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中年失业的威胁,三口之家如何渡过?|四明治(2)
她四十出头,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除了眉心有两条明显的竖纹外,脸上没什么皱纹。她有个坏习惯,只要一凝神思考就会皱眉,而她一天中专注思索的时间又特别多。她常常自嘲“林希一思考,皱纹就深了”。开到公司还有差不多一小时,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她要趁此机会理一理思路。
最近经常听到周围的人失业了,燕子的公司撤出了中国,于是全体员工下岗。Angela他们公司被收购了,作为被收购方,惨遭裁员,美其名曰成本协同效应(cost synergy)。英语里的很多词汇真有意思,其实就是裁员减薪缩减开支,却说得好像很有建设性。外资企业的寒冬要来了,他们都这样说,专业投资人给出的建议也大多是对未来要保守谨慎预期。
微信朋友圈里开始常常有中产失业轻生的消息,就在年初林希还收到过一则公司邮件,是SL事业部总裁突然离世的讣告,言辞闪烁,看起来不像是正常死亡,一打听原来是在收到停职通知的当晚在办公室自杀。
去年公司在全球范围与D公司合并,为了达到对董事会许诺的合并协同效应,合并后各部门开始陆续宣布裁员名单。老板Jerry约了她要谈一谈亚太地区的组织架构,她不知是什么在等着她。想到这里,腰疼得更厉害了。腰疼了总有一年,西医说腰没问题,中医说这叫气血两虚,肝肾不足,可都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林希知道药方,那就是“天天睡饱,无忧无虑”,可这太奢侈了。
他们这批人毕业于九十年代,中国经济刚刚从历史浩劫中苏醒,驶入了再次起飞的航道。外资企业大批进驻中国,来争抢这块经济红利的大蛋糕。那时的外企待遇优厚,工作环境好,前景开阔,自然成了大学毕业生的首选。
林希第一次踏进那座华美的办公楼,就被一下镇住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会计师事务所是怎么回事,更从没听说过税务咨询这种工作。她来报考仅仅是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而前几届最优秀的学长们都涌去了那个地方,她就觉得这是个不太会错的标准答案。
入职后,她很快意识到财务报表和法律条文就是这份工作的全部,作为一名文艺青年,她每天被埋在里面,几乎要窒息。这里的竞争压力很大,每十天对billable hours(可以向客户收费的小时数)排名,张榜公布。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小都习惯了自己在学校的红榜上高居榜首,无人甘于人后,所有人都玩儿命地拼,做到天光放亮甚至是通宵更是家常便饭。
她意识到自己非常不喜欢这份工作后,又花了差不多一年才下定决心要转行。当她拿到另一份可能会喜欢的工作邀约后,面对比目前低的薪水和未来涨幅更低的预期,她无法说服父母亲,其实也无法彻底说服自己。她告诉自己寒门的孩子是没有权利挑选自己喜欢的,埋头去干,先把钱赚了吧。
四年以后,美国总部发生了严重的经济丑闻,中国区合伙人发来定心丸说中国地区稳固而壮大,不受总部影响。仅仅一周后,大家在某一天上午收到了宣布公司全球解散的邮件。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电脑屏幕前呆住了,时间仿佛定格,空气仿佛凝固。
这一年她第一次跳槽,开始质疑归属感之类的鬼话。第二份工作是在全球最大的石油化工公司,外公拿出一只老旧的煤油灯给她看上面的标记,很自豪地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它就在上海滩赫赫有名了。然而她并没有开心起来。公司里的内部税务咨询好像更不适合她。财务是有明确对错的,法律也是,她又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可偏偏公司里的很多部门合作以及决策不是非黑即白的,要坚持原则就可能会挡住他人的路。
老板提醒她:“你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可是要记住,我们离开了事务所换到公司的环境下,只是个支持部门,所以能支持要支持,不能支持也要想办法支持。”她知道这是前人经验,肺腑良言,于是努力改变自己的沟通方式,站在别人的立场更周全地考虑问题,但唯独不愿意改的是对于对错的坚持。这样就会辛苦,有时候不讨好,有时候还得罪人。
朋友问她:“又没人检查,你要求那么高干嘛?” 她说:“因为这是我手里交出来的东西。” 朋友又说:“你这样性价比好差的,你看那谁,什么也不做,一味拍马屁都连升三级了。你那么辛苦,捞着什么好儿了?” 她说:“明珠还是鱼目不是由装它们的盒子决定的。”
但,她最大的苦闷还是找不到工作的意义,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在变大,她给父母亲买了房子,建设了自己的小家,但那些并不能填补她内心越来越大的空虚。后来她的工资到达了行业的高位,她的工作也稳定在了目前的公司,然而,就这样了吗?她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一直在慢慢枯萎。这个问题阶段性地会回来找她,午夜梦回再也无法安睡,骂自己两句:“矫情个什么,这不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已经很够幸运,还要怎样呢?” 然而心中有一个空洞,她骗不过自己。
