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春天到来时，村子仍是一副被残冬的余威镇住的样子，枯寂而萧瑟。但是，村里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对春天的美好寄望，已如种子从他们热热的内心萌发。

　　和村里其他人一样，一大早，爸爸妈妈就领着我和弟弟来到自留地里，自留地里有我家还未建成的白色房子。来时的路上，爸爸对我们说：“今儿手头要麻利点，争取在中午吃饭前把活干完。”已是第三天了，我和弟弟也盼望着，我家的白房子和别人家的一样早早矗立起来。

　　村里的自留地是相互连着的，家家户户都在盖白色的房子，忙碌的身影使那一整片地方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工作现场。大人抡着锤子，钉着钉子，小孩扛着木棒，拽着绳子，说笑声、喊叫声一阵一阵不断升起来，将凝在村子上空那层寒气惊散了。

　　几乎是相同的工序和手法，当最后一根麻绳被大人从房子后面甩出，越过房顶，被站在房子前的孩子接住，再由大人牢牢地绑在房子前的柱子上时，家家的白房子就盖成了。

　　所有盖好的白房子，从各个方向看过去，都是那样高大宽敞，又白得那样醒目亮眼，它们一间挨着一间，一排连着一排，很是壮观地站在晒场前面那一大片向阳的地里。

　　我家的白房子挺立在其中，丝毫不比别人家逊色，甚至更加气派，一眼就可看出，或者不用猜就能知道，因为，爸爸是村里最好的木匠，盖房子的水平那是响当当的。他被村里人请去盖房子时，起架，放梁，立柱子，“咔咔咔”只需三斧头两锤子，房子就听话似的直直地挺起骨架。和人住的土坯房子相比，白房子的建造就好比牛皮纸糊的灯笼，简单容易，对爸爸来说那是四两拨千斤的事情，他的手艺只拿出来一成就足够了。

　　白房子如此漂亮，但说到底，不是为人建造，而是为韭菜盖的。对韭菜来说，这样的白房子就是豪华宫殿。看到韭菜住进白房子，村里人心里亮堂的就像自己住进了白房子。年年春天新盖的白房子撑起了他们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我和村里的孩子都喜欢把韭菜住的房子喊作白房子，爸爸妈妈却更直白地把它叫作塑料大棚。

　　塑料大棚，在那时，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沿河一带的农田里属于新鲜事物，各个村镇的农民都才开始尝试着侍弄。韭菜，因其生长规律的特殊性，被首选为实验对象。由于大棚的建造技术和种植技术都处于摸索阶段，人们最初给韭菜搭建的这种塑料大棚还是比较简易，被叫做冷棚，材料仅是些塑料薄膜、竹条、木棒和绳子。尽管是冷棚，但也属于农业上的技术革新，村里人对此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这种新的种菜技术的诞生，开启了村里人种植大棚蔬菜的新纪元。

　　那年是我家第三年搭建塑料大棚，被请进大棚的仍然是我家的一亩韭菜。忙活了一上午，爸爸望着拔地而起的大棚，咧嘴笑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背起手到别人家的地里溜达去了。

　　妈妈已头前回家做饭。我和弟弟钻进我家崭新的白房子。弟弟兴奋得像蚂蚱，使劲蹦跶着伸手去够白色的顶棚，他欢喜地说：“姐，这白房子比咱屋里的房子好，房顶绵绵的跟棉花一样。”我更是这样认为。塑料大棚虽然没有窗户，但椭圆形的白房顶，透亮的白色墙壁，仍让我感到新奇。我索性躺了下来，把地面当成我的大床。这时候，感觉是很美妙的，躺在大大的白房子里的我，变成了一只最早苏醒于春天的大蚕虫。

　　地面依旧冰硬冰硬的，才搭成的棚子，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韭菜当然还没有影子，它们的根还在地底下。很久以来，这种看似纤弱的蔬菜总使我心里产生疑问，寒冷的冬天里，它们深嵌在冰冻的土层里的根竟然还能着？但不管怎样，那时候，作为初中生的我，已经懂得温室效应的科学性，我相信住进塑料大棚的韭菜肯定会比棚外的韭菜提前发芽，而且生长较快。

