尽管如此,他一样做到了引人入胜,离开故事的故土,却乐不思蜀。
04
打开电视机的时候,窗外早已是万家灯火。
他并不看新闻,地球另一边,频仍的自然灾害、空难、金融危机,稀奇古怪的新发明,他一概不感兴趣。只有电影和电视剧,才吸引他,哪怕故事编得荒诞不经。
电视机和房间之间有一种整体关系:当它关闭的时候,只是一台家具;它的屏幕一旦闪亮,旁边的家具就被忽略。一个日常中的场景几乎天天重复——晚餐之后,慵懒,期待,打发时光,无聊,热切,兴致勃勃,直到意兴阑珊。这些交替出现的感觉,都由电视图像引发和控制。
一连好几个星期,他都准时打开电视机,《倚天屠龙记》,差不多让他废寝忘食了。他不是评论家,在电视里看武侠的时候,主题是被扔弃的,因为他不必事后总结与宣说。评论,需要保持一个正确的距离,不偏不倚,价值中立,这样才不至于为个人好恶所蒙蔽。而观看,则随意得多,它是任性截取,却不考虑完整性。观看,就是逃入屏幕,不问究竟,也不考察真伪,只带了好奇心,放弃了怀疑心。因此,每一片段,每一集,都是单独被观览的。评论则不同,它必得考虑许多部作品的相关性,这样,便于掌握全貌。不过如此一来,观览中的乐趣就减去大半。一般人,看电视武侠戏精力并不集中,他是常被打断的。屏幕图像,和房间里的氛围交相辉映,脸熟的明星、主题歌、潇洒人生、无悔的英雄,均为若有若无的虚影,并无深奥的意义等待去挖掘。故事引人入胜、危机迭起时,他走近它,暂忘了周遭;反之,他的注意力便松懈下来,环顾四周,走神了。
《倚天屠龙记》是这样和人相遇的,它先被改编,拉长或压缩,做一些增加,做一点删节。然后,明星占据了屏幕,他们不容你再作想象,张三丰只能是“这一位”,不可更改了。观览绝不追究改编的可靠性,因为原作亦是一个虚拟。无所谓真伪,在这个有电视的房间里,侠客是现代明星的改扮。许多人,熟悉的是明星轶事,而不是侠客的“本事”。煽情、戏说、善恶有报、爱恨交错、遗憾,这些情感片段一再被唤起,又立即消解掉。不同于原作,原作是书,具有支配性,它要求逐行细读,重复,回溯;电视剧,只在房间一隅自顾自播放,稍不留神,它就没有痕迹地消失了。等到片尾主题歌又一次响起,那耳熟的旋律,观览者会想:我困倦了,明天再看下一集,不知后事如何?
一个热衷看武侠电视剧的人,很少动脑筋,像长不大的儿童,爱吃糖果,却永远想不到要搞清这糖果的成分。甘蔗、甜菜、蜜、牛奶、巧克力、水果、香料,名称和含量都可以印在糖果包装纸上,可是小孩子剥出一颗糖含在嘴里,便把纸丢掉了。
05
有一天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倦意已经遍及周身,唯有头脑还保持活跃。如此,失眠的困扰,排遣不掉的无因的烦,一起来缠绕了。不论何时何地,人都容易习惯白天。白天的天空有多种情绪,世间也有多种人际事务,它们都令人迷恋不已。只有这个夜深的时刻,天空里漆黑寂静,世间喧嚣亦归于平复——失眠的人突然无所依靠,他只面对一盏不熄灭的孤灯,像个沉默的守夜人。难道要守到天明吗?
他顺手拿起一本书,好像是《神雕侠侣》,也可能是《鹿鼎记》,记不真切了。总之,是金庸的武侠小说。这小说,在他床边的案头已经搁了不少日子,一直没时间去读。他总是想,等到忙过这一阵,我再细细地览阅吧。这么拖延着,当然是永远不会有空闲的。有时候他甚至计划给自己开一份长长的书目,那是留待退休以后读的,这其中就有金庸。
《神雕侠侣》之情是何物
所以,在这个不期而至的夜半时分,他和金庸的相遇,可以说是被延误了,也不妨说是提前了。这是一次偶遇,他事先没有准备,只是因为睡不着觉。
慢慢地,他深深陷进那个武侠故事中。原先的孤寂,那种无所依靠而萌生的孤寂,顿时被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腥风血雨所覆盖。他追随着故事的演进,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本缺乏历史知识,对儒、释、道、侠、武更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一样沉浸其中,享受着“因无知而来的快乐”——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的头歪在枕头上,看来早已进入了梦乡。至于那本金庸的书,就像我们常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场面:掉到了地板上。
事实上,正如猜想的那样,他确实进入了梦境。之前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离奇的梦——一个黑衣侠客正进入他投宿的旅店,他看清了侠客斗笠下的一对眼睛。它是如此的熟悉,却实在想不起究竟是谁。有趣的是,当时他还闪过一个念头: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几天以后,和一个同事说起了这件事。那位同事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侠迷,他莫测高深地说:其实家就是旅店,居家就是行旅。那位黑衣斗笠侠士,你不是说他的眼睛很熟悉吗?对了,他就是你。我们每天在镜子里看自己,最熟悉的便是自己的眼睛,可是平时我们不会想到这眼睛的主人是谁。
( 本文是评论家吴亮1998年5月参加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金庸作品研讨会时所写,未在国内发表,今授权本报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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