更多的时候,中年人的世界里多的是一地鸡毛,这些造成的不安,盖过了内心的拷问。次贷危机刚过,贸易战又打响了,她所在的美国公司仿佛一直都在其中苦苦挣扎;公司收购刚尘埃落定,又要合并了,合并刚完成,又拆分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弄得人人自危,政治斗争空前激烈;食品卫生,空气污染令人恐慌;幼升小、小升初,硝烟四起,背水一战;决定了让孩子上私立学校,又碰上公民同招;决定了将来送孩子去美国读书,又遇上川普上台,各种限制中国留学生的小道消息满天飞,移民中介兴奋了,留学中介活跃了,辟谣的辟谣,炒作的炒作,一颗颗父母心快被烤焦了。
女儿问她:“不安年代,为什么不安呢?又没打仗,又不革命,不安从何而来呢?” 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闪闪发光的小脸儿,她只是吐出了一句:“到目前为止,爸爸妈妈都替你挡掉了,所以你暂时感觉不到。”
说这话,她才惊觉,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年。有一次女儿让她解释“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解释完的次日,女儿的古诗赏析作业得了优。
丈夫是她第一份工作的同事,也是听说外资会计师事务所是穷人翻身的地方而选择了那里。结婚十多年,他们从零开始,齐心协力地撑起了这个家,其中的甘苦只有彼此心知肚明。托了经济大势的洪福,也凭着他的勤奋,他的事业发展比林希还更胜一筹。所以这几年每到林希苦闷,他就劝她干脆不要做了,去追求她的诗与远方,他愿意支持她。
林希不是不感激的,有时候即便你根本不会选,仅仅是知道有那么一个选项在握,就能大大减轻心理压力。林希如今已很清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也绝不是不想去做,在心里她已多次放过“老子不干了”这样的狠话,也畅想过多次不做税务之后的生活,但是她其实不敢任性,也舍不得放下。
林希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好比上战场前先要擦一擦枪。咖啡杯在她手中转来转去,她低头想:万一Jerry通知她被裁员,算不算也是一种成全?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Jerry在澳大利亚,他们难得见面,都是打电话。她提早五分钟进入电话会议,安静地等着Jerry上线。公司亚太地区总部在上海,Jerry因为家庭原因不肯搬来,孤悬海外,所以总是不放心,既需要林希做事,又对她百般提防。既喜欢她聪明能干,什么困难的事都能搞定,又对同属中层管理的她心存忌惮,生怕有朝一日被替代。所以多年以来,Jerry对她都是利用但绝不发展。如今山雨欲来,这次其他部门的裁员多涉及中层,他更是终日疑神疑鬼,林希知道他的心病,一直夹紧尾巴做人。
林希用一句“最近可好?”开场,电话那一头稍一沉默,发出了一阵很不自然的笑声。
“我今天跟你说的话都是绝对机密的,你不能跟别人讲。公司情况真的不好了,你是这里的资深员工,又做了那么些年,我觉得我不能不提前给你透个风。像你这样年轻能干的专业人士,外面要抢你的公司肯定多的是,你赶紧外面看看,有好的机会就快点走吧。”
“啊?是怎么不好了呢?”
“今年肯定要裁员的,以后公司也只会走下坡路。”
“上面已经对我们部门下达裁员指标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后,Jerry不情不愿地说:“目前还没有。”
林希一愣,肚子里骂一句“那你瞎说个什么”。
“但是听说可能把上海的亚太地区中心搬去成都。我知道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让你离开上海去成都工作,你不会愿意的吧?” Jerry又说。
“啊?怎么会这样?我肯定不能去的,我先生的事业也在上海,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要照顾,我不能丢下不管的。”
“我也知道啊,你的家庭对你很重要的,所以先给你透个风,让你早做准备咯!这可是绝对机密的,记住千万不要去和别人讨论。”
“可是那帮美国人大概不知道,中国的一线城市和二线城市完全不一样的,特别不同的是人才储备。上海可以请到的人,在成都未必找得到。比如我们税务咨询这一行,因为比较特殊,在成都几乎找不到人的。不是我不去的问题,在上海工作的人没有人会去的。所以他们搬去成都不仅仅意味着失去我和我的整个团队,而是他们根本无法在当地找到替代我们的人。我觉得要把这个情况向上反映一下,美国总部了解到这一点的话,即便要搬也不可能都搬去的。况且,上海在中国的经济地位是哪座城市都替代不了的,我们公司怎么舍得从上海彻底地撤出去?只要有队伍留下,凭我刚才说的这一点,我们税务团队就应该留下。”
“哎……我跟你说的是绝对机密,你不可以跟外面讲,也不许去跟美国总部讲。”
“哦,我知道了,但他们或许也会征求我们的意见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Jerry又说:“还有,上面在说要去除官僚主义,所以不必要的汇报层级要精简掉。像你们这样几个人的中国税务团队,按照这个精神就应该精简,以后让你的人都汇报给我,你就不要带人了。不是我要这么做哦,我只是告诉你这是目前上面的意向,未来可能的走势。”
林希听了,心中像被大锤闷砸了一下,她的团队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精兵良将,凭着她在业界的口碑和公司的声誉招募来的。这些年,她细心地培养他们,耐心地教他们,之前公司因为兼并收购而导致的数次人员变动,她拼尽全力护住了他们。如今虽然外部环境风雨飘摇,他们的小集体还是团结一心,欣欣向荣。Jerry呢,常年只关心一件事——他自己的乌纱帽。对工作,对团队根本无心建设,只求自保。她的队伍归于他的麾下就离散了不远了。想到这里,林希很小心地问:“最近我们的总部有讨论过此事吗?”
