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赢了这场和“容貌焦虑症”的战争
我终于
赢了这场和“容貌焦虑症”的战争
文|李濛
1
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几乎是从出生到现在,与“容貌焦虑症”作了残酷的斗争。
说起来,我的“容貌焦虑症”起源于我的妈妈。我妈妈长得很美,她的脸型是整容术也望尘莫及的鹅蛋脸,额头圆润丰满,鼻梁挺拔笔直,眼睛既有东方美人的修长妩媚,又兼具欧式眼的深邃灵动,不施粉黛也能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不幸的是,我这个独生女没继承她半点优秀的基因。我天生皮肤黑黄,大小脸,单眼皮,塌鼻子;加之早早地患了近视,看东西总是眯缝着眼,气质里便更添了几分呆蠢。
小时候,父母很忙,无暇照看我,给我剪了一个很好打理的蘑菇头。为了省钱,把我表哥穿小的衣服稍作修改给我穿,所以我总被人误认为是男孩子。这还不算什么,被当面揶揄容貌糟糕才是我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打我记事起,妈妈总会在周末牵着我逛街。我的故乡是座极小的城,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熟人。“这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啊?”熟人问。
“是女孩。快叫阿姨好。”我妈揪出躲在她身后的我。
我用比蚊子叫还细小的声音问了声“阿姨好”。
“你侄女?”
“不,是我女儿。”
“啊?你女儿?”对方大惊失色,“长得一点都不像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她却……”
这样的对话在我的童年出现了无数次,“却”之后的话无须说出口,三四岁的我便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同情怜悯和幸灾乐祸,那比任何殴打和辱骂都让我无地自容。
2
我初中蓄了长发,再也没被错认成男生,然而这并不代表我的外表有了什么提升。相反,青春期暴涨的食欲让我迅速变成了胖子,臀部和大腿堆积了厚厚的脂肪。我最怕上体育课,害怕自己跑步时迟缓又愚蠢的姿态暴露在众人面前。家人也毫不忌讳谈及我的肥胖,表弟甚至不再叫我“姐姐”,而直呼我为“小粗腿”。
然而再丑的丑小鸭也会藏着一个变成白天鹅的梦想,变美的渴望在我心底悄悄萌芽了。
我每天只吃一顿饭,省下餐费买了劣质唇彩和睫毛膏,偷偷藏在课桌洞里,每天趁午休时给自己化妆。可没多久,嘴唇就因过敏变得鲜红肿胀,眼睛也因为卸不干净睫毛膏,时常干痒难耐。
但最严重的后果还是节食导致的严重营养不良,有好多次课间操,我都因血糖偏低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但我不管不顾,在变美的憧憬面前,健康简直不值一提。当时班里有个同学叫姚,成绩倒数,但非常漂亮,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立体的五官,让她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人群焦点。
我和姚关系不错,她常分享一些美容小窍门给我,但这段友情很快就被我妈妈和班主任终止了。在师长眼中,优等生不能和差生交朋友,臭美的女孩一定会把好学生带向歧途。再后来,我藏起来的唇彩和睫毛膏被妈妈发现了,她苦口婆心地说:“你才多大啊,就用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化妆,不也过得好好的?人应该讲求心灵美,尤其是学生阶段,更不能搞这些歪门邪道!”
尽管如此,没有女孩能抗拒变美的诱惑,就像春天无法抗拒花朵的绽放一样。
高二的冬天,我鼓足勇气打了耳洞,想通过耳垂上些许的改变给自己自信,同时也是用这带着痛感的小小仪式来迎接高三。
打耳洞那天恰好是妈妈的生日,我赶到生日宴会的饭店时,她还没到。我打电话给她,带着一点兴奋告诉她我穿了耳洞。
很快,妈妈到了饭店,我笑着上前迎她,她却突然甩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捂着脸,耳朵嗡嗡作响,刚想张口解释,又一个耳光扇在了另一边脸上。我的委屈、愤怒汇聚成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了地上。我梗着脖子吼:“凭什么打我?我打耳洞怎么了?”她怒不可遏,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踢在我的小腿肚上:“你还在上学打什么耳洞?不要脸!”