　　我和弟弟还在棚里找感觉，爸爸喊我们回家吃饭，临走，爸爸把塑料大棚两边留作开口的塑料拉下来，把最下边的部分卷了卷，卷成塑料棒，摆好位置，扔了几锹土，然后用脚踩踏，把土踏实了，又找来石头压在上面。

　　见爸爸如此细致，我不禁问道：“韭菜啥时候出芽呢？”

　　爸爸说；“太阳照几天，棚子暖和暖和，地再捂捂埫，有半个月时间，芽就出来了。”

　　爸爸说到的这个“墒”字，那时的我一直含含糊糊，不懂得它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妈妈提醒我和弟弟说，塑料大棚盖成了，别老是往那跑，不小心戳烂，损失就严重了。是的，那时家里穷啊，买一块塑料薄膜都很费劲。

　　正如爸爸所说，新建的塑料棚要严严实实捂上几天。爸爸每天去地里察看几趟，看大棚有没有遭到破坏，再给棚的四周边沿添压些泥土。因为，晚上的时候，风总是要带走一些。爸爸担心哪个地方开了小口，棚里面的热气就会跑掉。

　　过了几天，爸爸从地里回来对妈妈说，地醒过来了。吃过饭，我跟着爸爸去地里。爸爸揭开塑料棚一端的开口，弯腰钻了进去，我也跟着进去。棚里面热腾腾的，我和爸爸顿时像进了蒸锅里。爸爸返身又把棚口的塑料朝里拉了拉，用石头压住，热气似乎一点都没溜出去。站在棚子的地上，我看到整座大棚都在流汗，爬在棚顶和四面棚壁上的水珠滑溜溜的悄悄嘀嗒着，地面潮乎乎的。

　　爸爸拿起耙子，弯下腰开始耙地，那些比较硬的地方需要多耙几下，爸爸来来回回地划拉，那样子像是在给土地挠痒痒，被挠过的地方，土皮松松软软，土粒细细碎碎的，看着整洁舒服。隐隐地，一股腥鲜的味道从松软的泥土漫散出来，爸爸说，韭菜就快出芽了。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太阳的脸儿一天比一天灿烂。不到半月，韭菜芽真的零零散散地钻上来了，小小的牙尖顶着土皮探头探脑的，像可爱的小小精灵。三五天后，“突突突”的，大批的韭菜蜂拥而出，一颗颗黄嫩娇弱的模样，让人心生欢喜和怜惜。

　　妈妈提醒爸爸要适当地通通风了，棚里面持续的闷热会将韭菜烧死，或者使牙尖干枯变黄，到时候不好卖。

　　爸爸每天看着老天的脸色行事，中午天气晴好，便打开塑料大棚两边的门洞，让韭菜透气，三四个小时之后，又赶紧关门闭户。由于温度，湿度调节得适当，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韭菜便使劲地往上长，一天一个模样。

　　韭菜齐刷刷长到有一寸长时，韭菜芽由黄变绿。爸爸和妈妈说，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半月左右，韭菜就能长到八九寸长，就可以铲了去卖。妈妈相当高兴，她盘算着把这茬韭菜卖掉，然后买些化肥、农药、种子，正好开始春播，再给家里添置些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我和弟弟上学的费用也就够了。

　　妈妈计划着这些，其实是忽略了天气的料峭不定。在北方，身为季节的长子，春天，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任性胡闹，想干啥就干啥。就在爸爸给塑料大棚通风的那天下午，原本是温和细软的春风，不一会就变得面目可憎了。它怀揣千万把刀子，呼呼地游走在村子，似乎要将村子肢解，村子吓得瑟瑟发抖。最糟殃的是村里所有人家的塑料大棚，风刀子游龙一般钻进塑料大棚，鼓荡着，翻滚着，然后唰唰唰地将好端端的大棚割得体无完肤。爸爸和村里人赶去时，棚里的木头柱子和竹板架子已经东倒西歪，被撕碎的塑料片戏谑似的在村子上空忽上忽下飘着，或是挂在树枝上招摇着，令所有人气恼凶凶，却无可奈何。