“还没有,但我觉得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们亚太税务部一共也没有多少人,我的团队占一半。我们虽然人少,但是区域税务管理的中坚力量,不因为人少而不重要。中国区是亚太区最重要的,如果上面要考虑变化,千万要想好相关的风险,把随之可带来的利益与风险审慎权衡,再做决定。如果……”
“所以你反对上面的意见咯?” Jerry用严厉的口气打断了她,并将了她一军。
林希吸了一口气,想了想,慢慢地说“您是亚太区负责人,您有权对自己的组织架构做出决定,您想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如果您问我的话,这是我的意见和理性分析,虽然这点小意见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现在并不想一下子改变组织架构,但是我想从今往后逐渐派你的人干些中国税以外的工作。”
“这不太可行啊,我们这里本来就人少活多,最近还有一名员工休产假,已是捉襟见肘。再要分派分外的事给他们,是不公平的。你如果有意改变组织架构,就先改好,把名分和相应的待遇给到我们的员工,才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安安心心地做事。不然,就等着员工流失吧。他们都是年轻人,在我们这里培养了几年,在市场上正是很有竞争力的时候。我们自己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人,是公司有价值的资产,不能随随便便地推出去。”
“我这是给年轻人发展和学习的机会,你怎么可以限制他们的发展呢?你这样不包容,不支持多样性,是没有领导力的表现。”
林希心中暗骂“扣什么大帽子”,嘴里却说“我刚刚讲得很清楚,我不介意你发展他们,让他们学习,我是建议你先要把合适的组织架构给明确了,不然不但不能培养人,而且要搅乱人心的。”
话说到这里,空气里渐渐有了些火药味,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阵。
“我是替你可惜啊!”Jerry的口气缓和了下来。
“可惜什么?”
“这么好的良才,我们公司已经没有前途了。我已经老了,没地方去了,你还年轻,守在这里做什么呢?”
林希已经跟Jerry共事了十年,他是除了自己从来不关心任何人的。这话听起来何其虚伪,还好电话那头的他看不到林希脸上的冷笑。突然,电光火石之间,林希明白了。他如果可以做主让她走或者架空她,他是不会来问她的。想到这里,她暗自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举手,给我个遣散费让我走,你也就不必为难了。”
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了一阵,传来很阴沉的声音:“要走只能自己走,遣散费是没有的。”
林希心中一块石头放下了,Jerry这通电话的目的也确认了。他非常非常地希望赶林希走,在目前的情况下,林希离开的话,他就安全了。可是他手里并没有握着林希的生杀大权,所以只能吓唬她,劝诱她,以期她主动离开。探到了这个底以后,林希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我在这里已经做了十几年,对公司感情是很深的,我打算与公司共进退。”
那头的Jerry估计鼻子都气歪了,无心再谈,草草下线了。
放下电话才发现半杯咖啡已经凉了。她又去买了一杯,此时此刻,她很需要这种饮料给她打一剂强心针。她一口一口的啜着,心想她始终是需要这份工作的,她始终无法潇洒地让这帮人滚蛋。可是讽刺的是,她还并不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探到了Jerry的底牌,林希心中并不好过,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Jerry会不停地来缠斗,可是林希不想和任何人斗。只是为一口饭,吃相干嘛要那么难看。她真有些受够了,虽然已对Jerry放出了把牢底坐穿的狠话,内心却巴不得马上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她心里七上八下,决定晚上好好跟先生谈一谈。在家做饭,辅导孩子功课是不是也算为家庭做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