众目睽睽之下,我全身发抖,热血直往头上冲去,连外套都没穿就冲到了饭店外的马路上。当时我真想随便被一辆车撞飞,一死了之。表弟追了过来,从身后死死抱住我,我一边挣扎一边哭喊,折腾得没了力气才任由他把我拖回屋里。
从那天起,我一直在问自己:爱美是错吗?美是罪吗?“容貌漂亮”与“成绩优秀”一定是对立关系吗?女学生个个灰头土脸面貌可憎,就都能考上985大学吗?答案都是否定的。
3
上大学时,我瘦了不少,皮肤也白了,但依然谈不上漂亮。大学期间,父母的管束宽松了不少,但由于经济不独立,打扮自己时仍是束手束脚。
我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扮自己,是到北京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后。
那时我薪水很低,留出房租和饭费,剩下的钱只够买一盒眼影。那天,专柜的化妆师用柔软的刷子轻扫过我的脸颊、眉毛和眼睑,用柔润的唇膏涂抹我的双唇。整个过程我始终闭着眼睛,直到化妆师说“好了”,我才睁开眼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脸庞白皙红润,双眼因为眼线的勾勒变得妩媚动人,塌陷的鼻梁在阴影的作用下挺拔起来。那一刻,恍然如梦。
从那以后,我迷上了各种化妆术,名牌衣服、化妆品,堆满出租屋。那时我工资五千,但买起两千块钱的鞋子眼都不眨一下。我每晚都要精心搭配第二天的衣服,每天早起一小时化妆。很多次睡过了头,宁可迟到扣工资,我也决不允许自己素面朝天地出门。
终于有人开始说我漂亮了,我得意忘形,却更贪心不足。我恨我的大粗腿和小腹上的赘肉,于是我开始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来重塑身材,那就是催吐。
女同事面对一桌美食却不敢动筷时,我却毫不忌讳地把高热量食物送进口中,然后便溜进卫生间,趴在马桶旁,用手指使劲地抠着喉咙,把胃里的食物全部清空。久而久之,催吐就变成了一种瘾症。我经常用各种美食把自己撑到心慌气短,再去厕所吐个昏天黑地。
由于长期催吐,我患上了营养不良和焦虑症,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折磨着我。直到有一天,我惊恐地发现,再好的粉底都无法遮掩我黯淡的皮肤,再贵重的眼影都不能改善我眼睛里的疲惫和空洞了。
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只好求助于心理咨询师。他建议我记日记,以缓解焦虑。我从小就对读书写作有兴趣,加之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很轻松就接受了这一提议。但真正让我决心以笔为桨、划破生活的晦暗的,是大学写作课老师的英年早逝。
赵雨老师,四十岁出头,喜欢在课堂上抛出有关诗歌、人生、艺术等宏大命题,启发学生思考和想象。有一次,赵雨老师给我的一篇散文作业打了极高的分数,他赞我天分很好,,希望我别浪费才华,要把写作当成一项事业完成。拿到如此评价的我虚荣心爆棚,把老师的教诲当成了炫耀才华的徽章,但认真写作的事却被我抛在脑后了。
听说老师辞世的那天,我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与其说是哀悼老师,不如说是在哀悼我浪费掉的人生。哭够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决心停止催吐,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和生活。
从那以后,我给自己制订了详细的读书写作计划。我每晚不再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搭配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模特,而是让文史哲的永恒之光照亮我的头脑。我开始不再抗拒连续两天穿同一套衣服出门,也慢慢鼓起勇气,偶尔素面示人。
4
虽然写作缓解了我的抑郁和焦虑,但我对容貌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仍像一颗休眠的种子,一不小心就破土而出。
刚和男朋友麦师傅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他是被我的“才华”与“气质”吸引,我心中颇有不满,暗暗将其解读成“颜值不够,便只能靠才华和气质来凑”。
交往不久后我辗转得知,麦师傅曾有一任交往多年的女友,外貌极美,酷似玛丽昂·歌迪亚。这则小道消息引爆了我深藏的自卑感,成了我们后来多次争吵的根源。
那段时间,我萌生了整容的想法,想通过手术彻底改变自己。然而吊诡的是,掐灭我整容愿望的,恰恰就是我妈对整容的热衷。
我工作的第四年,妈妈满五十岁了。尽管在同龄人中她仍相貌出众,但岁月还是无情地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一向不太关注外表的她,终于开始恐惧容颜不再。
她瞒着我爸走访了很多知名的微整形医生,不但收集了许多有关自己脸部问题的整改建议,还把我的照片也拿给专家们咨询,“医生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鼻子,如果能把鼻子整一下,整张脸都会漂亮不少。”她甚至还偷偷帮我存了一笔“整容基金”。
我未尝没有心动过,但对比小时候妈妈频频教育我的“心灵美”,我更多地感到一阵荒谬与可悲。
“我不整容。”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光是对她,也是对我自己说的,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与自己的“容貌焦虑症”正面宣战,“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是的,我现在这样挺好的,不够漂亮,却在走了无数弯路后,收获了逐渐清醒的头脑和一个愈发明朗的人生方向。
我承认美貌的确会带来一些机遇,可一旦开始认定漂亮脸蛋与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爱情以及更好的人生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那将是对我的自尊心与寒窗苦读的亵渎。尤其在读了波伏娃的《第二性》后,我更加确信自己对于美貌的渴求不仅源于童年的伤痕,也是我不经意间向男权社会下单一审美取向的妥协。
更何况,我深知自己内心不够强大,未必抗拒得了整容的瘾症,也许垫了鼻子后还想要双眼皮、尖下巴、丰胸……最终又会把自己逼进和催吐一样的恶性循环。
整容不能平复内心的创口,直面自己的平凡才是真正治愈的良药。
小杂志,大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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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家
李濛
【作家小传】李濛,女,90后作家。写小说、剧本、影评等。作品见《文汇报》《青年文摘》以及“ONE·一个”app。豆瓣ID:李濛Le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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